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澤東嶽父楊昌濟四次致函吳稚暉_風聞
世纪杂志-2018-09-03 07:18
【王興國 湖南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湖南省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船山學社社長】
楊昌濟在英國留學時,於1911年至1912年間先後給吳稚暉寫過幾封信。這些信主要是圍繞楊毓麟蹈海和辛亥革命勝利而展開的。
昌濟毓麟,親如兄弟
楊昌濟(1871—1920),字華生;楊毓麟(1872—1911),字篤生。二者均為湖南長沙人。後者在年齡上比前者只小一歲,但在族中卻小兩輩,所以後者稱前者為“叔祖”。輩分雖然不同,但卻情同手足。他們曾在長沙城南書院同學,又都參加過戊戌時期湖南的一些變法活動。變法失敗,先後赴日本留學。楊毓麟是1902年4月初抵日本,進入早稻田大學專攻政法。但他“見國勢日危,欲奔走呼號以救之,不復能安心求學”①。
在讀書期間即參加許多革命活動,並於1906年6月加入同盟會,1907年在上海任《神州日報》總主筆。楊昌濟則於1903年到日本,先後進入弘文學院和東京高等師範學校讀書。他雖然也參加過楊毓麟等人組織的拒俄運動,但不願參加拒俄義勇隊。他的理由是:“吾自度非破壞才,且志在學問,不能從軍也。”②所以一直潛心在日本讀書。
圖|北京大學倫理學教授楊昌濟
圖|楊毓麟(1872-1922)
1908年4月,楊毓麟當了清政府派駐歐洲留學生總監蒯光典的秘書。楊毓麟到英國後,和當時正在英國留學的章士釗一道,向蒯光典極力稱讚楊昌濟的道德學問,蒯於是調楊到英國繼續深造。1909年春天,楊昌濟來到英國進入蘇格蘭阿伯丁大學留學。這年冬天蒯光典因故去職,楊毓麟辭去秘書的職務也進入阿伯丁大學專攻英文。
楊昌濟和楊毓麟再一次同學。可是當他們在英國緊張地進行學習的時候,1911年4月廣州起義失敗,七十二烈士英勇殉難。消息傳到英國時,楊昌濟和楊毓麟都十分悲痛,而楊毓麟尤甚。犧牲者大多是同盟會的骨幹、楊毓麟的親密戰友,因此對他的刺激最大。他本來就有製造暗殺武器、導致炸藥爆炸留下頭痛的毛病,這時更是夜不成寐,憂傷過度,精神失常,時哭時歌。後來,他又看到英國報紙公然鼓吹瓜分中國,而清政府對帝國主義的無理要求則步步退讓,於是更加憤慨不能自已,準備自殺。
他託吳稚暉和石瑛將其歷年積蓄130英鎊中的100鎊轉交黃興作為革命經費,30鎊轉寄其老母,以報養育之恩。8月5日,從阿伯丁乘車到利物浦投海自殺,遺體為漁夫所獲。
毓麟蹈海,稚暉善後
楊毓麟自殺時,楊昌濟正在德國旅遊。當他得知楊毓麟的噩耗時,其遺體已經由吳稚暉主持埋葬在利物浦公共墓園。楊毓麟為何將積蓄交吳稚暉、石瑛處理,吳氏又為什麼主持楊毓麟的葬禮呢?這是由他們當時在英國留學生中的地位所決定的。吳稚暉(1865—1953),名朓,字敬恆。江蘇武進人。1903年7月《蘇報》案爆發,吳遭通緝,逃往英國倫敦,過起了半工半讀的留英生活。他樂助好施,在中國留英學生中聲望頗高。
1905年春,吳在倫敦與孫中山結識,同年冬加入中國同盟會,成為孫中山的忠實信徒。1907年6月他在法國巴黎創辦《新世紀》,成為革命黨的一大喉舌,與在日本東京出版的《民報》東西呼應,因而聲名大作。1910年5月《新世紀》停刊之後,吳稚暉住在倫敦負責同盟會歐洲支部的工作。楊毓麟自殺後,吳氏是以同志身份主持其喪事的。
石瑛(1879-1943),字蘅青,湖北通山縣人。1904年留學歐洲,學習海軍專業。次年,結識孫中山。1905年,與吳稚暉等接受孫中山指示,在英國組成同盟會歐洲支部。所以當楊昌濟從德國返英並赴利物浦憑弔楊毓麟墓後,便以宗親身份於8月14日給吳稚暉寫了一封感謝信:
稚暉先生大人執事:
篤生蹈海,誠為極可悲痛之事。無窮希望,一朝頓盡,固國民之公戚,非僅友朋之私痛也。
先生高義薄雲,為之經營殯葬,表揚烈士之心跡,葬儀隆重,歿有餘榮。聞先生三夜不眠,昌濟感激至於無地。謹以同宗之故,代表其家屬先鳴謝悃。
篤生上有高堂,當不令聞此慘耗。其兄在奉天,頃已作書告之矣。篤生夫人甚賢,其兒女皆近長成,有其兄弟扶持,尚可無慮。所遺行李存阨北澱車站,收條現存敝處,但未知其鑰匙之下落,容遲當為之取出寄歸。
篤生臨命之時,曾發一書與昌濟作永訣,又有書寄其弟,屬昌濟為之轉寄。此信先寄至阨北澱,復由阨北澱轉寄德國,昌濟得信稍遲。雖星夜遄歸,竟未得親送其葬,中心疚悔莫可名狀。昨禮拜六、日至利物浦,同曹君亞伯憑弔其墳,日暮不得歸,今日始抵倫敦。先生若有何事物慾寄與其家人,昌濟可為轉達。容當趨謁恭聞大教。
專此即頌
俠安!
據吳稚暉《民國前一年日記》(載九洲出版社2013年出版之《吳稚暉全集》卷十),吳氏1911年8月7日“得篤生遺書,與蘅青(石瑛)同去利物浦。夜,見篤生屍,告警署。”8月8日,“上午,裁判。下午,看墳。”8月9日,“上午,看殮。”8月13日,“往會館借篤生照。”這就是楊昌濟在信中所説的“聞先生三夜不眠”。信中提到的曹亞伯(1875—1937),原名茂瑞,字慶雲,因信奉基督教,禮名亞伯。湖北興國州(今陽新縣)人。1905年加入同盟會。1906年,以官費留學英國。過新加坡時,與孫中山晤見暢談。抵英後,初習海軍,後因在英倡言革命,被清廷免去官費待遇,遂習礦冶,並任中國留學生會館館長。他陪同楊昌濟憑弔楊毓麟墓是很自然的。據吳稚暉上述日記,楊昌濟在倫敦期間曾與他見過面:8月16日,“往看楊華生。”8月18日,“華生下午來。”8月22日,“得華生書。”
圖|楊毓麟蹈海自殺後,楊昌濟致信吳稚輝,以同宗之誼感念吳稚輝高義薄雲
代表宗親,妥理後事
8月23日,楊昌濟收到吳稚暉的信,立即覆函:
奉到來示,於篤生先生殉義情形,瞭如指掌,感何可言。留葬英倫之説,弟二次作書與性恂皆力主之。其家人皆明白人,想不至力持舊説也。
墓碑必立,已無疑義。先生若屬店主人開錢監之賬,往索取之,渠當照付。弟頃作書與之,將篤生先生苦學致疾,感憤時事,蹈海自沉情節告之,並以喪葬之費約五十七八鎊,請其由公開銷。渠得此,儘可以作報告矣。錢接公使館轉來奉天民政使張來電詢問此事,蓋性恂已知此消息矣。弟未發電與之,因葬事已妥,無庸過急也。何日立碑,弟當陪往。
信中提到的“性恂”即楊德麟(1870—1913)之字,為楊毓麟之兄。時在奉天辦《自治旬報》。信中所謂“舊説”,指按照中國傳統觀念,死後遺體要歸葬故土。而楊氏表明,他兩次給楊德麟的信,都是力主“留葬英倫”。據吳稚暉《民國前一年日記》,1911年10月2日,“楊華生來。得性恂書。”
楊德麟回信表示同意留葬英國,並説:“如中國有重見天日之時,則烈士英靈自當隨怒潮東返;不然,則大陸沉沉,猿鶴蟲沙,生者且不知死所,歸骨又奚為乎?”③楊信中所説的錢監指錢文選(1874—1957),字士青,安徽廣德縣人。宣統元年(1909)任學部留學生襄校監試官,二年改任駐英留學生監督。錢氏當時嫌楊毓麟的墓碑費用過高拒絕開銷,經過楊昌濟做工作,還是報銷了。所以吳稚暉《民國前一年日記》1911年10月28日日記:“華生君來言:錢款付出。”“奉天民政使張”,指張作霖,時任奉天民政使。因為楊德麟在他手下工作,所以打電報給中國駐英公使館詢問楊毓麟逝世情況。
1912年3月22日,楊昌濟致信已經回國的吳稚暉雲:
篤生先生墓碑已成,聞駱君已寄其照片前來,想已收到。現在大局粗定,百事維新,需才正亟。如此品學兼優、熱誠愛國之士,正為社會國家所倚賴,乃超然長往,良可痛惜。《詩》雲:“如可贖兮,人百其身。”檢閲遺書,不覺隕涕。頃將其詩稿寄至行嚴兄處,以供先生印行之資。尚乞酌奪。石君衡青處並乞致意。
信中所説的“大局粗定”,指辛亥革命成功。這封信還表明,楊昌濟按照吳稚暉等人的願望,將他所保存的楊毓麟詩稿8篇加以整理。他還寫了一篇《蹈海烈士楊君守仁事略》,簡要而準確地記述了楊毓麟的生平和思想,與詩一起寄章士釗。這些詩和楊氏所寫《事略》於1914年發表在章士釗主編的《甲寅》雜誌第一卷第三、四號。
圖|1909年,孫中山在倫敦與吳稚輝父子合影留念
武昌起義 ,力助輿論
楊毓麟殉國後兩個多月,武昌起義成功,楊昌濟一方面為楊毓麟未見革命勝利而痛惜,另一方面則為辛亥革命的勝利而熱烈歡呼。1911年10月21日楊昌濟寫信致吳稚暉,談他對革命的感想:
奉來示並讀致行、弱兩君書,仰見愛國至誠,遠謀碩畫,欣慰之至。讀今日報,知國民軍已獲勝利。薩鎮冰水師戰鬥不力,想是意存觀望。袁氏要求明年開國會,內閣純用漢人,已經允諾。然已晚矣。弟在此亦無可為計,惟與行兄商議多發幾個電報而已,有相知者告以弟之所見,冀可以少助輿論之勢力。
弟固以先生所論求學百人之一自命者,於政治運動未暇多有所助。先生濟時之傑,當此吃緊關頭,必能大有所佈置。惟貴體恐不宜過勞,尚望為國珍攝自愛,為禱。
圖|楊昌濟就時政問題與吳稚暉寫信探討一二,表明立場,以期稍助輿論
“行、弱兩君”,“行”指章士釗(1881—1973),字行嚴,湖南長沙人。時在英國阿伯丁大學讀書。“弱”指吳弱南(1886—1973),安徽省廬江縣人,章士釗妻。“國民軍已獲勝利”,指1911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武昌起義成功。據吳稚暉《民國前一年日記》1911年10月13日,“得革命消息(實昨日晚報已有)。”“薩鎮冰水師戰鬥不力”, 薩鎮冰(1859—1952),1877年赴英國學習海軍。
1909年被委為籌備海軍大臣和海軍提督。武昌起義後,清廷急調當時在上海的薩鎮冰率海軍主力艦隻西進,配合清軍反攻。10月17日,薩鎮冰在楚有號軍艦望台上,用望遠鏡觀看革命軍與清軍在漢口鐵路線附近的交戰。革命軍前仆後繼的犧牲精神,附近工人農民冒着槍林彈雨,手執勞動工具,幫助革命軍追殺逃敵的情景,讓薩鎮冰大為驚訝。他對身旁的“楚有號”艦長説:“吾輩自服務軍界以來,從未見過如此壯烈的場面,足見清廷失去民心久矣。”
他統率的軍艦基本處於觀戰狀態,並未積極炮擊武漢三鎮,迫不得已開炮時也故意打偏。所以楊昌濟説他“意存觀望”。袁氏,指袁世凱。
武昌起義後,1911年10月14日,清廷起用已罷黜兩年有餘的袁世凱為湖廣總督,袁世凱提了六項條件:第一,明年召開國會,第二組織責任內閣,第三開放黨禁,第四,寬容革命黨,第五,授以指揮前方軍事的全權,第六,保證糧草的充分供給。信中説“弟在此亦無可為計,惟與行兄(章士釗)商議多發幾個電報而已”,這段話實際涉及到長期被淹沒的一個重要的歷史事實,即在武昌起義爆發之後,國際輿論議論紛紛,有同情者,有反對者,也有持中立態度者,於是楊昌濟便與章士釗商量,選擇那些比較傾向革命的外國輿論翻譯寄至於右任主持的《民立報》刊登。對此事,章士釗後來也有回憶:“武漢起義之明日,英倫新聞界中,異議稍起,莫禮遜於克強(黃興)尤多微詞。愚審外邦輿論之力,可左右吾黨之大事也。即擇其議之袒己者,通電《民立報》,以安吾軍心,主旨即在證明革命不足召瓜分之理。
自後一日一電,或一日數電,如是者月餘,愚發倫敦之電始休。”章氏此論,除了沒有講此事的起始是與楊昌濟商議的結果之外,其餘都是符合事實的。白吉庵在《章士釗傳》中曾引多條《民立報》上當時所刊來自英國阨北澱特電。對於此事,當時《民立報》主編于右任抗日戰爭時期在重慶的一次講演中也提到:“當時《民立報》駐英國的記者就是章行嚴先生。辛亥革命時,章先生首先打一個電報回來説,英國輿論主張對中國內政不加干涉。當時在國內革命進展上有極大有影響。”④
這個功勞是應該記在楊昌濟和章士釗兩個人身上的。所謂“先生所論求學百人”是説吳稚暉主張要有一批潛心做學問的書呆子,這一主張很符合楊昌濟“自度非破壞才,且志在學問”的一貫主張,所以他在歡呼辛亥革命的同時,又為“於政治運動未暇多有所助”而自謙。
註釋:
①《楊昌濟集》,湖南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28頁。
②李肖聃:《楊懷中先生遺事》,《楊昌濟集》,第1269頁。
③《楊昌濟集》,第642—643頁。
④轉引自白吉庵《章士釗傳》,作家出版社2004年版,第60—61頁。
(載於《世紀》雜誌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