四線小縣城黑社會消亡史_風聞
陈经-亚洲视觉科技研发总监-2018-09-03 16:44
上回寫的湖南縣級市冷江,人均GDP高房價低,其實情況比較特殊是個非典型。這回寫的小縣城應該不是特例了。內容真實性不保證,如有雷同,是巧合。
1998年5月,時任總理朱鎔基發動了一次糧庫巡查,到安徽南陵縣糧庫時,看到的糧食其實是從各地緊急調來的。當年11月22日,焦點訪談節目《糧食“滿倉”的真相》揭露了這個騙局。最近有幾個糧倉起火的消息,不少人又想起當年這個事件。其實燒糧庫根本不能掩蓋虧空,燒大了本身就是大錯,各種數據監控管理和古代不一樣,燒幾十噸不可能有什麼用。當年總理大怒下令徹查,是真的在全國掀起了風暴。
這天放學,正在湖北某地上小學一年級的王小南走出校門。由於口袋裏天天有家裏給的五元錢,出手十分闊綽。當他正準備象平日一樣花差花差時,忽然一個親戚騎摩托車趕來,載上他帶回了親戚家。以後一年,小南都是在親戚家過的,自己家已經沒法回去了。
國家糧庫
小南爸腦子活膽子大,做糧食收購的小生意掙了一些錢,家底不錯。但是收糧的倉庫很小,生意做不大。小南爸看到當地糧庫基礎設施很好能跑汽車,就花了不少錢和糧庫官員、當地主管勾兑上了,用國家糧庫來存儲自己收購來的糧食。關係都做好了,小南爸找全村不少人借了大錢,到處收購糧食。由於比市場價高,農民都往這送糧,錢沒了還送,説賣出再給錢也行。一個商業流程還沒跑完就事發了,用國家糧庫存糧這事就黃了,整個商業鏈條崩潰。可還欠村裏人十幾萬,都來要債。小南爸媽只好跑了,家裏的房子、地都讓人村裏人隨便佔了。官員們見小南爸跑路了,鬆了口氣。
小南爸媽跑到廣東工廠打了兩個月的工,每月才掙300元。一盤算根本翻不了身,就準備還是回湖北東山再起,打工收入剛好抵了路費。
小南爸目標是本省的小縣城S市,過了一段時間,親戚把小南也送到了S市。之所以選S市,是因為這有“強力”的親戚,小南媽的大伯在S市下面一個鎮當書記,還有幾個表哥、堂哥,也算是親戚不少。來投靠後,親戚們幫找了住處,但迫切的問題是要解決身份問題,沒有户口不方便,又不敢回去辦。一個舅舅(小南媽的堂哥,小南叫舅舅)雖然沒文化,但因為書記的關係在S市當上了交警。書記馬上退休了,交警舅舅人頭熟路子廣,是小南一家人重新開始生活的主要依靠。但是一段時間後,交警舅舅卻表示很為難,辦不下來。
正在抓瞎的當口,另一個舅舅(小南媽的表哥)從外地回來了。他對小南爸誇下海口,給他500元,這事就包他身上了。這個舅舅當地人稱“金哥”,因為砍傷人坐了三年牢,剛放出來沒多久。小南爸將信將疑,但也沒別的辦法,就給了他500元。
沒想到,金哥説話算話,幾天後派出所就把全套證件辦好了。就這樣,一家幾口都辦了新證,憑空就成了當地居民,告別舊身份開始了新生活。多年以後,小南爸媽還是對交警親戚不滿,認為他不肯幫忙,還不如坐過牢的社會人熱心。
小南在新家還見到了一夥染着黃毛的小弟,幫着打掃安頓,不長時間就弄好了。小南因為是逃來的沒地上學,時間長了也不是辦法,想找地上學也要學校肯收。金哥再次出手,組了一個飯局,叫上一個小學校長一起吃飯,指着小南説,給他辦一下,校長很快就給辦了。就這樣,小南有學上了。
和中國不少小地方一樣,S縣明面上是政府在管着,底下社會人和一些警察卻是熟人,用潛規則維持着社會運行。小賊被人扭送到派出所,前門進去一會就後門出來了。但是也有行規,小賊摸到了貴重的東西,得留着兩三天不要出手。警察有時會來查問,問到了就得交出來。有時人丟了貴重物品,找警察是管用的,警察也得面子上過得去。幾天沒人問,就知道丟東西的人認命了,就能放心去銷贓了。不是説警察和社會人就是一夥的,地位很不同,只是有時為了利益、人情、麻煩之類的事,更容易合起夥來把事情對付過去。
交警舅舅其實比金哥強,半黑半白的也是社會人,人稱“海哥”,名聲更大。只是海哥有顧慮,辦事反而不如金哥爽利。在小南看來,海哥的名頭也幫了家裏不少。爸媽在當地販運水果經過檢察站時,説有個親戚誰誰是交警不管用,説是海哥關照的,就順利放行了。
整個中國都在向市場經濟轉型,包括地下社會。經過80年代的嚴打,以及數次治安整頓,社會人的主營業務並不是好勇鬥狠、強姦殺人、打家劫舍,而是做起各種生意。鬧出大案了,熟人警察面子上也過不去,就真要抓人判刑。那年頭都是窮人,政府的人收入也不夠花,做起生意大家都有好處。其中一個最好賺的生意是開賭場,社會人開起賭場大家都有賺。S市的一個小賭場,就開在政府邊上。雖然有時因為上峯的嚴令要查一下,但就是走走過場。
某天小賭場來人查了,賭客們紛紛將口袋裏的錢扔到了邊上一户人家的小院裏。警察抓了人,沒查到錢,就只好放人。等沒事了,賭場的人就找到小院的人家,説院子裏扔了5000多元錢,讓撿一下交過來。主家的人去撿,還真是5000多元,也不敢藏下,都交出去了。賭場的人走了,主家剛鬆口氣,沒幾分鐘人又來了。還是一樣的説法,讓去撿5000元錢交過來。主家沒辦法,只好自己拿了5000元交出去了。開賭場的人是真正的大流氓,敢開槍打死人的,比金哥、海哥這種小鎮社會人牛逼多了,一個人跑到鎮上就可以鎮住所有人。
政府邊上的賭場不好整太大,真正大的賭場在山裏。山裏象趕集一樣,開起了大賭場,鄰近幾個縣的閒人都來湊熱鬧,遠近聞名,近乎公開。有不愛上學的中學生,賭場一天幾十元拉過來,幾條路幫着望風。政府的人來查,根本逃不過眼線,大賭場越來越繁榮。賭場主要的風險是別人眼熱,殺上門來黑吃黑,火併了幾次,主事的換了幾輪。交警舅舅自己不賭,但兩個兄弟積極參賭,家產都敗給賭場了。開賭場的大流氓一點情面不講,誰輸光了都上門來收錢。小南爸還指望親戚幫忙做生意,也指望不上了。
除了賭場這種政府禁止的地下金融,社會人也搞實體經濟。有些農户生產的農副產品,社會人就壟斷收購,不許旁人插手。小南爸平時販水果主營西瓜,某天碰上一家農户急用錢便宜賣花生,小南爸覺得運到集市上賣了很划算,就拉了一車。剛出村就給人堵上了,當時就要動手。小南爸連忙找金哥和海哥,幾通電話下來,解決方案是花生卸下來車開走。因為認識人,所以只是空跑一趟,不然麻煩了。社會人説,花生、玉米、棉花不行,西瓜不管。
除了欺行霸市,還有強買強賣。本地外地人要修廠房、院子,社會人就推來一車水泥,説我們做了點活,錢算一下。更厲害的大流氓就直接找上蓋樓盤的老闆,説你這房不少,每20間給我一間。老闆沒辦法,就給出幾間讓人賣了換錢。
小南很喜歡金哥,甚至有些崇拜,讀書煩的時候就想,以後跟金哥混也不錯。但小南卻理解不了,其實金哥在道上混得並不好。
金哥在當地雖然有面子,過得卻有些尷尬。金哥是靠打打殺殺混出名頭的,在牢裏幾年,出來情勢規矩都變了。以前的幾個小弟變成了大哥,各佔了一些酒店、飯館之類的營生。有事就拉金哥飯局,雖然給面子,但金哥沒錢,跟着吃喝次數多了就不太自在。有時黑幫要火併,金哥出來説“和為貴”兩邊就順坡下驢不打了。但金哥還是隻能混飯局,生意沒他的份。幫人辦事能拿些錢,但總要賣面子,做生意又不懂,日子不爽。想要東山再起,沒錢也拉不攏小弟了,總不能讓小南去當。社會人也要靠頭腦,要適應市場經濟,過去的大哥跟不上變化也不行。
金哥看不是辦法,把心一橫,出乎所有人預料,跑到雲南販毒去了。社會人有正經營生,也不願意走這條路,是混不下去了。而且金哥換地圖去雲南,不是當大哥,而是給別人當小弟。幾年下來,也賺了幾百萬。只是回家見了親戚,都知道他是販毒的,總覺得異樣,在等他出事。2007年某天果然傳來消息,金哥販毒在雲南被抓了。
小南進了中學,一夥初中生還在懵懂,有個同學自恃身高體壯,就當起了班霸王。沒多久班霸打了一個看着老實的同學,但這同學有幾個親戚是社會人,就惹出事了。幾個流氓衝進學校,抓住他就是一頓猛抽,讓他不許不服否則挨刀子,打了左臉自己伸出右臉再挨抽。之後這人變得非常老實。
班上陸續有幾個“背後有人”的同學橫了起來。某天幾個人合夥,揍了另一人。但其實這被揍的,還有揍人的都有背景,就一個傻不愣登參與揍人的是真沒背景。被揍的人叫來幾個流氓,也不找別人,就專找他,一頓狠打。人都打殘廢了,小南再也沒見過這傻同學。
小南本來以為自己算是有背景的,但是金哥跑雲南去了,其它幾個舅舅和他不是一個姓不想管,只好老實做人。
小南上了高中了,學校裏還是不斷有流氓跑來揍人。還有幾個初中過了就不上學的,給賭場大流氓當小弟去了,殺回原校揍有仇的同學。學校實在是受不了,保安根本管不了,就找了警察。這天幾個小流氓又來揍人,一輛警車來了堵住校門。下來一個警察,叫住領頭的小流氓,大耳刮子狠狠地抽下去,連抽了幾下狠的,小流氓都被打傻了,以後就好多了。也許對付小流氓就得這種手段,正規法律程序不實用。要是現在,説不定要告警察打人。
小南小時想跟偶像金哥混,但金哥販毒去了,被抓了,自己也就老實讀書。多年沒有音訊,所有人都以為金哥死了。2017年某天,金哥卻回來了。錢都罰沒了,可能因為不是主犯,坐了十年牢出來了。金哥雖然沒死,但因為吸毒牙都掉光了,也50多歲了,對他來説,黑社會的歷史是真過去了。
即使金哥不去雲南販毒,在當地學着做黑道營生,也不好混。聲勢浩大的反腐運動,S市受了很大沖擊。從外地調來的公安迅速出手,在18大前幾個月將S市的賭場徹底摧毀,把小混混都抓起來了,用治安向大會獻禮。交警舅舅是公務員,被多人舉報丟了公職,牙也掉光了,可能是被金哥帶着吸毒了。整個S市的社會人都覺得,搞不下去了,要轉型了,不能象以前那樣肆無忌憚了。
有兩個大哥,是當地成功轉型的典範。他們找上外地來搞開發的房地產商人,要求合資。地產商覺得,對方是地頭蛇,也真能拿出錢,合起來能避免壞事,就同意了。隨着地產的火爆,大哥轉型成了企業家。一些以前的小弟沒了生態,也只得勞動起來,送快遞、當服務員,各尋營生。
但S市黑社會走入頹勢最根本的原因,還是後繼無人。有人有利益的地方,就有江湖。可是一年年過去,S市的年青人紛紛跑到大城市,上學的上學,打工的打工。小時候對混社會很有興趣的王小南,也考上了大學,到外地讀書去了。
由於計劃生育,S市年青人的數量本就比從前少了,中小學也管得越來越嚴,社會人不好摸進去。就在朱鎔基嚴查糧庫這年,全國大學開始了兇猛擴招,又拉走了一大批年青人。中國成了世界工廠,各地城市都在大興土木,對勞動力需求很多。小地方的年青人,還是想到大城市闖闖。哪怕是混社會,到人多的大城市“發展空間”也更好。小地方的黑社會,競爭力急劇下降,就靠老哥幾個撐着。沒有新人出來挑翻大哥是好事,但缺少新血補充,社區年紀漸大暮氣沉沉。又趕上政府的反腐運動和鐵血掃蕩,生態一下就崩了。
早在S市黑社會生態崩潰之前,小南爸媽就不得不和金哥一樣,換地圖了。自以為腦子靈活膽子大會做生意的小南爸,販運水果西瓜,價格波動時賠時賺,改販別的也都不好混,年紀慢慢大了還是沒存下錢。小南爸本來想,做生意發達了就回鄉,把當初糧庫生意欠下的十幾萬債務還上,看來根本沒指望了。眼看小南上大學又得花錢,再做販運生意,運氣不好學費都掙不出來。在金哥販毒落網後沒多久,整個南方在一場雪災中交通癱瘓,小南爸媽在交通恢復之後跑到深圳打工。
和上次到廣東打工月入300元的經歷不一樣,也和一般人的直覺印象不同,這次小南爸媽的深圳打工生活很開心。他們進了一家寶安的工廠當工人,這個工廠不好進,託了親戚幫忙才進去的。工廠包吃住,自建了廠房和宿舍,兩人住進夫妻房還有空調、太陽能熱水。每天工作也不累,不是流水線,而是散活。乾的活很普通,沒有任何技能要求,就是拿着標籤、銘牌、貼膜之類的往電子產品上貼。
當年腦子靈活膽也大,甚至敢做糧庫生意的小南爸,過起了佛性生活。工資一年年加,兩口子現在合起來月入8000多,由於包吃住,能存下8000。當年欠下的十幾萬債務,小南爸媽回鄉正式還了,雖然多年通脹影響了錢的價值,但相互都能理解,了結了一樁心願。比起四處奔忙做生意和各種社會人打交道的日子,小南爸媽現在很滿足。
深圳齊全的電子產業鏈,給小南爸媽打工的工廠留下了足夠的利潤空間。其實工人月入4000並不算多,還是隻有美國工人成本的1/8到1/10。包吃住是工人存錢利器,其實對工廠而言成本不高,還不如給工人交社保等額外開銷大,週末加班要雙薪,辭退一個工人就得補償好幾萬。早年批下的廉價工業用地,讓廠子可以自建宿舍解決工人們的住房問題。大城市的白領們在慘呼住宅用地不足、通勤噩夢,這些和住在廠裏的工人關係不大。
王小南大學畢業後,也到深圳搞起了研發。一家人都換到了深圳,只是過年時回S市看看。他沒想到的是,很多家鄉人、社會人,也紛紛來到了深圳。當年小南爸媽投靠到S市去,幾年來S市一些熟人也跑深圳來了,要小南爸媽幫忙,廠裏要人的時候也進了不少人。還有很多湖北人也來了深圳。小南覺得在南山區碰到的出租車司機,大半都是湖北人。
從小就對社會人活動比較敏感的王小南,時不時在深圳發現熟悉的模式。王小南來廠裏看爸媽時,就見一個三輪車被人掀翻在廠門外,有老鄉不長眼從廠裏外往拉廢紙,犯了別人的地盤,這條街的廢品收購是壟斷的。
2018年8月27日,崑山的紋身男龍哥喝醉了酒,從寶馬車裏拿出刀砍人被反殺,享年36歲。不怪龍哥戰鬥力渣,實在是江湖規矩變了。不管龍哥是不是天安社的人,從一眾紋身男的照片看,多半是油膩的中年人,缺少年青的新血。
打打殺殺並不是目的,在市場經濟裏佔住地盤,才能和兄弟們天天組飯局。到處是監控,還有王小南搞的人臉識別。象以前的小鎮流氓那樣,衝在前面打人殺人,衝進學校打人,這種事沒有意義。到有油水的地方做生意,用正常和不正常的手段,保護自己正當和不正當的權益。不用太離譜,就能在社會競爭中比一般人有很大優勢。
和全國人口動向一樣,社會人也在向人口更多、更有活力的地區轉移。龍哥隕落的崑山,就是全國外來人口比例最高的地區之一。2018年,打黑除惡專項行動在各地鋪開。由於後繼無人,小縣城黑社會轉入地下,走向了消亡,已經不是行動重點。
四線小縣城的黑社會,只是最先碰上人口危機。人口多的地方,原理也是一樣的,黑社會遲早也會後繼無人。有眼色的大哥早就洗白了,並不去拉小弟擴展地盤,大城市的商海是更有意義的活動空間。再來幾輪打擊,也許中國的黑社會真要變傳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