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頭肉的故事_風聞
豆子-豆子官方账号-人民艺术家2018-09-07 08:40
幾年前,我和大哥在街頭擺攤賣豬頭肉。我們賣的豬頭肉是博山醬的,勁道爽口,肥而不膩。我們戴着潔白的高帽子,假裝自己是高級廚師,吸引別人的注意。只有當我們壓着刀片切肉,慢吞吞如履薄冰時,人們才會看出我們是假冒的。
後來我終於是切到了手。那時候已經收攤,大哥先推着三輪往回運一趟東西。此時城管隊長來了,我照例要拿一斤豬頭肉孝敬他,便像伺候顧客一般,乾淨麻利地為他切好。我的刀技已經爐火純青,我手下的肉像一塊豆腐,我手上的刀像融了筋骨的莫邪,而我是庖丁。
俗話説淹死的都是會水的,這醬豬頭肉的肉太過勁道,皮厚滑彈,不服管教。於是在第六刀的時候,刀刃從我的指甲切下,指甲連着肉,一起脱離了指頭。儘管被我死死按壓着,血還是不斷地從指頭上淋漓出來。

我便放下刀,跑着去附近的衞生所。在攤旁玩手機的朋友,頂替了我切肉的職責。他切肉的動作更加危險,我跟他説:“你小心點!”他説:“你趕緊包紮去吧!”大哥的兒子那時候才八歲,見我的手指被切了,感到十分興奮,跟着我跑到了衞生所。他見我捏着手指,坐在椅子上,滿身的汗,一副鄭重其事的模樣,便假裝隨意瞧着衞生室裏的各樣東西,想説什麼話,卻又不説。見他挲衣捫臂,亢奮新奇又不敢表達的模樣,我問:“你開心嗎?”他終於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二十年前,村裏的小賣部前,來了個要飯的。都快夏天了,他卻依然穿着淺綠色的棉襖和藏藍色的棉褲,滿口黃牙,蓬頭垢面。要飯的平時要飯,但該買東西的時候,也是要花錢買的。要飯的登上小賣部的台階,從兜裏掏出五毛錢來。要飯的對眼珠發黃小賣部女老闆,一箇中年女人打趣:“老闆娘,想我了麼?”老闆娘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老闆娘。老闆娘説:“想了。”叫花子便很高興,將他的五毛錢,拍在小賣部的玻璃桌上。
他的五毛錢是折起來的,十分破舊和骯髒。他説:“給我來五毛錢的豬頭肉!”我見過要飯的買乾糧,要白水,吃爛水果,沒見過花錢買肉的。老闆娘從冰箱裏夾出一塊肉,放到一塊灰暗中綻放出花火的木質砧板上,肉就在火焰中間了。叫花子説:“老闆娘,切點好的!”老闆娘不説話,她篤定了她自己的主意,擺了擺刀刃,給叫花子切下一塊肥的。鄉下人不愛吃肥肉,愛吃瘦肉,每回,都有人指着豬頭肉挑肥揀瘦,和老闆計較肉切肥了,説老闆坑人小氣。老闆娘故意給叫花子切肥肉,擺明了就是坑他,把肥的都給要飯的,那麼這塊豬頭肉,往後就好賣了。老闆娘麻利地把賣給叫花子的肥肉片切成幾小塊,手一掃,用刀放進薄白的塑料袋裏。
叫花子提起塑料袋,走出去,蹲在小賣部門下的石磙上,用他粗劣的手指捏着吃了起來。他吃得津津有味,他説他快活似神仙,他用搪瓷飯缸敲打着石磙,飯缸上已經掉瓷,露出黑色的裏子。“噹噹噹當”,他説,“如果老闆娘能給點水喝,那我真是連神仙也不羨慕了!”老闆娘忙着按計算器,聽見他喊叫,便説:“屋裏有水,自己倒去。”叫花子自己去屋裏提了大紅的暖瓶,他把熱水倒進了飯缸裏。
他回到他的石磙上,喝一口熱水,被燙得“啊”了一聲。他説,好喝,比二鍋頭好喝!見我看他,他捏着他剩餘的最後一塊肥肉,同我説:“小孩,你想吃不?你要是想吃,我可以讓給你。”我被他搞得很想吃,可旁人都在看笑話似的看着這個髒兮兮的傢伙,我若是答應,我就成了全村的笑話,他們説我吃要飯的人的飯,説我比要飯的還下賤,説這是沒出息的體現。我搖搖頭,擺出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樣,説:“不想,你吃吧!”
他就呵呵笑着,把最後一塊肥肉填進了嘴裏。吧唧!他説,真好吃!我的祖父和父親,小時候都沒吃過什麼像樣的好東西。我祖父每天清早都在喝早茶的時候聽梆子響,聽見“邦邦邦邦”的聲音,他就指使我的祖母,拿着碗,去要一塊豆腐,煎、燉、炒、炸,或者涼拌。除了豆腐,他最喜歡吃豬頭肉。這導致我父親也喜歡吃豬頭肉,每逢宴請客人,就讓我去小賣部買幾塊錢的。有一天,我們暢想未來。我問:“等以後有錢了,你想幹什麼?”我哥説:“買輛車!”
後來他在上中學的時候,用他睿智的眼光分析了中國的市場經濟。他説,以後,汽修專業一定是最熱門的專業,汽車維修一定是最熱門的行業。中國人以後人均一輛轎車,轎車壞了怎麼辦?難道直接扔了嗎?肯定是不能的,那就要找地方修。所以,學汽修,未來大有前途。他對汽車十分喜愛,他和他的一個發小兼同學,識得各色各樣的車型,知曉無數車輛的特性,“什麼時候能有輛車呢?”他説。再後來,他攢了一筆錢。
他問親戚:“我駕照下來了,你説我該不該買輛車?”親戚沒有做出正面回應。他就自言自語道:“我想買輛車!”他不止一次徵求我的意見,他還是通過自言自語的方式徵求別人的意見,他説:“我想買輛車!”我説:“想買就買。”然後他又把有點錢想買輛車的想法,告訴了和我一起賣豬頭肉的大哥。大哥聽完他這句話就生氣了,大哥嚴肅地訓斥道:“兄弟,你這是有錢燒得嗎?趕緊尋摸套房子,準備交首付吧!”
顯然,這是成功前輩的經驗之談,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於是,這筆錢就被我哥哥交了首付。買定之後,房價暴漲,我哥對大哥感恩戴德。好了,讓我們回到我的小時候吧。問完我哥,我問我爹:“等以後有錢了,你想幹什麼?”他説:“吃肉。”我説:“吃什麼肉?”他説:“吃臉子肉。”臉子肉,就是豬頭肉。我怒了:“就吃臉子肉嗎?”他説:“就吃臉子肉。”我愈發生氣,斥之為小農階級,由於我很生氣,便舉了個極端例子諷刺他:“賺了一萬,就花一萬買臉子肉嗎?”
他見我急了,知道奸計得逞,很是高興,一本正經地反問我:“不然呢?”下午,人們下班的時候,大街上人流湧動。這個時候,在街邊賣豬頭肉,非常賺錢。從下午四點到起點,三個小時,可以淨賺八百。這樣的狀況,持續了一個月,就沒人吃我們這套了。因為這沒有什麼技術上的壁壘,我們發現各處都有戴着高帽子的傢伙,用鐵勺攪拌着鐵盆裏的豬頭肉,我們便失去了戴高帽子所產生的獨特感。
他們不給豬頭肉喂花椒水、清香米醋、味極鮮以及蠔油,他們的豬頭肉,不如我們的好吃。一開始,他們也能賺幾百。後來所有人一天只得幾十塊,唯有我們的攤,一天還能得二百。被我們的料調過的豬頭肉可真好吃啊,我至今懷念那個味道。很久以後,我走在路上,
還有人喊:“喂!賣豬頭肉的,你怎麼不賣肉了呢?我專門找你們好幾回,你們怎麼就不擺攤了呢?”
我説:“早不幹了。”
他問:“你那大哥呢?”我説:“成億萬富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