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世紀後重開紗廠，香港還有資格當工業城嗎？_風聞

序

香港這個國際金融港，在2018年再次打出了“香港製造”的牌子：

香港超半個世紀以來首間紗廠迴歸，特首：全力推動再工業化

據香港《大公報》報道，香港超半個世紀以來首間紗廠9月3日在大埔工業邨正式落户，紗廠運用香港紡織及成衣研發中心的“紡織品循環再造技術”，設立3條生產線，每日共生產3噸循環再造纖維，是香港首間環保紗廠，預計下月全面營運。

香港特區行政長官林鄭月娥3日下午出席紗廠開幕儀式致辭時稱，2016年的紡織品廢料超過12萬噸，新技術成功做到轉廢為材，而再有紗廠迴歸香港，相信對香港推動再工業化是“一大鼓舞”。她還稱，特區政府會全力推動香港再工業化，粵港澳大灣區發展與香港再工業化沒有衝突，反而令香港廠商有契機進入內地市場，推動“香港製造”品牌。

https://www.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2407963?tdsourcetag=s_pctim_aiomsg

如果不是這家幾十僱員的小工廠提醒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忘了香港居然曾有一個多世紀的曲折工業史。

1 興衰

1841年香港被英國佔領，但在之後的幾十年中，香港並沒有談論工業的資格。

兩次鴉片戰爭期間，英國殖民者通過香港走私鴉片、販賣人口。華工經由香港被運往世界各地，甚至遠至古巴。而除了暴力、野蠻掠奪用途，香港用作正常經濟港口的職能卻遲遲難以發展，經濟潛力遠不如新加坡，連英國政府都一度打算放棄這塊雞肋之地。

然而，歷史出現了轉折。隨着太平天國運動戰火的蔓延，數以萬計的逃難人羣湧入，香港迎來了第一次人口爆發。而伴隨大量華工從香港被騙往北美，北美華人也需要來自故土的商品，香港作為殖民者轉口港的地位不斷加強。到了1889年，英國向中國大陸輸出工業品，掠奪原料的野蠻經濟，近半都以香港為跳板。

但在列強撬開其它口岸如天津、大連後，香港的地位又開始下降，在英國對華貿易中佔比逐年遞減。

一戰後，作為轉口港，香港服務轉口貿易的船舶業與食品加工小有發展。日本大舉侵華後，許多內地企業家將工廠搬遷至香港避難，帶來了極為可觀的資本、設備、人才輸入。在日本經濟全面轉向軍事生產的同時，香港工業起到了民用商品生產替代作用，貿易額激增，儼然是東亞輕工業中心。以至於在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廣州商會因擔憂被香港商會傾銷，強烈抵制將香港產品作為“國貨”免除關税。而香港廠商則競相在自己的名號中加入“中”、“華”、“民”、“國”等字樣，試圖以販賣救國情懷的方式，向內地推銷港貨。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日本出兵佔領香港，夷平了香港工業。

二戰後，日本一片廢墟，上海步履艱難。伴隨解放戰爭的爆發與國民黨節節潰敗，國統區大批黃金與設備再次向香港轉移，而隨着解放區快速推進，在香港觀望的資本家只能選擇就地建廠發展，成為了今日香港上流社會的前身。這一大批國統區權貴的資本、人力與技術轉移，直接讓香港工業突破了戰前最高水平，奠定了戰後香港工業紡織、橡膠、五金乃至化學工業的基礎。而朝鮮戰爭與越南戰爭的相繼爆發，又加劇了東亞資本湧入香港的速度。

朝鮮戰爭爆發後，由於西方對華實施封鎖，香港無法繼續向大陸傾銷產品，製造業陷入困頓。但依靠此前轉移來的青壯，香港大力發展以成衣業、紡織業為代表的勞動密集型產業，對歐美出口消費品，吸納了全港四成勞動力。

然後，1959年，英國開始限制從香港進口紡織品，避免殖民地“反噬”本土產業。

殖民宗主國翻臉無情，香港只能艱難開拓新市場，同時升級製造業，建立了鐘錶、電子、玩具等產業。華人財團隨之逐步發展，個別領域達到與英國資本並駕齊驅的水平。

1979年，第二次石油危機爆發，西方國家經濟增速下降，依靠發達國家市場的亞洲“四小龍”在貿易保護主義打擊下陷入衰退，而日本、台灣省、新加坡都選擇了在重工業方向突破，資源稟賦最差的香港一時間被甩到最後。

隨着大陸進入改革開放，香港企業開始將低附加值的製造環節轉移到珠三角“後廠”，做貼牌外貿的“前店”。香港由此進入快速脱實向虛的泡沫化階段，以金融與地產為核心，重回轉口貿易的老路。

香港歷史脈絡

在大陸緩慢開放，到加入APEC的二十多年裏，香港以特殊窗口的地位享受了從世界大戰到冷戰的最後福利，在畸形經濟結構上越走越遠。隨着亞洲金融危機來襲，香港經濟如泡沫般破滅，就算大陸持續二十年想盡辦法提供幫助，也挽救不了香港經濟地位的滑落。

不過，這也算是香港應有的命運——殖民者選擇這個缺水的小島做貿易中心，就是為了向中國腹地傾銷商品。現在中國是工業品輸出國，而且自己掌握海運和貿易，香港當然要逐漸“下崗”。

2 吊命

80年代，香港向內地大舉轉移本就有限的製造業，原因一方面是大陸有大規模高素質廉價勞動人口，另一方面就是香港畸形土地政策斷絕了製造業生存空間。

在香港經濟被極少數大財團高度壟斷的情況下，市政政策實際上是在向財閥傾斜。在全面轉向金融與地產後，為維持地產高價，香港土地開發進展緩慢，時至今日，700萬人蟻居在7%的土地上，房子按平方尺計價（1平方米=9平方尺），千尺豪宅售價數千萬美元，實際上也就相當於內地一百平出頭的户型。到最後，財閥坐擁數以千計房產，房產徹底變成金融投資品，僅靠擠牙膏式賣房就能保障財閥現金流。

香港土地用途，絕大部分未被開發

從香港就業結構上看，現在製造業佔勞動力約3%，服務業佔超過80%，而製造業佔勞動力市場比例在1971年曾達到47.17%。在香港GDP構成上，製造業只剩約1%，服務業則超過90%。服務業細分產業領域上，金融保險業及地產業總共就業人口才30多萬，而貿易、零售、住宿及餐飲業的就業人口達到110多萬，佔總就業人口超過40%，GDP佔比不到30%。另一邊，當年同為“四小龍”的新加坡，製造業至今在GDP佔比仍保持約17.5%，覆蓋電子、醫療、生化、石化等高科技產業。

伴隨產業結構扭曲發展，虛擬經濟高歌猛進的繁榮表象下，是香港日益嚴峻的社會階層分化。若非借內地全面開放之機，猛賺一筆貿易差價，連哄帶騙地弄到上萬億財富，從70年代起社會迅速割裂的香港，極有可能在80年代崩盤。今天“佔中”的很多中堅分子，也正是70年代街頭鬥爭的先鋒。

1957~2006香港家庭收入基尼係數

1997年7月2日，在香港迴歸的第二天，泰國政府宣佈放棄泰銖固定匯率制，觸發亞洲金融風暴。進入10月以後，隨着國際遊資將目標轉向香港，香港經濟形勢急轉直下，進入了漫長的調整期。而內地企業在此後數年中持續在香港上市，再加上內地長期貨幣寬鬆，為港股行情持續向好提供了決定性助力。時至今日，港股中已有近半企業來自內地：

撐起港股半邊天 內地企業佔據港股“半壁江山”

據Wind資訊統計，截至6月19日，港股上市企業共有2052家，而內地企業（H股+大紅籌+小紅籌）為996家，佔比為48.54%。從數量看，內地企業所佔比例已近一半，可見港股市場與內地的關係非常密切。

從每年募集資金的規模來看，香港迴歸之前，內地企業募集資金在一兩百億港元水平；迴歸之後，排除1998年香港金融危機影響，特別是2005年之後，內地企業赴港上市募集資金規模猛增，在2014年更是達到5588.6億港元的高峯。而自1997年至2017年前5月，H股和大紅籌公司通過IPO及再融資共獲41156.55億港元。

https://finance.ifeng.com/a/20170627/15489628_0.shtml

如果沒有內地市場的長期支撐高度空心化的香港金融， 1998年特區政府出手干預股市的短期回暖後，恒生指數必定再次一蹶不振。此外，內地與香港在2003年簽署CEPA協議，並在旅遊項目上進行制度性安排，都為香港經濟提供了重要增長點。

恒生指數

不知道救下了多少天台上徘徊的人

隨着內地沿海多個港口蓬勃發展，香港的轉口港地位逐漸不再重要，反而是內地劃定的零關税特惠政策，勉力維持着香港港口的相對優勢。然而有效利用這一優勢的，不僅僅是奢侈品消費，還有不法市場：

走私團伙為從香港走私電子垃圾至佛山 繞道遼寧

南都訊  香港-遼寧丹東-廣東佛山，電子“洋垃圾”走私分子放棄香港與廣州86公里的水上距離，卻將走私物由香港運至遼寧，再折返繞道6000多公里，送回佛山。

截至2014年2月14日，廣州海關緝私局共對34名犯罪嫌疑人採取強制措施。經查明，該案共涉及走私2800多個貨櫃，電子垃圾72000餘噸。

http://news.163.com/14/0226/05/9M04MHN000011229.html

隨着大陸出台嚴控禁令，電子垃圾滯留在香港，新界成為了新垃圾場：

根據行業監管組織巴塞爾行動網絡（Basel Action Network，簡稱BAN）和麻省理工學院（MIT）一項新調查的結果、Motherboard網站獲得的文件資料以及對業內人士的採訪，美國電子垃圾回收行業顯然充斥着各種弄虛作假的行為，他們把有毒廢物運往發展中國家並以此牟利。

調查人員把GPS微型追蹤芯片放進205件電子廢棄物，包括老式的顯像管電視機、打印機和液晶顯示器。他們發現，其中40%最後流入其他國家，其間總共有168家“有名有姓的回收商”經手。

利用追蹤器，BAN發現美國的很大一部分電子垃圾流向了香港新界的垃圾場。

BAN追蹤電子垃圾流向

香港新界垃圾場

上世紀70年代至今，香港在前半段向內地轉移低端產業鏈維持吸血式泡沫狂歡，後半段靠內地輸血維持泡沫不滅。而賺得盆滿缽滿的李嘉誠，已經卷鋪蓋跑路，其中相當高比例的資金轉移到了老東家英國市場。

當大潮退去，裸泳者才會驚覺自己的工資都用來給別人買豪華泳裝了。

3 出路？

回到開頭的香港“再工業化”。

英國殖民者的統治，毫不在意香港人的政治權利。長期以來，香港官僚完全是執政管理的執行者，而非決策者。這也是香港市政府從不主動發起重大改革的原因，畢竟政治有慣性，金融泡沫有利益包袱。

在這種情況下，調整產業結構，香港首先瞄準的是“科創”。

2016年11月，時任香港行政長官梁振英在出席“香港青年工業家獎暨傑出工業家獎頒獎典禮”上致辭：

“再工業化”需要兩個結合。首先是“官、產、學、研”的結合，即結合政府政策支持、業界生產力、學校教育，以及科研成果，以建構完整的創新創科生態系統；第二個結合是香港和內地創新創科力量的結合。香港有“一國”之利、“兩制”之便，可以發揮“超級聯繫人”的優勢，一方面引進海外的人才、技術和資金，另一方面結合內地巨大和快速的生產力，推動香港的“再工業化”。

2017年2月22日，香港財政司司長陳茂波在新發布的17~18財政預算案中，宣佈成立“創新、科技發展與‘再工業化’委員會”，統籌香港科技創新產業與“再工業化”。

香港大舉科創是要搞些啥項目呢？

陳茂波認為，創新和科技可以驅動香港“再工業化”，發展適合香港的高端製造業。他説，政府將斥資82億港元建先進製造業中心及數據技術中心，並全力支持香港生產力促進局協助工業升級及轉型，向高增值生產邁進。政府已委託香港生產力促進局設立“知創空間”，推動將科技創意轉化為工業設計或產品，以培育香港的初創文化及支持“再工業化”。

看着就感覺有點虛，投資挖幣倒是門生意

而這次所説的成衣業的紡織品廢料回收再製造合成纖維，怎麼看都像是個環保補貼項目。

香港重點強調以科創、高附加值為代表的“再工業化”，是因為高度集約用地不允許佔用空間較大的產業，而高地價高租金又斷絕了傳統勞動密集型紡織製造的可能。因此給香港留下來的產業市場，就只剩下醫藥、珠寶及名牌服裝手工業了。

當然，這兩年“知創空間”在強調智能產業與工業4.0，不過在全球都沒真搞懂4.0具體是啥的前提下……似乎更像是個股市操作？

4 結語

香港迴歸至今已有21年，在一國兩制下，香港維持了舊制度管理框架近一代人的時間，卻在大陸不斷輸血的情況下從高峯跌落。

香港過去的繁榮發端於特殊歷史、政治環境，到了和平世界，能維持現狀已經不錯了。無論是建制派還是港獨分子，沒人能拿出改革經濟方案，全都是在政治字眼上做文章，彷彿搞掉了從國際市場為港內龐大服務業抽血的金融地產，空心化的香港就能瞬間解決一切問題一樣。

就目前香港的狀態，要想再次繁榮，除非是東亞再來一波世界大戰，其它港口全完蛋，讓香港重走一遍近現代史。

然而，新一代香港青年從懂事起就生活在統一的香港中，不知道歷史的因果，只從隻言片語中聽説過香港曾經的“超凡”，對死掉的英國殖民政府產生了虛妄的幻想，對早已不復存在的特殊經濟地理地位如溺水者般攫緊。所以，有改革積極性的年輕人自我綁定於港獨；勉強願意維持現狀的建制派沒有改革動力，香港左右為難，無論是搞“再工業化”還是繼續吃金融，都不會改變香港的未來。

本文自馬前卒工作室微信公號

作者：高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