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槽罵人、自揭隱私、熱愛閲讀:在日記裏,看見不那麼“正式”的蔣介石_風聞
夙兴夜寐刘沫沫-2018-09-08 20:32
來源:微信公眾號“國家人文歷史”
對於中國近代史研究領域而言,2006年無疑是個劃時代的年份。這年3月起,存放在美國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檔案館的《蔣介石日記》開始逐步對公眾公開,至2009年實現全部開放。在此之前,儘管民國軍政人物日記在史學界已備受重視,如《王世傑日記》《徐永昌日記》《胡適日記》等先後出版並被廣泛運用,但這些日記的主人無論是在當時的地位,還是日記跨越時間的長度以及受到學界與公眾的關注度,均不能與《蔣介石日記》相提並論。
《蔣介石日記》全面公開後,有多家出版機構計劃將日記出版,沒想到蔣家內部卻因此出現分歧,導致出版計劃流產。因此,想查閲原始的蔣介石日記只能遠赴美國的福斯坦大學,而且胡佛檔案館裏的蔣介石日記手稿不允許複印,只能用館方提供的紙、筆手抄。儘管如此,還是引發了中國學者赴美抄寫蔣介石日記的風潮。如中國社科院近史所學者楊天石、浙江大學教授陳紅民、中國社科院近代史所研究員金以林、黃道炫,南京大學教授李玉,台灣學者呂芳上、林桶法、陳立文,日本慶應義塾大學教授段瑞聰,日本大東文化大學教授鹿錫俊等人都先後前往美國查閲抄錄。這批日記究竟有何價值?會讓如此多的人不惜一次次遠渡重洋,用最原始的方法一頁一頁地手動抄寫呢?
寫給自己看的日記
根據胡佛檔案館的規定,只需出示有效證件,任何人都可以查閲《蔣介石日記》。這幾年來,斯坦福的學生、附近硅谷的上班族、在美國幫子女帶孩子的老人、來學習訪問的政府幹部、甚至一般遊客,都有來看蔣日記的。有人純粹是出於好奇,也有人是業餘歷史愛好者,甚至有人因此轉而走上研究的道路。如今,來自世界各國的不少學者和民眾都閲讀過《蔣介石日記》,從學術著作到面向大眾的歷史科普讀物,也都不同程度地引用了原版蔣氏日記,但新的質疑亦隨之而來——蔣介石的日記可信嗎?
蔣介石日記手稿
近代中國軍政人物中,寫日記的人並不少,但日記分兩種,一種是寫給人看,一種是寫給自己看。前者如《閻錫山日記》,每一條都工工整整論語式的聖賢之言,不記事,只記理,滿篇皆崇高的思想語錄。還有《馮玉祥日記》,在20世紀30年代就迫不及待將日記出版,自然更多是“寫給人看”。這類日記的真實性、可信度都會大打折扣。那麼蔣介石是否也會有通過日記來粉飾自己甚至歪曲事實的嫌疑呢?根據學者楊天石的研究,他提出了幾點:首先,蔣介石在其身前從未公佈過自己的日記,甚至從未利用日記向公眾進行宣傳和自我美化。
其次,蔣介石在日記中有大量吐槽和罵人的內容,蔣介石罵過許多人,好友如戴季陶、黃郛,親屬如宋子文、孔祥熙,同僚如胡漢民、孫科、李宗仁、白崇禧、何應欽,下屬如周至柔等,幾乎沒有人不被他罵,而且罵得非常狠。據説起初有人試圖統計哪些人被蔣罵過,但後來發現被罵的人實在太多,轉而統計有哪些人沒有被他罵過,統計下來竟只有蔣經國、吳稚暉等少數人能倖免。楊天石教授認為,蔣如果考慮到要示人、要公佈,他就不會在日記中那樣無所顧忌地罵人。
第三,蔣介石的日記中涉及了大量個人隱私,“例如早年搞‘三陪’,在‘天理’和‘人慾’之間的艱難掙扎,甚至為解決生理需求而進行自慰等。此類事,蔣在日記中都如實記錄,顯然,記這些,絕不是為了示人,更不是為了樹立自己的高大與神聖形象。”通過這三點,楊天石認為蔣介石的日記“主要是為寫給自己看的,⋯⋯其目的在於自用,而不在示人傳世”。另一位近代史學者陳紅民也表示完全贊同楊天石的觀點。
蔣介石
蔣介石自己提到,年少時老師曾讓他交出去年所寫的日記,而蔣卻不知日記為何物,並因此“寢食難安”,算是一段痛苦的記憶。但後來蔣介石卻愛上寫日記,一寫就是半個多世紀,成為中外政治家中少有的日記達人。蔣介石不僅自己寫日記,還要求子女和下屬寫日記,抗戰全面爆發前,蔣辦廬山訓練團時就經常查看學員的日記。蔣經國從蘇聯回國後,蔣也將自己的日記給他翻閲,並要求他寫日記。
眾所周知,蔣對晚清名臣曾國藩十分推崇,寫日記的目的之一也是效仿曾國藩,通過日記自我反省,提高個人修養。遇困難時,也能在日記中自勉。不過《蔣介石日記》的內容比《曾國藩日記》要豐富得多,除了自勉、反思,他的日記中還有大量的情緒,是一部不時會發出憤怒情緒的日記。例如沙基慘案當日,蔣介石在日記開頭記載了“毋忘近日之恥辱”,隨後多日,蔣都以對英國人的詛咒作為日記開頭,並故意寫作“陰番”。
6月25日記“如何可以滅此橫暴之陰番”;26日記“忘此陰番慘殺之仇乎?”7月28日記“陰番不滅,何以立國”;7月30日記“身體不強,焉能攻陰”;10月23日記“陰番不滅,焉能解放一切人類”。對英國的咒罵從1925年6月持續到1926年9月,次數在300次以上,直到北伐軍攻打武昌城後,日記開頭才變成“武昌猶未下耶”“南昌猶未下也”這類記述當時處境的語句。1928年的濟南慘案給蔣介石造成極大刺激,當時迫於無奈,他下令“不抵抗”並繞道北伐,屈辱異常。從那天起,蔣介石日記中均以“雪恥”開頭,一直堅持到最後。一些好談歷史的網友總以此為例,諷刺蔣介石“日記強國”,並因此對《蔣介石日記》嗤之以鼻。但需要強調的是,在學界,到目前為止,還未見任何中外學者指出蔣介石日記中有違背歷史,胡編亂造的內容,亦未否定其價值。
蔣校長的閲讀時光
實際上,日記中的情緒正是蔣介石真實一面的反映,沒有過多刻意塑造人設的痕跡。他除了對帝國主義的咒罵之外,罵自己人、罵宗教甚至動手打人等都會寫入日記中,畫面感十足。例如中山艦事件發生後的第5天(1926年3月31日),蔣介石日記中就責罵汪精衞“此種不負責任之所為,非當大事者之行也。無怪總理平生笑其為書生,為調和派也”。同年1月7日,蔣介石接見美國記者後,當天日記中直斥美國政策錯誤以及基督教虛偽,那時他肯定想不到,後來自己會成為一名虔誠的基督教信徒。
1925年10月5日,蔣介石到軍校視察,發現學生還在睡大覺,久叫不醒,“甚恨,中國人之如睡獅,信矣”,大發雷霆動手對睡懶覺的學生一頓暴揍。事後終覺打人不對,在日記中記了自己的大過一次。敗退台灣初期,蔣的日記中出現了大量罵陳誠的內容,説其“氣狹量小,動輒嚴斥苛求,令人難堪”“陳(誠)之不智與懦弱,毫無定識,幾乎與何(應欽)不相上下矣”。後來甚至罵陳誠是神經病。不過罵歸罵,並不影響蔣介石在公開場合合理化的處理公務,退台初期,陳誠一直是國民黨的“二把手”,多次被委以重任,蔣在日記中的吐槽更多是為了發泄不良情緒。
蔣介石與陳誠
此外,蔣介石會將自己所讀的書寫入日記,有時會寫上自己的心得體會,這對研究蔣介石思想歷程有重要價值。在此以蔣介石早年的閲讀生活為例:1918年,31歲的蔣介石閲讀的書籍以軍事類為主,如陳鍾英的《平浙紀略》《陸軍大學參謀演習記事》《日俄戰史地圖》《初級戰術》等,並評論局勢説“中國之亂,亂于軍隊;中國之亡,亡于軍官也”。到1919年,蔣介石開始對自己今後人生做出規劃,“先求經濟獨立,不依於人,然後培養後進,盡力國事,注重社會,激濁揚波,滌盪穢淤之日,當以五年為期也。”(10月4日)對於個人學問,蔣介石擬定以歐語和歷史二者為重點。到10月22日,蔣介石則在日記中表明自己想在40歲以內專心求學,甚至為學業將為主義所害,前途茫茫而感到悲傷。
11月3日,蔣介石逛書坊,發現社會主義的書籍很多,當天他在日記中感慨“吾知其社會改革,必不遠也”。不久後,蔣介石自己也開始讀起了社會主義相關書籍,如11月6日,讀《俄國革命記》;12月4日—7日都在看《新青年》雜誌,並學習俄文。進入1920年,蔣介石在閲讀大量社會主義思潮的讀物後,思想已明顯受到影響,他於3月14日的日記中寫道:“革命當不分國界,世界各國,如有一國革命能真正成功,則其餘當可迎刃而解,故中國人不必要在中國革命,亦不必望中國革命先成功,只要此志不渝,則必有成功之一日⋯⋯”顯然是受了共產主義的影響。不過到1921年後,蔣介石所讀的又是以《歷代通鑑輯覽》《史記》《春秋》《胡文忠集》等中國古代史書為主的書籍。
蔣介石再次大量閲讀共產主義書籍時,已是1923年的下半年。年初,孫中山與蘇俄代表越飛發表《孫文、越飛宣言》,國民黨與蘇聯進入合作蜜月期。8月16日,蔣又率領“孫逸仙博士代表團”前往蘇聯進行為期三個月的考察,這無疑影響了他的讀書選擇。9月6日,蔣介石讀《馬克思經濟學説》並學習俄文,但他認為該書“談笑謔語太多,但慎之”,這記述也很能反映蔣嚴肅、不苟言笑的性格。至9月24日,蔣介石看完這本書後,評價已大為改觀,他寫道:“頗覺有趣。上半部看不懂,厭棄欲覺者再,看至下半部,則卷(倦)不掩卷,擬重看一遍也。”從10月至11月,蔣介石所讀的書分別有《馬克思學説概要》《共產黨宣言》《馬克思傳》《德國社會民主黨史》《羣眾心理學》《社會心理學》等,並感慨:“甚矣!馬克思學説之深奧也。”
遺憾的是,蔣介石1924年的日記已遺失,而這恰恰是關鍵的一年,不僅有黃埔建軍、國共合作、廣州商團之役、北京政變等重大歷史事件,同時也應該是蔣介石思想變化的重要拐點。進入1925年初的日記,會發現蔣介石所讀書籍除了《三民主義》之外,又變成了《軍人精神教育》《戚繼光治兵語錄》等軍事書籍為主,鮮有共產主義書籍出現,這當然也和他身份的轉變有關,但1924年日記的遺失,對於蔣介石研究而言,無疑是一重大損失。
蔣介石讀書之事,日記中還記載了很多,在此不再贅述。通過《蔣介石日記》,某種程度再現了蔣介石在不同時期的閲讀生活,能直接窺探其思想變化過程。
需要注意的是,蔣在寫日記時有很強的主觀性,記述都是由他的立場、他的角度出發,評述也是以他的價值觀判斷。這一點無可厚非,所有記日記的人都如此(當然不包括那種故意寫給人看的聖人語錄式的日記)。翻閲日記,瞭解其好惡及喜怒哀樂的同時,自然也要注意結合當時的歷史環境客觀分析和判斷,避免被日記主人牽着鼻子走。
對於歷史研究者而言,《蔣介石日記》無論在民國史研究,還是對蔣介石個人的思想生活與人際關係等方面的研究,都有着不可替代的價值。遺憾的是,目前因蔣家內部分歧,《蔣介石日記》仍無法出版。但相信將來,這部書寫了半個多世紀的厚重日記必然有公開出版,面向大眾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