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甘露:兼談延禧攻略_風聞
毛尖-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教师-2018-09-04 07:45
上海書展後一個星期,披星戴月擼完一部零八集乾隆劇,坐地鐵裏,溜一眼鄰座姑娘的手機,就能準確地判斷出她看的是瓔珞還是如懿。兒子沉迷遊戲不作業,我上去就是一句“老孃脾氣暴”,説完深深覺得,作為一個大學老師,我已經黑化。

算起來,我大概是1997年從《雍正王朝》開始對國產電視劇感興趣,到《暗算》上癮,一路追了《士兵突擊》《潛伏》《人間正道是滄桑》《我的團長我的團》《懸崖》,一路也對《甄嬛傳》《琅琊榜》《風起長林》越來越有信心,套用一句汪峯的歌,至少有十年我對國產劇滿懷信心,至少有十種劇給我安慰。那些年,我們看完《激情燃燒的歲月》討論理想主義,看完《潛伏》討論信仰問題,從《亮劍》看英雄與集體,從《蝸居》看國家與市場,《琅琊榜》《風起長林》裏也還有家國天下,甚至看《甄嬛》,也還會查一下《牡丹亭》《湘妃怨》,看看娘娘調情對不對路。

不過2018年度乾隆後宮文化水準回降到九年義務教育地平線,詩詞歌賦都沒躍出小學考綱,皇帝給娘娘送荔枝,娘娘感動之下吟出諷刺詩《過華清宮》,當然,這些都不是問題,《延禧攻略》紅透大半個中國,各路公號各種蹭熱度,連復旦附屬醫院公號都能扯出一篇嫺妃和更年期的網紅文,各種小BUG只是更加社會了我們的黑蓮花。而讓我自己悚然一驚的是,我在魏瓔珞身上收穫的快感,也讓我完全變成一個直接主義的觀眾,一晚上連刷八集延禧,黎明出門去買煎餅果子,遇到有人插隊,立馬準備跟她動手。

這個是真正的延禧攻略,它主攻我們文化下三路,在生理層面料理我們的情緒,最後昏昏然把我們變成求爽得爽的文化粗人。從《雍正王朝》到《延禧攻略》,二十年,電視劇越走越窄,觀眾要求越來越低,給點摻灰色就願意叫高級,中間流失的君臣社會,天下風物,都無所謂了,搞得乾隆跟個KTV老闆似的。説起來,乾隆一朝的美學水平本來就不能跟雍正比,更別提宋徽宗這樣的極品文藝帝。於媽早期的熱烈風其實倒和花哨乾隆有溝通可能,但是,只能服佈道上求作為的時代,冷淡風必然成為最後的美學。一起被冷淡的,還有電視劇的終極使命,雍正落到如懿容易,從攻略返回王朝,則比周迅臉上的歲月痕跡更難填平。

時代如此粗鄙,魏瓔珞其實也算是個巨大的安慰,但是,在身心即將被滅霸的響指變成灰燼之前,我們無論如何都還應該抓住機會重新評估一下自己的靈魂,後宮劇無可厚非,但是我們只配成為這樣暗黑的粗胚人嗎?
我的抵禦是,讀《我是少年酒罈子》,人民文學出版社新版的這本孫甘露短篇集。千里江山如畫,信使也有乾隆的心事,乾隆也有秦娥要憶,但是,高級文化要有高級文化的氣派,江山繾綣最性感,帝王哪裏需要自己出手。一流文藝,從來一花一世界,而不是倒過來。或者説,在本質上,當代清宮劇,缺的還不是故宮文物顧問,缺的是不動手的動手感,不及物的及物感,缺的是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