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緣理論下的兩次世界大戰和中國崛起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18-09-04 19:32
文 | 劉夢龍
昨天是勝利日,紀念中國人民偉大的反法西斯戰爭取得了勝利。二十世紀是人類歷史變革的世紀,二十世紀上半葉發生了兩次世界大戰,這兩次大戰塑造了我們今天熟悉的世界。
中國在兩次世界大戰中都可以成為勝利者,但實際上這種勝利頗有些尷尬,一戰是旁觀者,二戰是犧牲者,這和二十世紀上半葉救亡圖存為主題的中國歷史基調是一樣的。我們往往會把美國當做兩次世界大戰最大的獲益者,但兩次世界大戰對世界的改變要比我們想象的來的深遠。今天要來談一談的就是兩次大戰的地緣改變,是怎麼導致了日後新世界的形成,這也包括中國的崛起。
地緣實際上不是一個太嚴謹和政治正確的概念,因為最早這套理論就是歐洲為了爭奪霸權而建立的,兩次世界大戰的發起者德國人尤其熱心。因此許多時候談地緣政治就帶有濃厚的大國霸權色彩。這是我們要警惕的。同時地緣絕不是穩定不變的,技術的進步必然帶來地緣政治的改變,鐵路網的進步使中歐的德意志,東歐的俄羅斯等陸上霸權有能力延伸到亞非腹地,而跨洋運輸的成熟和全球化的發展使美國擁有了統治世界的基礎,否則兩大洋就不是護城河與高速通道而是牢籠。
在十九世紀末,是地緣政治學説形成的時代。十九世紀是一個大進步和大變革的時代,傳統的世界多元中心隨着技術的進步和各個區域自身的侷限性紛紛迎來衰退,舊世界的衰退和重生亦或者是就此隕落是個有趣的問題,以後我們還會另外談起。而經過工業革命洗禮的歐陸列強以橫掃天下之姿主宰了這個時代。
偉大的維多利亞時代是歐洲的巔峯,**這是一個以歐洲為中心的世界島,**歐陸列強在這個體系了佔據了天然優勢。在歐陸列強構建的地緣政治體系裏,歐洲主要是西歐和中歐居於一箇中心地位,同屬歐洲的東歐乃至愛爾蘭一樣不能倖免,成為勞動力和資源的提供者,而非洲和亞洲則淪為原料場地與傾銷地。我們今天所使用的很多地理名詞都是以這個歐洲中心來表達的,典型如中亞,遠東。
歐洲在這個時代的體系裏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為什麼是歐洲引導了工業革命當然也是一個以後我們會談的有趣問題),幾乎是理所當然的作為工業革命的發源地,歐洲大陸在地理上天然可以控制非洲、中東,輻射大半個亞洲,甚至隨着技術的發展,美洲的大部分也在其控制範圍內。歐洲人能以最低的成本獲得市場,資源,加上十九世紀醫學發達和社會結構先進帶來歐洲充沛的人力(這一點很有趣,十九世紀二十世紀白人勞工和士兵多的要命,人滿為患卻也支撐了殖民和工業化帝國,傳統歐洲大陸中心法國的衰退和社會結構導致的人口增速不足也有很大的關係),無論是偏處一隅東亞的中日,還是孤立主義的美國在這個時代都不能與歐洲相抗衡。
但這既是祝福也是詛咒,這樣優越的地理位置和歐洲自身地理結構上明顯不利於大統一的缺陷也決定了歐洲未來的衰弱。自大航海時代以來海洋的統治和技術帶來的大陸強國的追趕最早在歐洲迸發出火花,這個日不落帝國主導下的脆弱平衡註定要被打破。根本上説就是歐洲不可能誕生一個能支配如此巨大優勢的單體霸權,而充沛資源所哺育的紛爭的列強勢必走向彼此毀滅之路。
自羅馬崩潰以來歐洲的地理格局和文化民族衝突就導致歐洲不可能統一。為比利牛斯山脈所隔絕,偏安於伊利比亞半島的兩牙的短暫成功從來沒有影響歐洲主體的平衡,即使最強盛的法蘭西無論路易十四還是拿破崙也無法實現對文化民族信仰完全不同的中歐的控制,俄羅斯的崛起則從另一側施加了巨大的壓力,西歐,中歐,東歐三種強權鼎力,在加上離岸平衡手的英國,列強對峙始終是歐洲的基本格局。海陸對峙一開始是英法,繼而是英德,最後把整個歐洲捲入其中。
十九世紀的繁榮一面帶來了大英帝國的鼎盛,一面孕育了歐洲列強,特別是中歐德意志的崛起。本來是英國大陸平衡打手的普魯士一躍成為歐洲大陸的挑戰者,不能説不是一個諷刺,但這也是歷史的必然。殖民帝國的問題在19世紀末已經逐漸浮現出來,腦體分離,產能中心,原料產地,產品傾銷地三者分離,本土不具備壓倒性的工業優勢,殖民地則缺少造血能力,主體民族人數有限,進則失控,退則無用。
**和人們的印象不一樣,其實在殖民時代,遼闊的殖民地並非都是資源,能創收的核心資產是極少數,**以英國而言,除了印度和幾個白人為主的屬地之外的大部分殖民地甚至是財政負擔,被英國政府看做是套在脖子上的磨盤。發動了鴉片戰爭的英國首相巴麥尊卻拒絕了拿破崙三世瓜分埃及的意見,並表達了英國政府的某種理想,“就和我們並不希望擁有沿途客棧一樣。他所要的只不過是這些客棧對他開放,當他來到時,客棧會向他提供羊排晚餐和驛馬等等,如此而已。”這種理想某種程度上説要到後來美國人手上才實現。
於是,一面是英國人的殖民地很多僅僅是維持帝國,拱衞核心不得不負擔的重擔比如英國人對西藏和阿富汗的興趣,一面是後發強權在追求資源安全和外部市場對已經被瓜分殆盡的優質資源的垂涎比如德國人的3A鐵路。**而被全世界的財富所澆灌繁榮的歐洲才是最重要的市場,陸上強權可以依靠大陸市場獲得的資源和陸權的延伸來抗衡海上帝國的貿易網。**拿破崙做過這樣的事業,而德國人這次拜技術和時代的進步所賜,帶來了空前慘烈的第一次世界大戰。
造就了歐洲時代的地緣偉力也成為毀滅這個時代的巨力。如果歐洲只有一個羅馬式的單體霸權,那麼無論是俄國,中國,美國,日本這些處於世界島邊緣的後來者都是難以追趕的,但造就了歐洲繁榮的理論也促生了彼此無法融合只能相互毀滅的列強,一戰就是這樣一次大爆發,隨着一戰的結束,世界的重心從西歐轉為西歐北美兩個重心並伴隨着次級中心的日俄的崛起,歐洲的中心地位雖然沒有完全終結,但已經開始不可逆轉的衰退。
十九世紀是以歐洲為代表的歐陸列強的極盛期,世界地緣依靠科技的進步由中古時代的多中心向單一中心轉變,但無疑英國的鼎盛更多是一種巧實力,立足於平衡外交,而不是真正的戰無不勝。但也可以這樣説,在二十世紀以前,技術的進步遠沒有發展到一個真正的全球帝國的程度,正是在列強相互制衡的情況下,中國,土耳其這樣恰逢衰退的大國,才有生存的餘地。
一戰一方面毀滅了歐洲的單一中心,一方面也帶來了霸主無力,羣雄並起的新競爭關係,俄國的崛起能抗衡十一國干涉革命,就説明經過一戰的毀滅,單一主宰世界的力量已經不復存在,即使勉強合作的列強因為各自的矛盾也是同牀異夢。典型比如歐洲,德國的失敗,導致英法矛盾重新浮現,英國為了制衡法國制止了對德的全面復仇和徹底拆分,凡爾賽條約實際上並非太苛刻,而是還不夠苛刻,為德國的復興埋下了伏筆。
一戰最大的贏家美國雖然短暫迴歸孤立主義,但對英國形成全方面的壓力一度甚至走到英美戰爭的邊緣,並和日本在太平洋上相持不下。英法矛盾,英美矛盾,紅色俄國的崛起,日本成為亞洲地緣的次中心,整個一戰後的局面,就如華盛頓海軍條約那樣,除了沒有開戰之外,列強平衡已經達到了自己所無法承受的極限,卻誰也不敢開戰。
從一戰開始,歐洲霸權的崩解和後來者的追趕,在世界範圍內掀起了一個民族獨立的高潮,這種獨立在很大程度上是後發者對先發者的清算,而不僅僅是出於真誠。但是無論如何,這種趨勢是從那些有着古老傳統和充沛人力,廣大國土的邊緣大國開始了,因為這樣的大國本身就是舊殖民體系下最薄弱的一環。
由列強平衡帶來的是20世紀上半葉短暫寬鬆的國際環境,這和19世紀末外部強敵的巨大刺激一起共同構成了20世紀中國民族主義的催化劑。雖然受困于軍閥混戰的破壞,民國近三十年的發展甚至不及清末新政的進步巨大,但一個民族主義下的近現代政府終究也搭起了一個架子,這些為日後的抗戰和新中國的崛起打下了基礎。
20世紀初的中國,各種次中心的地緣力量如蘇俄,日本,美國分別進入中國,以代理人的形式,乃至最終發展到赤膊登場,這些都使得中國的政治軍事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導致了清王朝的滅亡和國民政府的建立和南北政治格局的變化。如果沒有這樣多種力量的制衡,無論是北伐戰爭的勝利,還是民國名義上的統一,尤其是在未來艱苦卓絕的抗日戰爭中,幾乎是不能指望國民政府堅持下去的。
同樣,固然軍閥內戰是一件很可悲的事情,幾乎使中國錯過了一戰後的大好局面,但相應的由於列強一戰的自顧不暇,中國的軍閥內戰始終沒能真正分出勝負,實力均相對有限。即使是先後得到地緣上有利的日本和蘇俄支援,之後投靠最強的英美的國民黨政權也僅僅是造成一個形式上的統一而已,甚至還由於歷史上的多次換主,內部派系矛盾叢生,削弱了其統治力。這些無疑都為20世紀中國革命的發展提供了先決條件。
二戰是一戰的再清算,是次級中心對世界島的反攻。德國人崛起的力量來自哪裏?俄國的物資,美國人的資金,英國人和法國人的退讓和包庇。為什麼呢?站在歐洲的角度,筋疲力盡的英法要集中力量守住有限的優勢,不再敢於冒險,而傾向於讓德國人去堵住東方的俄國人;站在美國人的角度,一個歐洲挑戰者顯然是不錯的投資,站在俄國人的角度,德國人同樣是一戰的失意者,對於次級中心的美俄來説,德國能抗衡英法,而對於英法來説,德國又反過來阻擋東歐的壓力,維持歐洲的均衡。在一戰後的凋敝下,德國人就是一片凋敝中最適合下注的焦點。當然這種投資不是免費的,最後德國人終於在崩潰之前選擇了鋌而走險,二戰爆發了。
二戰及其後續決定了今天我們的世界格局,也包括日後中國的命運。歐洲被打個稀巴爛,從中心淪為次中心,美蘇兩個次中心成為雙極,日本賭輸了一切,使中國贏來一個崛起的契機。正因為舊中心的毀滅,新格局的形成需要時間,大戰後,美蘇短暫的休養生息,以及對歐洲的對抗與合作,日本覆滅與英法全面衰退後亞洲的真空狀態,都給中國革命的成功帶來了良機,最大程度上避免了外國勢力介入可能導致的戰爭升級和國家分裂。當冷戰到來時,中國已經是一個統一,重新進入上升空間的新大國,並擁有了抗衡一切外敵的力量和決心。
二戰後,在羅斯福構想的世界體系裏,作為亞洲支柱的中國雖然變色,但依舊形成了一個左右世界格局的砝碼,更藉由冷戰的局面在相對弱勢的蘇聯人的幫助下實現了工業升級。這顯然和歐洲崩解後,世界霸權逐漸有向世界島邊緣的大國的轉移有關,而這一點又和技術進步和社會思潮的變革,工業人口的暴增有關。當然,這一點我們不能不感謝俄國人,雖然他們是基於很實際的抗衡強勢美國的需求來幫助中國的。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核武器和洲際導彈幾乎打破了傳統的地緣優勢,特別是有核國家對無核國家的絕對優勢,一直到六十年代俄國人提供的核保護傘對中國的成長是發揮了巨大作用的。
**二戰至今,從地緣上來説,美國雖然獨強,但目前的科技仍然無法克服兩洋帶來的力量衰減。**即使強大如美國也無法跨越太平洋和一個等量齊觀的大國打一場對等的世界大戰。蘇聯解體意味着中國北方的壓力消解,幾乎能集中全力對抗東南方向來自太平洋的敵人。雙中心結構雖然隨着冷戰的結束被打破,但美國終究也沒能構成一個單一中心,實際上在歐洲中心瓦解的那一刻,作為東亞一極的中國的崛起就不可避免了。
二戰後特別是發展到今天,傳統的海洋帝國實際上是逐步走向衰退的,能支撐世界一極的強權無論美蘇還是中美幾乎都是基於強大陸權的,一個工業化人口眾多的本土市場,一個有高度民族認同(美國是個相對的特例,但也不能脱離傳統白人男性這個中心,這一點實際上至今沒有根本改變)的大國,一個資源豐富並能夠構建內循環的勢力範圍是霸權的基礎。
美國人固然呈現出海陸雙極的霸權,不可以忽視的是這一切的基礎是它基於北美洲自身的獨強,一度佔據了世界工業產能一半以上的強大,一個極度成熟巨大的本土消費市場,以此為基礎一切資源像吸鐵石一樣被吸引到美洲來。而中國的崛起恰恰是打破了這種獨強,巨大的工業產能和巨大的人口構成的本土市場相結合,構成了更加巨大的黑洞。而相比美國人由海權來維繫的帝國,中國的陸權基礎更加龐大更加穩固。
東亞中心和北美中心對峙的格局正在形成(當然亞洲仍然面臨許多問題,包括亞洲內部的矛盾,佔據了世界七成工業產能的地區面臨着類似傳統歐陸一樣的困局,這使美國有希望扮演英國的角色)。與此同時,就像我們知道的陸權大國也逐步開始向海權延伸,**這種延伸迄今為止更多是在追求一種必要的生存空間。**畢竟海權,即使是有限的海權,其優勢在於快速和廉價,在今天,從南美運輸農產品到中國,也比中國自產來的便宜。
僅從地緣上説,位於世界島邊緣東亞的中國在爭奪亞洲和非洲的時候並不會比位於北美的美國來的更遠。美國的優勢在於由於冷戰勝利後形成的全球佈局,帶來能從歐洲和第一島鏈直接出發的便捷。但歸根到底,這種優勢是以美國自身獨強的國力在支撐的,而中國對這種獨強的打破也迫使美國人越來越多的依賴盟友的幫助,而這種依賴實際上恰恰是在鬆解美國人的全球佈局。對於強大的美國,兩洋是便捷的高速通道,對於衰退的美國,兩洋未必不會是一個新的囚籠。
最後,值得美國人,也包括作為挑戰者的中國人注意的是傳統歐洲在世界島心腹地帶的存在,無論是非洲還是中亞,一個歐洲的單體霸權都是對邊緣霸權的最大威脅。如果以環太平洋為中心,新冷戰到來,美國對傳統歐洲的壓制不可避免的放鬆,然而這裏到底是第三極,還是一種潛在的新高地,就像1956年的蘇伊士戰爭一樣,只有這裏或許是兩極有必要合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