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流血”的辛亥革命?_風聞
大忍怀里的垃圾君-书读越多越反动2018-09-06 13:54
To understand the workings of the social memory it may be worth investigatingthe social organization of forgetting, the rules of exclusion, suppression orrepression, and the question of who wants whom to forget what, and why.
----------Peter Burke
(若要理解社會記憶的運作方式,或許值得調查的是有組織地遺忘,排除、鎮壓或抑制,以及有關誰讓誰忘記什麼,為何忘記的問題)
熟悉高中歷史教材的人或許還會記得對於“辛亥革命”的一些諸如“不流血”的革命或是中國版的“光榮革命”的標籤。但是“辛亥革命”果真是一場“不流血”或者“微流血”的革命嗎?
美國學者路康樂(Edward J. M. Rhoads)所著《滿與漢:清末民初的族羣關係與政治權力(1861-1928)》(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就揭示出被主流敍事有意遺忘的,在辛亥革命中對滿人進行的屠殺。
《滿與漢》着眼的核心問題是清末民初的滿漢關係問題。路康樂認為芮瑪麗(Mary Clabaugh Wright)有關清廷已經解決了民族矛盾問題的論點大有問題,並指出“民族問題在辛亥革命中依舊具有重要性,清廷在解決滿漢問題上的無能,大大削減了社會精英對政府的信任,也為革命的成功創造了條件”[1]。
作者將當時對滿人的批評概括為滿人的“七宗罪”[2],事實上滿人也與漢人多有畛域[3],不平等處亦舉目可見[4],這也就使革命者的反滿控訴“不僅是一種宣傳策略,而是有着相當的社會基礎”[5]。
事實上清末許多滿漢高官都指出了滿漢矛盾的危險性,但無論是慈禧的改革還是載灃攝政期間,滿漢矛盾都未能得到有效緩解,反而因為載灃滿人專權的改革傾向將問題進一步激化。於是,惡果便於辛亥革命時血淋淋地展現出來。作者列舉了七個辛亥革命中滿漢衝突激烈的城市。
首先是武昌,四大滿姓家族的成員被殺害,財產被沒收,旗人聚會的會館被完全摧毀。革命軍在大街上肆意抓捕滿人,如果一個人的後腦勺是扁平的(旗人的一個特徵,與旗人特別的嬰兒搖籃有關),而且把“6”讀成“niu”而不是“liu”則會被認為是滿人,無論男女老少都不由分説的殺害。數百人在革命中被屠殺直到外國領事出面干涉為止[6]。但是武漢的滿人高官都安然無恙,受害者幾乎都是下層的滿人,種族屠殺或許也與階級有關,這和歐洲對猶太人的迫害頗有相似之處。
防守西安的兩千旗人只有簡陋的裝備,面對革命軍和哥老會的優勢裝備僅僅堅持了一天。滿城被攻破後,數萬人被殺或自殺,剩下的人都難逃被敲詐勒索或綁架販賣的命運[7]。太原的滿城被新軍架在城牆上的大炮轟炸而被摧毀,雖然只有不超過25名滿人被殺死,但是剩下的都被驅逐出城[8]。鎮江的滿人原本得到了保護的承諾,但是革命軍在攻打南京被張勳擊退之後就把憤怒發泄在無辜的滿人身上,副都統載穆因為受到欺騙而自殺,二三十名滿人被殺害,其它全部被驅逐出城[9]。
福州的衝突非常激烈。福州將軍樸壽對於革命有所準備,提前開始收繳新軍的武器並建立“殺漢團”準備與漢人同歸於盡。於是當11月7日福州革命軍的宣言被樸壽拒絕之後,新軍佔領了于山炮台並開始炮轟滿城,樸壽的滿人軍隊奪回炮台未遂,於是縱火焚燒漢人鄰居的房屋。戰鬥一直持續到11月9日,滿人孤注一擲的攻擊被擊退之後,滿人準備投降。樸壽被人發現後遭殺害,屍體被剁成四塊。閩浙總督松壽吞金自殺,鑲黃旗協領定煊自縊而死,駐防八旗捷勝營隊官郎樂額和他的十幾名家屬自焚而死,還有幾百名旗人及其家屬投井或投閩江而死。不過剩下的滿人得到了優待而免於遭劫[10]。
南京滿人的命運更悲慘,因為與革命軍對抗的也是由漢人組成的張勳的軍隊,張勳是個保皇派,但是在堅守南京一個月之後感覺難以支撐,就帶着部隊偷偷溜走,剩下沒有任何防備的滿人成為了革命軍怒火的犧牲品,南京的滿城被毀,許多人自殺[11],其慘烈程度和當年曾國荃屠殺太平天國降兵並無二致。荊州的滿人被圍攻了很久直到彈盡糧絕後才投降[12]。除了以上城市之外,杭州、廣州、成都和伊犁都有不同程度的衝突,也有不少滿漢高官被殺害,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端方[13]。因此,作者認為反滿的意識形態絕不是革命者華麗的辭藻而是被真真切切地實踐。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城市中的滿人被輕易的通過各種方式被認出,也證明其於漢人區隔之深。
本書的最後一部分談到了民國之後作為清朝統治下的旗人從世襲的軍事階層轉化為“滿族”的過程。但革命的腥風血雨還是讓很多滿人永遠的拋棄了自己的身份。
或許滿人在辛亥革命中的劫難和晚清的改革者們沒有抓住機會解決滿漢矛盾有關,但我想革命者在對待滿人時也絲毫沒有展現出其自詡的優越性,反而是沉迷於同態復仇的原始暴力之中。然而這都可以理解,畢竟作為意識形態的反滿主義確實在辛亥革命中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但是在當下對辛亥革命的論述中對這些屠殺的有意遺忘卻無疑是徹頭徹尾的無恥行徑。現代人似乎還沒擺脱革命敍事中對於暴力革命的迷信和崇拜,認為只有大量的屠殺和死亡才有可能換來社會的“結構性改變”,後來歷史中更大規模的屠殺事件也讓人們不再敏感於死亡數字,甚至把辛亥革命稱作“微流血”的革命,並將其作為革命“不成功”的表現和原因之一。難道殺人越多越革命???
總而言之,滿人在革命中流了血,而從清王朝廢墟中成立的民國卻堂而皇之地繼承了清帝國的基業,把內亞邊疆和西藏全部併入自己的領土。那麼如何顯得自己的行為不太難看呢?唯一的辦法也只能是系統性的組織遺忘吧。所以我開頭引用了布魯克的那段話,也意在説明,為了一份潔白無瑕的革命神話故事,數萬滿人的冤魂就這樣從歷史的記賬簿中,被永遠被刪除了。
[1]路康樂,《滿與漢:清末民初的族羣關係與政治權力(1861-1928)》(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第8頁。
[2] 1.滿人是不屬於中國,不同於漢人的野蠻異族;2.滿人在征服和統治中國期間犯下大量令人髮指的罪行;3.滿人將自己的野蠻習俗強加於漢人身上;4.滿人自居於特權地位;5.滿人屈從於外族軍事征服;6.滿人壟斷了高層統治,對漢人政治歧視;7.滿人對漢人始終懷有敵意。路康樂,《滿與漢》,第13-17頁。
[3]分離的行政管理體制、職業身份、居住地和社會生活習慣,比如滿漢不通婚,以及滿城中的“語言孤島”現象。路康樂,《滿與漢》,第33-39頁。
[4]例如司法上、入仕條件、任職和政治待遇上滿人無疑都享有優勢,而且一般的旗人也有經濟補貼。路康樂,《滿與漢》,第39-44頁。
[5]路康樂,《滿與漢》,第64頁。
[6]路康樂,《滿與漢》,第232-234頁。
[7]路康樂,《滿與漢》,第234-237頁。
[8]路康樂,《滿與漢》,第237頁。
[9]路康樂,《滿與漢》,第237-238頁。
[10]路康樂,《滿與漢》,第238-239頁。
[11]路康樂,《滿與漢》,第239-240頁。
[12]路康樂,《滿與漢》,第242頁。
[13]其實端方的祖先是漢人,後來成為滿洲正白旗,把原本的陶姓改為托克托。端方一直都是力求解決滿漢矛盾,促進種族融合的官員,其下場卻如此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