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敗後的日本(二):黑市的叢林_風聞
红色枪骑兵-我不是要让世间生太平,我是要让世间动刀兵2018-09-08 09:00
【文/紅色槍騎兵】
戰爭是日本自找的慘禍,而戰爭結束之後,戰爭帶來的破壞也並沒有就此結束。高高在上的統治精英們試圖維持“國體”而進行的倒行逆施,更加劇了戰後的災難。精英的胡來帶來了“真實”的經濟體系,現實的混亂進一步帶來了精神的空虛。

熙熙攘攘的戰後黑市
來自頂層的“戰略爆擊”
其實,戰敗時的日本帝國還算不上山窮水盡,也不是一片荒蕪:軍費餘額還有266億日元,而且為了進行本土決戰也儲備了大量物資——既有燃料食物等消費品,也包括大量的工業原材料,建築材料和機械設備。現在戰爭結束了,自然可以把這些資金和物資都於重建。
不過日本的統治精英們此時想到的並不是恢復民生,重建國民經濟。而是要保全日本發動總體戰所必需的工業體系,換句話説就是要保存掌控經濟命脈的財閥和管理動員體系的官僚——説白了實際上也就等於是統治精英們自己。
1945年8月14日,也就是投降前一天,鈴木貫太郎內閣以《陸機第三百六十三號令》的名義,下令將儲備軍用物資全部移交給地方政府處置。而各級官員及其親屬隨即心領神會地將儲備物資全部轉移,藏匿,隱瞞起來。1947年的時候,日本政府經過調查後終於宣佈:價值約3000億日元的儲備煙消雲散,沒人知道它們去了哪裏。作為對比,當年日本政府的財政預算支出只有205億日元。

鈴木貫太郎,前海軍大將,在一般的記載中是推動日本投降的“功臣”,理性的政治家,知名事蹟包括“默殺”波茨坦公告
物資如此,資金也是一樣,就在投降後的短短半個月時間裏面,剩下的軍費被以軍事訂單付款的名義交給了財閥下屬的軍事承包商。銀行銀行也將大批資金以“軍轉民生產”為理由貸給這些人。因為害怕佔領軍秋後算賬,賬目被大量銷燬。當8月28日佔領軍踏上日本土地的時候,倉庫和賬房已經空空蕩蕩,只剩下無家可歸的居民在其中容身。
在戰爭年代,日本的精英階層以循規蹈矩又首鼠兩端著稱,不過在投降後的兩週裏面,他們倒是表現出了驚人的果斷、創造力和勤奮,整日忙於掠奪物資倉庫,轉移軍事預算,套取銀行貸款,以及銷燬文件。而與此同時為了緩解民眾焦慮,釋放煙幕彈,幾百萬失業工人和復員軍人照常發遣散費,同時儲蓄賬户提款限制也被解除。中央銀行全力開動印鈔機濫發紙幣,結果就造成了嚴重的通貨膨脹。
他們辛苦工作終於帶來了空前的經濟混亂和通貨膨脹,**在佔領第一年,官方控制的公開價格上漲了539%,第二年336%,第三年256%,第四年127%。**為了購買基本的生活所需,遣散費、撫卹金和民眾的存款很快全都被高物價吸乾了。日本銀行方面的統計是:因為戰爭期間限制提款而積攢下來的2600億民眾存款在幾個月內就消耗一空,包括中層公務員和白領在內的絕大多數人都落入了赤貧,只有少數統治精英除外。
儘管付出了這麼多的代價,官僚政客和實業家們苦心孤詣地想要保存工業體系的努力最終還是失敗了,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他們沒有分清楚作為經濟和工業體系掌控者的自己和作為逐利個人的自己的區別。他們雖然掌握住了物資和資金,卻並沒有將其用於保存工業體系,只是將其變賣,大發了一筆國難財——當然,也可能是因為一開始他們也沒確定自己到底是要幹什麼。

日本的統治精英對社會財富的摧毀,比美國的原子彈徹底而有效率得多,他們的救國行動能讓埋藏在防爆倉庫內的物資憑空消失,令不存在實體的信用貨幣化為烏有。
這些錢和物到底都去哪裏了呢?當然是進了黑市,同樣,老百姓的2600億存款也基本上都被黑市吸納走了。
黑市叢林
黑市既然“黑”,那大抵是非法的——戰後的日本和戰爭中一樣實行配給和物資管制,可是黑市的開設並非偷偷摸摸,而是堂而皇之,大大咧咧。比方説,著名的新宿黑市立着一塊巨大的廣告牌,上面寫着“光は新宿より”(新宿之光),即使在夜間也被11000瓦的燈泡照的雪亮,成為電力緊缺的戰後歲月中最顯眼的夜景。

“新宿之光”——新宿黑市,下面打着關東尾津組的名號
大多數黑市是建在被燃燒彈夷平而產生的空場上,攤販支起一個攤牀,或者搭起一個棚屋就可以開買賣,因此被稱為“青空市場”。一開始日本政府給店鋪損毀的合法商販發放特許證,允許他們用這種形式維持經營,不過很快三教九流的逐利者湧進“自由市場”,合法和非法再也沒有區別。
黑市之所以“黑”,也是因為他們都是由黑社會控制的,上面所説的新宿黑市就是由大黑幫“關東尾津組”控制管理的。他們靠純粹的暴力來維持“自由交易”的秩序,哄抬物價,投機倒把,製售假冒偽劣一切允許的,但交易必須是自願的,偷竊搶劫更是禁止,簡直是個哈耶克理論的自由實踐基地。
可黑市也是“白”的。雖然黑市不單經營着鄉下的農民偷偷運來賣的糧食,但大宗交易都在生產資料的上進行:煤,焦炭,汽油,木材,水泥,平板玻璃,鍍鋅鋼,苛性鈉,機油,電線,電動機,燃料,紙張,甚至還有鈦和從東南亞掠奪的奎寧。大宗產品的供貨商都是財閥和權貴——不用説,這些東西大多來自那價值3000億的戰備物資。
如果説官方市場的價格漲得太快,那麼黑市的價格就更離譜**:投降之後的半年內,黑市的50種基本消費品價格躥升到官方定價的34倍。**可是老百姓們別無選擇,靠配給的糧食是吃不飽的,合法的渠道也買不到吃的。只能把積攢多年的血汗都交給黑市。同樣,工廠企業通過合法渠道找不到材料設備,產品也沒有銷路,當然也只能求助於黑市。
説是“黑”的,又是“白”的,説是“異常”的,又是必需的——不論怎樣超出了法律和正常秩序的限制,黑市還是成為了人們生活中最常用的“真實的經濟”。於是經營黑市的黑幫大大咧咧地以生產事業的協調者自居——某種意義上説,並沒有誇張。
為了取得協調的集約化,黑幫們也經常相互“兼併”——當然是通過刀槍火併。之前主要靠小劇場混飯吃的小黑幫“山口組”因為專找朝鮮人和中國台灣省人開的黑市火併,儼然成為“民族英雄”,後來發展為日本規模最大的黑社會組織。

山口組發達之後,他們的文化產業也越來越紅火,還推出了一系列歌頌黑幫成員的“任俠片”,這些影片的最佳主演就是高倉健
在戰爭結束的時候,“皇軍”士兵們一邊痛哭流涕,一邊立誓回國後要為重建祖國而奮鬥,不過他們回國之後發現找不到什麼重建祖國的正經工作,又被鄰里鄉親當成是罪犯和廢物。於是紛紛投入黑市和黑幫。
侵略軍拿出當年在中國和南洋凶神惡煞的氣勢來欺壓弱小,整天挑剔老婆婆送來賣的和服上有蟲吃鼠咬,恐嚇敲詐來買食物的主婦。神風特攻隊員們施展自己未能在美英鬼畜面前發揚的勇猛,三五成羣到處搶劫滋事,從此以後暴力團伙就被日本民眾稱為“特攻隊”。當時的俗諺笑稱:“女人都成夜之女(站街女),男人都為暗之人(黑市工)。”

謝謝各位,日本感謝你們的貢獻!
“真實”的真實
黑市雖然承擔起了重要的流通功能,但它的效率之低是顯而易見的:為了大敲竹槓,商販們囤積居奇,阻絕信息,以次充好,無法產生什麼良性競爭。供銷渠道不穩定,對工廠生產的恢復毫無益處。而且黑市的暴利意味着高昂的流通成本,消費者和生產者卻要承擔高物價和低利潤。
黑市商最清楚通貨膨脹的嚴重,他們從來是不留隔夜財的:賺了大錢就去花天酒地,掙到小錢則去狂灌劣質燒酒,嗑從日軍航空部隊裏流出的甲基苯丙胺(冰毒)。這樣一來當然不會有什麼資金投入到再生產當中。於是物資匱乏持續,通貨膨脹失控,工業重建萎靡不振,只有這些“自由交易市場”欣欣向榮。

喝劣質燒酒的人們,戰後流行的酒精飲料有不少是工業酒精勾兑的
警察受命去做做樣子打擊這些非法活動,其實他們跟與黑市供貨的權貴和黑社會組織是一夥的,只能專門去找低級商販、幫工和顧客的麻煩。從1946年到1948年,日本全國因參與黑市交易被捕的人數分別是122萬、136萬和150萬。
一位法官山口良忠愧於要不斷地將黑市上討生活的窮苦人送進監獄,要求妻子不要再給自己吃任何黑市上買來的食品,在堅持了幾個月後,他於1947年11月初餓死在家中,年僅33歲。這也從側面證明即使是一箇中級公務員,不從黑市上買東西就活不下去。
當不犯法就活不下去的時候,法律就成了笑柄,當真實的生活建立在踐踏秩序的基礎上時,真實就會建立起新的道德。有媒體發表了一篇小學生的來信,小學生認為他哥哥的職業——黑市小販,比勞動者要光榮得多,因為他的哥哥起五更爬半夜到處運貨和推銷,是個勤勞的人,而勞動者們卻每天不上班,動不動就遊行抗議——雖然實際上工廠開不了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被黑市掐住了供銷渠道。
一般認為到1950年左右,隨着食品供應的逐漸寬裕,黑市開始淡出一般人的生活,但是這並不是説他們消亡了。正相反,許多黑市都演變為了店鋪林立的商業街,甚至是高樓鱗次櫛比的商業中心。當年的一些黑市密集地域,比方説新宿和秋葉原,至今仍是城市的繁華地段。一些從事黑市經濟的商販和黑幫也鹹魚翻身,從社會底層一躍為經濟體系中的支配性力量。

黑道在演藝界參與的一個較新的分支事業,是知名女子組合AKB48,其製作人秋元康有很深的山口組系背景
“真實的經濟”並沒有退出歷史舞台,他們依然真實牢固地存在於生活中,至於評判他們的法律條文和社會標準卻已經模糊、褪色了。萬世一系的神國當然是純扯淡,高高在上的法律成了笑話,就連基本的道德也不存在了。
民眾需要社會正義,而在佔領狀態下,社會正義的代名詞就叫和平與民主,但是在和平與民主的幌子下面有什麼東西堪為實質呢?還有誰有資格為和平與民主搖旗吶喊呢?——也多虧了大浪淘沙,一羣特殊材料做成的人脱穎而出。不管是此前還是之後,日本民眾都不會明白,戰後幾年的自己如何成為了這些“極端分子”的俘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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