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觀影私史:1981-2018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8590-2018-09-06 10:44
電影,對有的人來説是一條步行街,駐足在哪裏,哪裏就是終點;
對有的人來説,是一座迷宮,無所謂終點,也無所謂走出。
前一種人叫觀眾,後一種人被稱為影迷。
因為迷影,編者和讀者相會於此。
今天,正好是槍稿一週歲生日。
而下文是一則“讀者投稿”,我們相信,這就是讀者送來的最好的一份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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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城觀影簡史
文|搞活
作者簡介:男,老大不小,目前在安徽南方的一個小城謀生,在寫一部跨度六十年的公司志。看電影是業餘愛好,寫影評是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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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母有五個孩子,但八十年代的電影如果有100部,我看過至少60部。不可否認,那段黃金歲月的核心是平易近人的票價,一毛錢,等於兩根赤豆冰棒。
電影院裏放什麼,我就看什麼,葷素不忌百吃不厭。
我坐在電影院裏看過嚴順開的《阿Q正傳》和斯琴高娃的《駱駝祥子》,也看過《李慧娘》《孔雀公主》《意大利人在俄羅斯的奇遇》,看過《開槍,為他送行》《大橋下面》《路漫漫》,也看過《邋遢大王奇遇記》(映前加演節目),少林武當南拳王,更是不在話下。

1980年代,是中國電影迄今為止的最高光時刻
1981年的《西安事變》應該是我看過的第一部電影,上映時我剛剛6歲。
我印象最深的鏡頭有三個:
一是楊虎城遇刺。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如此兇殘的畫面,困惑大於驚懼,我沒辦法解釋匕首何以插得那樣深,又沒辦法相信那個演員真的死掉了。
剩下的兩個都是蔣介石。
一是開會的時候,蔣介石的面前有一杯水,當時我口渴難耐,那杯白水冒着微微的熱氣,在玻璃杯裏顯得那麼可口,可蔣介石看都不看,一味講話,我覺得他真是過分了。
另一個是蔣介石吃飯,他刀叉並用狼吞虎嚥一碟炒雞蛋,我一看就餓了。
我之前沒看過鄉村的露天電影院,不知道銀幕背後有些什麼。我反覆揣想,認為銀幕後面必然有一個神奇的世界,一定有一羣人在不停地忙碌,他們用盡一切辦法,只為了讓我們目瞪口呆神迷心馳。

成蔭執導的革命歷史題材片《西安事變》,1981年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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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那個貧瘠年代最隆重的娛樂,電影拍的怎麼樣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去看了電影,電影是千家萬户熱情所繫的嚮往與陶醉,是自發的狂歡集會。
我一直認為,沒有什麼比“就像電影散場一樣”,更適合用來形容人數眾多擠擠挨挨的場面了。
看電影因此便有了強烈的儀式感。
我姐姐看電影之前,會在家裏興高采烈地換上好看的衣裳,她與閨蜜相互間還要熱烈地討論,甚至在拿不下主意的時候笑眯眯地徵求我的意見。
就連母親,也會仔細地梳頭,一再捏緊衣領,彷彿是要去一個正式的場合,馬虎不得。
事實上,電影院裏的環境並非總是彬彬有禮。
我見過一些小混混霸佔了別人的座位卻賴着不走,我還擔心過,自己長大了遇到了這種人該不該和他們打一架呢?

電影被盧米埃兄弟發明以來,“看電影”,就成為一種具有儀式感的社會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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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像廳在八十年代中期首先零星出現在汽車站附近,此後才蔓延到街頭巷尾。
一個十歲的小孩,在車站錄像廳裏獨自呆到午飯時分,如果放到現在,十個家長有九個都會抓狂萬分吧,而我卻經常一大清早就去。
屏幕掛在房間兩個牆壁的夾角上,下面是一排排的長條板凳。
開始的時候並不放正片,只是播放張明敏、朱曉琳她們的音樂錄影帶,什麼《壟上行》《媽媽的吻》之類,一直要等客滿,老闆才會放正片。
影片主要是70年代港產武打片,什麼《少林十八銅人》《少林三十六房》等等。印象最深是一部講述李小龍傳奇的片子,演員用通電的方式強化肌肉的場景,讓我驚佩不已。
當我帶着滿腦子大俠們的特寫眼神回家,父母少不了在我扒飯的時候訓斥幾句,等我吃完把碗一推,這事就過去了。
及至1988年我上中學,功課吃了緊,我與電影院錄像廳就漸行漸遠,難得一顧。

港產武打片,伴隨了幾代人的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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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的觀影歷程,要分為三截。
先是電影與錄像廳並駕齊驅,等電影大勢已去後,錄像廳也好景不長,遭遇了家庭影院興起後的全民嫌棄。
電影仍在延續八十年代的輝煌,直到1994年,電影院裏還在放映《大話西遊》,都説周星馳這部電影不賣座,可是在我當年,觀眾席是爆滿的。
但1994年之後,無論多牛的演員,也不能把觀眾拉回電影院了。我之所以如此篤定,是因為那年我開始談戀愛,卻不記得都看過什麼了。

1994年被稱為世界電影年,這一年,上帝想看電影了
這時,錄像廳從八十年代的小打小鬧突呈燎原之勢。
錄像廳的出現當然不僅僅是為了讓七零後的毛頭小子們在此地消磨青春。九十年代開始,農村進城務工者在各地都浩浩蕩蕩,他們的夜生活在雜亂的工棚和宿舍裏乏善可陳,而錄像廳之於電影院,相當於本來十塊錢一碗的牛肉麪給你換成十塊錢七個的饅頭,不夠可口,但更實惠、更經餓。
那些混雜着汗臭、煙味的錄像廳有足夠的內容讓我們緬懷,他們多半設在一條小巷深處的民居里,麻布袋子做門簾,外面的馬路邊上付了錢就可以進去看,沒有票,兩塊錢你可以隨便看多久。
我的經驗是,最好能提前去,找一個靠牆的位置坐下來,因為錄像廳的板凳沒有靠背,一連幾場錄像看下來,直挺挺的腰背吃不消,但是靠牆就能緩解很多疲勞。
周潤發的《英雄好漢》《江湖情》,周星馳的《鹿鼎記》《龍鳳茶樓》,以及梁朝偉、梁家輝、任達華、葉玉卿,鋪天蓋地看不過來。
通常要到午夜,前面的幾部正片放完,老闆拿出一盒錄像帶,站在錄像機邊不慌不忙倒帶子,他也不多講話,旁邊有人來另外收錢,不想看的直接走掉。
但沒有人走。

上了年紀的人,都熟悉的錄像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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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影院的異軍突起,則意味着你有了廚房,不用頓頓叫外賣。
1996年左右,受到家庭影院的衝擊,錄像廳已經難掩頹勢;但一些老闆並沒有意識到這個行業即將日薄西山,還在追加投資。
他們不僅搞來很多國外史泰龍、尚格·雲頓的片子,還把內廳裝修得漂漂亮亮。我去過的一家最好的錄像廳,座位全是雙人座沙發,人不多的時候可以半躺着看。
《泰坦尼克號》上映的時候,是家庭影院最為火爆的年代。彼時電影院已經偃旗息鼓,雖然滿大街都是穿着印有小李子頭像T恤衫的人,要想看到電影卻仍然要租碟。
説起租碟,就不得不説三級片。晚上八點半點以後,那時租碟門店裏人不多,雙方都方便。
倘若你第一次去租碟,左挑右選卻長吁短嘆地心不在焉,善解人意的老闆多半會從櫃枱下方拿出一個紙盒讓你開眼,那當然是上不了枱面卻讓你心花怒放的三級片啦。
這裏面,情況比較尷尬的是遇到女老闆,不知道她們在洞穿了一個又一個異性的隱秘後,會想些什麼。
木心説,從前生活慢。在家看三級片,對天時地利人和的要求非常之高;你必須有一個關上房門拉上窗簾的理由,還要做好萬一有人敲門的準備。
所以一部租來的三級片放在家裏,很可能要等很久才有機會觀摩,而此前你要保守好這個秘密,為那些一看名字就知道不正經的光盤找到一個安全的所在。

90年代租碟店,在老闆的櫃枱後面有許多熱切的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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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紀以來,網絡逐漸普及,電腦上的免費電影(以及小電影)有如黃河氾濫一發不可收拾,即使窮盡一生都不可能看完。
而另一方面,九十年代中期開啓的企業改制,此際已徹底深入到縣城,全國幾千萬人下崗,一個單位接着一個單位的土崩瓦解,上點年紀的或者還能吃幾年老本安定一下心神,年輕人卻必須馬上給出選擇,如何規劃被剝離體制後的生活成為當務之急。
在這樣一個雙管齊下的合力中,不難想象,小縣城裏的電影院、錄像廳,甚至家庭影院都盡成明日黃花,“重頭再來”的普羅大眾,已經無暇回顧她們曾經各領風騷的迷人芳華。
我所在的小城有兩個電影院,其中一個在90年代改成溜冰場,現在又改為羽毛球館,前些日子我特意去看了一下,意外的發現電影院其實沒有我想象中的大。
另一家電影院,他的廣場早在二十多年前就蓋起了樓房,成為沿街商鋪,不鹹不淡地賣着兒童服裝。電影院因此被遮掩其後,無人問津灰頭土臉,它記錄着輝煌也承載着冷落,無數人走過的台階上,已經長出雜草。偶爾經過,恍如隔世。

小城裏的兩座電影院現狀,作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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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之後,小城終於又重新開了一家電影院,但票價高冷,無視草根。過了幾年,電影院放低身段,票價有所鬆動,我這才咬了牙去看。
買票的那一刻,我竟然有一點闊別後的近鄉情怯,但一進影廳,落差卻恰似鄰家女孩已成職場白領,她不再大大咧咧到你家搛菜吃,反而扶着眼鏡優越地打量你。
她好像換了一個人。座位安逸,空調適宜,衞生間乾淨明亮,服務員態度温和,沒有人抽煙嗑瓜子,也沒有人一邊看電影,一邊興之所至信口點評。
當一個影廳只有100個座位,這算什麼呢?升級版的錄像廳嗎?我小時候的電影院,哪部電影不是千百號人滿滿當當一起看?沒了座位,站在過道上也樂在其中是家常便飯。
我知道這不是壞事,但我仍然無比懷念,那個我童年時代散漫悠遊的電影院。
大概,電影於我不只是電影,還是我童年最生動的記憶,而電影院,則是存放那個記憶的地方,充滿温暖。

昔日的電影院,如今也只存在腦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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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電影已經發展成為一項巨大的產業,動輒幾十億的票房説明電影仍然能撩撥到我們愛熱鬧、好圍觀的天性,我們仍然滿懷好奇與熱情,寄望在電影的光影裏一窺未知的他人生活。
而我相信我的判斷至今依然成立:
銀幕後面有一個神奇的世界,有一羣人不停地忙碌,他們想盡辦法,只為了讓我們目瞪口呆神迷心馳。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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