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勾拳——宿北戰役的制勝點與轉折點(一)_風聞
严可复-不讲故事,一本正经说战史2018-09-07 11:17
宿北戰役是“華東我軍在戰略防禦階段組織的一次規模較大的運動殲滅戰,也是山東野戰軍和華中野戰軍會師後第一個大勝仗”,[1]“此役為我較高度集中兵力對敵作戰的開始,亦是一次殲敵一個整編師以上的開始,擊破了敵之會攻企圖”。[2]這一戰役可説是華東戰場上的一個轉折點。在此之前,中共方面在華東經歷了泗縣失利、兩淮失守、魯南告急等一系列挫折,局勢日非,各方相互指責埋怨,就戰略目標、作戰方針、戰役方向反覆商討,仍難求一致;而此役之後,華東野戰軍仗卻越打越大、越打越順,自魯南、萊蕪而泰安、孟良崮,“從勝利走向勝利”,彷彿是一場神奇的“大翻盤”,這一“翻盤”的拐點就在宿北戰役。
細觀宿北戰役的過程,會發現國共雙方都是失着頻頻,猶如一盤錯進錯出的爭棋名局,似乎勝負只取決於誰犯的錯誤更大。從共軍一方的角度看,判斷失誤、錯失戰機、部隊缺乏訓練、戰術簡單、配合生澀等等缺點,都不同程度地存在或發生過,使得這一戰不時予人以千鈞一髮、危如累卵之感。僅以兵力集中度這一項來看,毛澤東在1946年9月16日“集中優勢兵力、各個殲滅敵人”的指示中,明確要求“我軍必須集中絕對優勢的兵力,即集中六倍、或五倍、或四倍於敵的兵力,至少也要有三倍於敵的兵力”,[3]而宿北之戰中,華東野戰軍以24個團[4]對敵6個半旅(共14個團),兵力對比1.7:1,僅不到兩倍的兵力優勢。考慮到雙方在裝備、訓練和戰術水平上的差距,這一點點兵力上的優勢實在是微不足道。以如此些微的優勢敢於求殲敵人兩個整編師的編隊,風險之大,不言而喻。
但居然就打贏了!
然則這場“大翻盤”最初的一擲而勝,竟是僅僅由於“手氣好”嗎?
當然不僅僅靠“手氣”。雖然陳毅、粟裕此戰在指揮上不及後來諸次戰役熟練穩健,然其戰役決心之正確、兵力調度之及時、戰役運籌之巧妙,實頗有令人稱道之處,尤其是戰役開局伊始即使用山野的兩支主力部隊(1縱和8師)楔入國民黨軍側後,佔據峯山制高點,分割整11師和整69師陣勢,設想大膽,是此役能獲致最後勝利的關鍵。其間雖有若干反覆,但這一出人意料之舉,決定了整個戰役的走向。俗語説:“良好的開始是成功的一半”,宿北戰役中這一記“右勾拳”可以作為這句話的一個註解。《戰役戰例選編》中稱:“宿北戰役,在戰役部署上我採取了南北對進東西夾擊,……,戰役開始,我以主力第1縱隊、第8師向敵之左側後實施主要突擊,以第1縱隊有力之一部在第2縱隊協同下,插至曹家集、曉店子、人和圩之間地區,將敵整69師與整11師的聯繫完全割斷,並以第8師奪佔了戰場制高點烽山,將敵預3旅攔腰斬斷,創造了首殲該敵之有利條件”。[5]
之後的戰局仍是波瀾起伏、不斷有雙方的失誤出現,可以決定勝負的關鍵就有好幾處。本文記述了宿北戰役的決策過程及決定走向的若干轉折點,並對某些細節問題進行了考證。
一、戰前中共內部的分歧與爭執
兩淮失守,使得中共在華東的局勢陷於日益被動之中,山東野戰軍、華中軍區及華中野戰軍領導人開始認識到需要集中兵力作戰,才能扭轉局面。陳毅在9月17日致張鼎丞、粟裕、鄧子恢、譚震林的電報中首先提到“今後局勢,力求會師,改變局面”,[6]張、粟、鄧、譚9月20日也發出電報,提出“為了改變華中局勢,我們建議集中華中、山東兩個野戰軍攻下宿遷,得手後再向西擴張戰果”。[7]對此,陳毅表示贊同,並建議兩個野指合成一個。中共中央於9月22日覆電同意集中行動,“統一指揮,向淮海行動打開戰局”。23日並指示兩個指揮部合併,以陳毅為司令員兼政委,粟裕為副司令員,譚震林為副政委。[8]9月28日午時,陳毅、張鼎丞、粟裕、譚震林向中央報告:“陳已來華野,即以華野為統一指揮機關”,表面上似乎統一指揮已經實現。
但是,山野和華中領導人對集中兵力之後戰役方向的重點,仍有着不同的看法。對山野來説,由於“臨(沂)郯(城)地區是我蘇北、山東兩大戰略區域聯接地帶;從臨沂、郯城,經新安鎮通往蘇北的交通幹線是我山東支援蘇北作戰部隊所需之糧食、彈藥供應補給運輸的幹線。如郯(城)、碼(頭)、新安鎮失守,蘇魯聯繫被切斷,臨沂失去屏障”,[9]故此對魯南以及連接華中與山東的新安鎮至沭陽一線極為重視。由於山野主力南下,魯南僅有1縱、3分區地方武裝、警11旅、警8旅(10月12日改稱第10師),只能勉強應付台兒莊方向國民黨軍的進攻,難以取得決定性的戰果。由於存在後顧之憂,山野主力對於越過宿(遷)沭(陽)線作戰總是持非常謹慎的態度。而華中方面,自兩淮失守、淮北7分區撤出之後,運河以西基本淪陷,華中和山東聯繫僅憑藉隴海路以南、運河以東的狹窄地帶,如果沭陽再失,將面臨被完全分割的局面,對宿沭線自然也非常重視。但華中分區、華中野戰軍因“守土有責”,往往更重視兩淮、漣水之線以至蘇北的東台、鹽城等地的得失,期望由山野來保障其沭陽一帶的後路,使華中野戰軍能放手在漣水、鹽城一帶繼續與國民黨軍作戰。由於之前山野和華中方面在淮南、泗縣、兩淮作戰中本就伏有種種或明或暗的分歧和爭執,加之雙方仍未能就作戰方針達成一致看法,矛盾在合併之後沒幾天就突然爆發出來了。
事情起因在於華中方面改變了原定的作戰計劃。
粟裕在9月27日致中央的電報中,對陳毅25、26日電報中山野、華野分別負責宿遷進攻沭陽、兩淮進攻漣水之敵,或集中全力解決桂系的設想提出異議,認為“兩軍會合,初戰必須獲得全勝”,華野“經兩月餘之戰鬥未得休整之前,暫不宜與桂頑決戰於沭漣中間地區”,建議“以山野一部守沭陽,一部鉗制桂頑,而集全力解決由兩淮進攻漣水之敵七十四師”。[10]這一主張得到毛澤東的首肯,28日回電指出“不要打桂系,先打中央系”、“不要分兵打兩個敵人,必須集中打一個敵人”。[11]但華中分局領導人張鼎丞、粟裕、譚震林在28日與陳毅會商之後,又一起提出了一個出擊運河以東的作戰設想,準備“集中二縱及華野主力,在沭陽、漣水之間集結,佈置出擊或去運東作戰,只【要】爭取一二個殲滅戰恢復淮北,可能改變局勢”。[12]30日張鼎丞、粟裕、鄧子恢致電中共中央及華東局,提出對淮北作戰的設想,“決心渡過運河,首殲六十九師兩個旅,繼殲二十八師之兩個旅,再殲七師之兩個旅大部後,淮北局面是可以改變的”。[13]據此,陳毅10月1日致電中央,準備集中華野主力於宿遷、沭陽之間六塘河以北地區,如敵東進即殲敵於運河東岸,敵如不進即西渡運河恢復淮北,這一計劃隨即也得到了毛澤東的批准。[14]10月2日,山野下令位於漣水地區的華中野戰軍主力轉移到六塘河以北。陳毅在10月4日給8師的信中一方面檢討了此前的措置失誤,另一方面對未來的戰局信心有所恢復,認為:“假令敵早幾天一部佔領沭陽、宿遷,則戰局對我極不利(因造成山東震動、華中被圍的局面)。假令敵人不進兩淮,而進新安、沭陽,同樣造成我軍極大困難,主要是補給線打斷,山東空虛。這證明敵人兵力不足,企圖打下淮陰,造成對外的聲勢。而實際這一着,並不足以扼我。當我仍留在來安、漁溝之際,我十分擔心這一着。現我軍北移,並華野已北移,戰局開始有利於我,進可以攻,退可以守,山東無虞,淮海區鞏固,因而華中局面亦有保障,加上出擊淮北勝利,則全面改變”。[15]
然而,事情突然起了變化。10月6日粟裕等致電陳毅,稱:“淮陰之五十一旅於前日向漣水以南進攻,已佔馬廠”,“我們建議以六師全部南返,配合五旅、十三旅、九縱將侵佔馬廠之敵殲滅”。[16]7日,張鼎丞、鄧子恢、粟裕致電陳毅,告知在“未得軍座同意之前,已令六師南開”,並“擬以一師全部擬向南移漣水城郊擔任城防,並於必要時準備參戰”。[17]
這是粟裕繼東調淮南5旅赴蘇中參戰之後,又一次先斬後奏、獨斷專行之舉。本來合在一處應通過正常渠道來商討後決定,卻藉口局勢緊張擅自行動,這難免引發陳毅等的不快。事實上,當時的情況也沒有危急到必須即刻採取行動的地步。10月11日華野主力集結漣水附近後,發現整74師並未大舉進攻(後來粟裕等報告是因為整74師得知華野主力南下,又停止了進攻),只能轉為“在漣水以北、以西及東南地區戰備休整”(野字第15號命令),15日粟裕等不得不再次下令將華中野戰軍主力“集結於六塘河兩岸待機”(野字第16號命令)。[18]
陳毅10月7日的覆電中表面上頗為大度,稱:“目前趨勢是分佈南北作戰,你們南下負責打南面,我們在北面照顧,一切望機動處理,不必等待協商,即令暫時被桂系東進切斷亦不要怕,只要南北均打勝仗,仍是勝利”,[19]但遣詞用句中透露出不滿之意。所謂“目前趨勢是分佈南北作戰”,是為今後各自分開行動打下伏筆;“即令暫時被桂系東進切斷亦不要怕,只要南北均打勝仗,仍是勝利”的潛台詞是,既然華中認為不應先打桂系,如能真正解決整74師,那麼就算被7軍切斷,也應該不要緊(但事實上前提必須是南北均打勝仗。如漣水、宿遷均勝,則桂系第7軍成為孤軍深入,當然無所謂;但只要有一邊作戰不利,那就麻煩了。尤其如果宿遷方向作戰失利,山野退入魯南,那麼華野在狹小地域遭受敵三面夾擊,有被迫決戰的危險。這也是為什麼10月8日陳毅的電報引起華東領導人強烈反對的原因)。另外,針對張鼎丞等人10月7日電報中希望山野8師稍向南調,守住六塘河以北的建議[20](實質是桂系7軍如進攻漣水,則以此威脅7軍東進之翼側,也即是要求山野配合華中野戰軍行動),陳毅在回電中予以婉拒,要華中野戰軍“考慮以五旅擔任六塘河西岸的守備鉗制任務”,因“若令八師長期擔任六塘河兩側任務,山野即難機動”。[21]
當日張鼎丞、鄧子恢、粟裕再次致電陳毅,強調“我必須確保六塘河與漣、沭二城,這是今後部隊轉移及山野、華野配合作戰的重要關鍵”,仍要求“八師務須按時南來接替之”。在該電報中,華中領導人建議“陳、粟會合一起”,“請軍長住到軍區司令部來統一籌劃”,並提出“如果山野、華野名合實離,陳粟仍分開,不僅影響指揮統一,對財糧供應我們亦無法解決”。[22]暗示山野後勤有賴於華中的供應,藉此挾制山野。
當時中共的野戰軍部隊來自各個地區,雖然各自保持着自己的作風和習慣,但作為主力部隊,一般都有強烈的好勝心和榮譽感。山野南下的最初目的是為了外線出擊,可是由於形勢的變化,除了朝陽集戰鬥外,屢遭挫折,泗縣一戰更是傷了元氣,供應方面也未能盡如人意。華中野戰軍在蘇中則打得很順風順水,受到中共中央的通報表揚。相形之下,山野上下尤其是高級領導人,求戰求勝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兩淮喪失之後,本來雙方已經確定要在宿遷方向作戰,可因為華中方面的突然變卦,使得山野再次被置於擔任掩護任務的地位,這難免使陳毅等產生不如索性各自為戰的念頭。故此,陳毅在獲得魯南國民黨軍大舉進犯的消息之後,“回固根本”的念頭佔了上風,10月8日就勢提出“分任南北”的主張。這一提案導致了雙方矛盾的集中爆發。
魯南國民黨軍於10月7日晨,在炮兵、飛機的掩護下,以整編第26師為主攻,共展開8個團的兵力,向嶧縣、棗莊地區發起攻擊。山野1縱倉促轉入防禦,接戰不利,7日晚原擬以第2旅兩個團配合第1旅向第77師實施反擊,因國軍第59師已佔泥溝,堵住了反擊路線,故未遂行。8日國民黨軍進佔嶧縣、棗莊,繼佔郭裏集,1縱以一部反擊郭裏集,激戰一夜未能奏效,只能撤出戰鬥。[23]
10月8日2時,陳毅致電各部,發出“關於目前行動與準備工作指示”,稱:“決以華野一、六師南殲由兩淮東犯漣水之敵,爾後再回師執行原計劃。目前山野應鞏固運河、新安鎮、沭陽及六塘河以北陣地,並準備西進”,[24]要求山野各部“注意集中主力休整進行深入政治動員與戰鬥補習教育,迅速醫好傷兵【病】員,補齊棉花檢查彈藥及其他各項準備工作”。[25]據該電可證,此時陳毅尚無回師魯南的打算。但就在當日晚些時候,陳毅致電華中分局、華中軍區,突然提出得知魯南之敵已於7日開始北攻,“如魯南緊張,則應考慮山野回固根本”,“我便不能南來你處,只好分任南北”。[26]
10月9日,張雲逸、黎玉、袁仲賢致電軍委報告:“虞日徐州頑以廿六師及五十師一部為左翼,以七七師為中路,五九師為右翼,向我文峯山、牛山間地區進攻,與一縱主力接觸竟日,我陣地被敵佔,一縱自動撤出,齊日頑已佔領嶧縣、棗莊”。陳毅一面令山東軍區等“準備長期戰爭,決不喪失該地區”,一面於當日午時致電中央及華中、山東領導人,指出:“由於一、六師南下,山野便只能在宿沭間處於防禦鉗制地位”,“因此半月來我們所準備之山野華野拆【會?】合出擊不得不推遲,但敵情變化甚快,恐不待華野再北上,敵在淮北有新增,西進便難操勝利”,且“魯南情況突緊,敵將繼進山東,局面堪虞”,明確提議:“目前辦法是以山野回魯南退敵,或華野在南面打一仗後迅速北上鞏固淮海,或竟不怕淮海糜爛讓山野北上打敵之後再南下。如山野留此無仗打,華野在南面一時難以北返,則魯南破碎,於全局不利。我主張山野突然轉回魯南能打仗,華野派隊接替淮海”。[27]
陳毅這一主張等於丟開華中方面的後路不管了,立刻招致華中領導人的激烈反對。8日華中軍區即覆電陳毅,強調:“如華野南下兩淮作戰,而山野又北上魯南,則淮海有被迅速佔領,切斷我華野歸路可能,如此則華中戰局勢將不可收拾”,“我們意見今後華中、山東長遠相依,合則俱存,分則俱亡。因此我們認為華野、山野必須合併,陳粟必須一起行動,以便統一軍政財糧之支配”。[28]9日,張鼎丞、鄧子恢、曾山秘密致電中共中央告狀,對陳毅率山野出擊以後的指揮提出強烈的批評,認為“山野、華野分開行動,對將來戰局無法改變,對全國戰局亦有害處”,“堅決反對陳這種佈置”。[29]
軍委10月10日的回電採取折中的方式,一面同意“山野以適當兵力回魯南配合葉飛擊敵這是必要的”,另一方面亦指出:“山野全部回魯南與華野平分兵力,於目前形勢下作戰不利”。[30]依此,陳毅於當日14時致電華中軍區和華中野戰軍,決定帶2縱、8師回魯南,7師留在淮海地區擔任防守。[31]
平心而論,雖然華中變卦和魯南受攻使得山野處境尷尬,但陳毅的這種部署“實際上是將主力部隊平分在三個地區和敵人作戰”,[32]違反了此前各方均強調的集中作戰的原則,也忽視了確保沭陽這一軸心位置的安全。故此這一主張不僅招致華中領導人的反對,甚至山東軍區的領導人也不以為然,張雲逸等在10月16日的一份電報中提出:“我們意見,目前我華野、山野主力仍以集中力量求得殲敵一部以改變華東戰局為有利。如山野北上入魯,則華野亦恐難連續戰鬥,且山野入魯後如敵即乘此進佔沭陽與隴海線,將對整個華東戰局不利”。[33]這是較為顧全大局的主張。
粟裕也敏感地覺察到,一旦山野棄淮北迴魯南,則華中野戰軍將陷於非常被動的境地,故此主張兩方各退一步,集中兵力於淮海地區作戰。10月11日,他單獨給中央及陳毅、張鼎丞、鄧子恢、譚震林去電指出:“魯南不利,華中將難於堅持,但華中如不能堅持,則將使我大軍侷促於魯中地區更為不利,造成山東莫大困難。為欲挽救此種危局,非集中華野、山野全力以赴不可。為此,必須拋開次要求其主要”,建議集中華野、山野主力沿隴海路西進,威脅徐州,直逼津浦,這樣可解魯南之危而避免調動八師,淮海壓力亦可減輕。粟裕並強調此方案“對魯南極有利,惟對華中要吃虧”。[34]同日,華中軍區致電陳毅,稱已停止對兩淮以東之敵作戰,擬於日內即北來,要求山野華野統一指揮、集中行動。
陳毅在與張鼎丞、鄧子恢、曾山會面商談之後,於12日辰時致電軍委,稱華野主力日內北移,我們即會合統一指揮。今後出擊地區一是魯南、二是淮北,魯南戰場好但比較遠離淮海、鹽阜,淮北戰場可兼顧蘇魯,但魯敵冒進,臨沂亦難保。[35]陳毅提出:“要穩妥則宜出魯南,要大勝則一直向西”,認為“在魯南或在淮北作戰各有利弊,請中央指示”。[36]
顯然,此時華中領導人作出了妥協,認為還是以集中兵力作戰為上,但對於作戰區域,則力主仍在淮北。譚震林12日亦致電陳毅等,主張在先殲睢寧北之敵,再殲魯南之敵。[37]但山野領導人傾向於回魯南,陳毅13日致電中央,認為“如需要向西行動,亦需回魯南打一仗,補足兵馬、幹部、冬衣,佈置工作,才便利西征”。[38]毛澤東本就認為集中兵力是決勝的關鍵,此時華中方面的態度和方案恰恰是有可能造成這一集中的最佳方案,故此,毛澤東當即表態支持,13日致電陳毅等,認為集中山野、華野全部在淮海地區打大仗開展局面,對各方均有利,指示8師暫不回魯南。[39]
也許是憋了一股氣,此時的陳毅堅持不妥協,一定要先回魯南。13日陳毅致電軍委,稱“目前行動以迅速出擊魯南為宜”,“在魯南,戰場好,供應便利,易求運動戰,可避開桂系。山野、華野同去,勝利有把握”。為説明在魯南打仗比淮北好,又強調“在淮北,敵有準備,工事堅固,敵火下渡河困難,戰場不好”。[40]
毛澤東察覺到了陳毅的分離傾向,極為不滿,在14日的覆電中抓住陳毅來電中的邏輯矛盾嚴厲質問:“渡運作戰是你自己曾經同意之方案。此次你與張、鄧、曾會商,亦以渡運作戰列為方案之一。何以元亥(10月13日)電又不相同?”並且提出,如果按照陳毅建議執行,將會在山野和華中領導人之間產生更大的分歧,“請對各方利害分析再告”。[41]
經此嚴厲批評,陳毅不得不改變了原來的決定,和華中分局討論後於15日致電中央,決定“令粟率一、六兩師北迴沭陽集結,可能打幾個好仗”,“山野擬選蔣軍一路,從一個團到二個團着手”進行作戰,“故回魯南的打算已暫緩”。中央當天覆電,認為雙方:“決定在淮海打仗,甚慰”,“在陳領導下,大政方針共同決定(你們六人經常在一起,以免往返電商貽誤戎機),戰役指揮交粟負責”。按照毛澤東的意見,應集中全力(華野、山野)在淮海地區先以內線作戰殲滅敵一部(“殲滅東進之敵”),然後再轉入進攻(“然後全軍西渡收復運西”)。[42]該電中,毛澤東同意山東和華中合併的意見,規定以陳毅抓總,統一華中、山野等各方意見,而以粟裕作為戰役指揮員負軍事上責任。這一安排實質上是明確了陳毅在華中的地位,為今後華中和山東的統一領導打下基礎,在某種意義上相當於將華中的一把手改為陳毅,但張鼎丞等華中分局原領導人因為在六人領導集團中佔據大多數,所以仍然是一種微妙平衡的局面。唯一比較突出的是粟裕,雖然這時粟裕的地位只是六人領導集團中的一員,但其傑出的軍事才能已經為毛澤東所認可,故而被授予更大的指揮特權,也使得華中領導人對於貫徹其軍事上的主張有更多的信心。許多文章或書籍中片面強調“戰役指揮交粟負責”,以為是對陳毅作戰指揮權的剝奪,其實誤讀了該電報的內在涵義。
10月18日,陳粟譚發出“合署辦公”後的電報,預定“華野、山野主力均於本日集結沭宿兩側,待機迎擊東犯之敵”。[43]同日,以陳毅、張鼎丞、鄧子恢、粟裕、譚震林、唐亮、陳士榘聯名對山野和華野發佈了調整部署的指示,除規定了部隊的具體部署外,還用了很長的篇幅給各縱隊、師、旅的領導分析局面,指出國民黨軍“由西向東者均是戰鬥力較差之各師,如六九、六七、二八、二六、七七、三九等,可能有個別較強的旅參加”,而“由南向北者均為較強的七四師、七軍等”,因此決心“對東進之敵逐一殲滅”。同時為鉗制“由南向北之七四軍、第七軍之一七一、一七六等師之四至五個旅,故決心留十、十一、九等三個縱隊及皮旅擔任此種艱鉅任務”,“估計七四師即以漣水為目標,七軍將以沭陽為目標,沭陽為我全軍作戰之依託軸,決不能讓敵迅速接近而影響整個作戰。因此決以十一、九兩縱及皮旅共十個團擔任鉗制桂頑(按:此處原文疑有誤,應為七十四師)五至六個團之進攻,九縱在戰局發展過程中,準備西渡運河,作為全軍戰略迂迴作戰之任務,因此僅以七個團來對抗桂頑之五至六個團”。[44]
10月19日,國民黨軍整74師及整28師之192旅共4個旅,分三路向漣水進攻。為保證沭陽這個“全軍作戰之依託軸”不被敵迅速接近,陳毅、粟裕等決心先對漣水方向之敵的進攻予以打擊,於21日午時致電中共中央,決心“以一、六師,九、十、十一三個縱隊,共二十三個團集結漣水近郊,達到殲滅七十四師之大部,再看情況變化,決定新的行動”,而以山野主力監視沭新等地,如敵向東北攻臨沂,則以7師、8師北返魯南,而留2縱堅持淮海。[45]這樣,華野主力23個團南下漣水求殲整74師,山野主力15個團位於沭陽待機,等於基本又回到10月7日華中領導人電報的佈置方案。不過,這一次陳毅汲取了教訓,山野在行動上和華野的配合已大為改善。如22日粟裕為防止桂系軍配合整74師進攻,要山野令2縱一個旅南開進駐錢家集一帶。陳毅23日即下令調2縱第19旅控制錢家集一帶,並同意將原駐劉皮鎮一帶之第13旅調向漣水參戰,而由2縱主力來接替第13旅的防地,並要求該部“歸粟直接指揮”。[46]
漣水戰役之後,因魯南之敵“似有極大可能日內東犯”,10月27日張雲逸等報告嶧縣之敵分三路出動,[47]陳毅於當日再次提出北返,認為敵方在受教訓之後會更加謹慎,因此我軍囤集漣、沭、宿、淮無好仗可打,西渡攻擊敵強固工事也不利,所以建議華野就地休整,而山野司令部率8師北返魯南。[48]這次陳毅的建議很謹慎,不僅保留2縱,且將7師留在淮海,只帶8師北歸。陳毅帶8師北返魯南後,於11月上旬發動了台棗路反擊戰。此戰的目標是調整部署中的國民黨軍第77師,但由於兵力不足,未能獲得預期的戰果。
這一階段山野和華中野戰軍雖然名義上已經會合,但是由於未能在沭陽這一線獲得戰機,西進又感把握不大,故此仍是分頭作戰,十一月至十二月初華中野戰軍經過第一次漣水保衞戰、漣南戰役、淮沭路出擊、鹽南反擊戰等戰役戰鬥,穩定了淮北方向的南翼戰場;山野則利用台棗線出擊戰,遲滯了魯南方向敵人的進攻,使得隴海路北翼之敵進展遲緩,至12月中旬,山野終於有了一個短暫的時機,可以南返沭陽作戰了。
[1] 華東軍區、第三野戰軍戰史編審委員會編輯室:《中國人民解放軍華東軍區、第三野戰軍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戰役選編(初稿)》,1962年。第27頁。
[2]“解放戰爭華東戰場作戰經過概述”,第4頁。
[3]《毛澤東軍事文集(第三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482頁。
[4] 宿北戰役我軍參戰部隊有23個團和24個團兩種説法,經考證,應以24個團的説法較為準確。參見“關於宿北戰役幾個主要史實的説明”,《宿北大戰》,北京:中共黨史出版社,2005年。第515-516頁。
[5] 北京軍區炮兵司令部翻印:《戰役戰例選編(第一冊)》,1973年。第30-31頁。
[6] 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84頁。
[7] 粟裕文選編輯組:《粟裕文選(第二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31頁。
[8] 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87頁。
[9] 中國人民解放軍山東軍區司令部編印:《中國人民解放軍山東軍區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戰史(初稿)》,1953年。第21頁。
[10] 粟裕文選編輯組:《粟裕文選(第二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57頁。
[11]《毛澤東軍事文集(第三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500頁。
[12] 粟裕文選編輯組:《粟裕文選(第二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59頁。
[13] 粟裕文選編輯組:《粟裕文選(第二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61頁。
[14] 《毛澤東軍事文集(第三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511-512頁。
[15] 何以祥:《血路雄關——我的征戰生涯》,解放軍出版社,2002年。第182頁。
[16] 《張雲逸傳》編寫組、海南省檔案館合編:《張雲逸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第294頁。
[17] 粟裕文選編輯組:《粟裕文選(第二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64-165頁。
[18] “淮漣戰役作戰命令”,高等軍事學院訓練部資料室翻印。
[19] 劉樹發主編:《陳毅年譜(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73頁。
[20] 粟裕文選編輯組:《粟裕文選(第二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64頁。
[21] 《張雲逸傳》編寫組、海南省檔案館合編:《張雲逸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第294頁。
[22] 粟裕文選編輯組:《粟裕文選(第二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66頁。
[23] 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十軍編印:《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二十軍第三次國內革命戰爭戰史》,1963年。第32-33頁。
[24] 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91頁。
[25] “淮漣戰役作戰命令”,高等軍事學院訓練部資料室翻印。
[26] 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91頁。
[27] 《張雲逸傳》編寫組、海南省檔案館合編:《張雲逸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第294-295頁。
[28] 粟裕文選編輯組:《粟裕文選(第二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67頁。
[29] 張雄文:“陳毅不會打仗:張鼎丞、鄧子恢、曾山報毛澤東絕密電”,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c547a3010009my.html。該電時間標為“10.4”(10月4日)有誤,應為10月9日。另參見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91頁。
[30]《張雲逸傳》編寫組、海南省檔案館合編:《張雲逸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第295頁。
[31] 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92頁。
[32] 陳士榘:《內線還擊 馳騁華東——憶解放戰爭第一年的華東戰場(徵求意見稿)》,1985年5月。第32頁。
[33]《張雲逸傳》編寫組、海南省檔案館合編:《張雲逸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第297頁。
[34] 粟裕文選編輯組:《粟裕文選(第二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68頁。
[35]《張雲逸傳》編寫組、海南省檔案館合編:《張雲逸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第295頁。
[36] 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93頁。
[37] 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93頁。
[38] 《張雲逸傳》編寫組、海南省檔案館合編:《張雲逸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第296頁。
[39] 《毛澤東軍事文集(第三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522頁。
[40] 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93頁。
[41] 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94頁。
[42] 《毛澤東軍事文集(第三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中央文獻出版社,1993年。第525頁。
[43] 中共江蘇省委黨史工作辦公室編:《粟裕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6年。第195頁。
[44]“淮漣戰役作戰命令”,高等軍事學院訓練部資料室翻印。
[45] 粟裕文選編輯組:《粟裕文選(第二卷)》,北京:軍事科學出版社,2004年。第173頁。
[46]《漣水保衞戰》,江蘇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64-65頁。
[47]《張雲逸傳》編寫組、海南省檔案館合編:《張雲逸年譜》,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12年。第299頁。
[48] 劉樹發主編:《陳毅年譜(上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4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