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驢的終點,是驢肉火燒_風聞
五年平辽圆嘟嘟-2018-09-10 13:48
來源:微信公眾號“浪潮工作室”
火燒是指燒餅,驢肉火燒即燒餅夾驢肉。北方多面食,燒餅起源很早,至今常見。燒餅夾肉的吃法在北方的小吃中也並不少見,白吉饃、肉夾饃遍及北方的大街小巷。因而可以認為,驢肉火燒的關鍵在於驢肉。
驢肉的味道不差。肉質比牛肉鬆軟,又比羊肉緊緻,口感因有穀氨酸而自帶鮮味。據説乾隆嘗過後,還稱讚“天上龍肉、人間驢肉”。跟同類比,馬有腥臊味。“驢肉香,馬肉臭,打死不吃騾子肉。”
從營養角度來説,驢肉也是很理想的食物。食品科學的學者測定過,驢肉相比豬、牛、羊肉都含有更高蛋白、更低脂肪,並且驢肉蛋白質中人體必需的氨基酸含量比牛、豬、羊、雞都高,多不飽和脂肪酸、人體必需的亞油酸和亞麻酸也都更高。

2007年,北京什剎海附近一間賣驢肉香腸的店面。驢肉有各種不同吃法,但驢肉火燒仍是知名度最高的 / 視覺中國
不過,吃驢肉,在空間維度上不曾廣為流行。驢肉美食主要在今陝西往東到山東一帶較為多見,有驢肉腸、臘驢肉、曹記驢肉等,又以華北平原上的驢肉火燒最為有名。相比之下,南方人則對驢肉食品非常陌生。為什麼驢肉只在這一特殊範圍內流行?
被歷史選中的驢
要討論驢肉,首先得討論驢。
驢起源自中亞,漢代通西域,大量引進了驢。但北方引入驢較早,南方引入晚,南方也由於草地稀少,除了牛、水牛之外的大牲口都相對少。
黔無驢,有好事者船載以入,至則無可用,放之山下。
柳宗元著名的《黔之驢》,開篇句子就反映了南方驢的情況 /《黔之驢》
因此,我們可以把討論主要放在北方。
乍看之下,驢是很沒用的。隋唐五代後,南北方人口增長,華北是一大增長極,牛較為雜食,能吃小麥秸稈,從而減少與人爭食的情況,但馬、驢、騾不愛吃;而在用途上,牛、馬、驢、騾都是役用動物,可以耕地、運輸,但驢是走得最慢的,也是力氣最小的。
2016年9月,河北省涉縣的村民在旱作梯田上利用毛驢運送秋糧 / 視覺中國
不過,戰爭長期干涉華北人民養驢。
軍事戰場上,馬是必需,是首選。如果王朝疆域內沒有草地,常常需要選個地域來養馬。華北草地比南方更多,而且常常離統治中心更近。這時候,驢的生存空間被擠壓了。
但這對養驢來説反而是一件好事。戰禍不斷的情況下,馬容易被大量強買、徵調。民間缺馬,驢、牛的運輸意義和數量也會提起來。南北朝時,東魏遷都鄴城,尚書丞郎以下非陪從者的官都只能乘驢;宋朝缺馬,驛站系統中也大量用驢、牛。
此身合是詩人未?細雨騎驢入劍門。
陸游,作於1172年(南宋對金作戰時期),陸游由南鄭(今陝西漢中)前線調回成都。官員長途旅行也騎驢,與當時缺馬不無關係 /《劍門道中遇微雨》
而王朝的起源和疆域範圍不同,決定了給華北驢的空間還是馬的空間。從中原土地上崛起的王朝,如果最終沒有擴展到草地疆域,常常需要華北養馬。對這些王朝來説,華北民間逃不掉養馬的任務。北宋、明朝是這種王朝。

2017年3月,內蒙古巴彥淖爾草原上的牧馬人。元、清等朝代的馬場通常設在關外草原上 / 視覺中國
而擁有草地疆域的元、清,他們是馬背上崛起的王朝,本身可以用領土版圖中的草地養馬,思維也與北宋、明朝相反。他們擔心民間養馬會給叛亂提供便利,往往會自設官辦養馬場,絕不直接給民户派養馬任務,而養馬場也一般設在關外。
清朝前期對關內的養馬限制嚴格。順治5年(1648年),規定除了文武官員及兵丁,其餘人概不許養馬。後來又頒佈了一系列詔令,為了避免蒙古馬種流入,對馬的販賣交易也懲處嚴重。
這對於養驢來説,是一種巨大利好。驢在清代華北處於勃興的狀態,為民國的後續繁榮打下了基礎。
而這種規律,同樣適用於打來打去、機械化程度不高的民國時期。清朝及之前的年代作戰還不太用騾,也不管民間養不養騾,而民國將騾的政治地位提到了馬的高度。騾也被徵買作戰。
2011年8月,陝西商洛,一頭伸懶腰的騾子。民國時期騾子被徵用作戰,想見到這樣的場景怕是很難的 / 視覺中國
先是世界各地都在打仗,一戰中,曾有大批中國騾經天津運往西歐充軍用;國內先是各方軍閥,後來是國民黨、日軍雙方都想要馬、騾。這樣民間就只可能剩下驢了。
在戰亂中,各種大牲口都減少,但驢是最幸運的。1949年和1937年比較,各類役畜減少百分比為,驟子60%,馬23%,水牛17%,黃牛10%,驢6%。
華北生態之殤
不過,民國時期驢在華北的盛況,還源於另外一個原因:華北人民太窮了。
當時華北、東北為日本所據,東北是養馬之地。華北驢的勝出更體現為農業上的競爭。
幹農活,兩頭驢的工作量相當於一匹馬或騾。驢耐乾旱、生病少、性子温和,拉磨之類的一圈圈圍着石磨轉的活也能做,但驢最重要的優勢是所需的草料、飼料少。養驢需要的粗飼料是馬的2/5,是騾所需的飼料的1/2。民間有言:“窮養驢,富養馬”。
雖然也有拉兩圈磨就坐下的懶驢,但大部分驢子還是很能幹的 / 視覺中國
根據民國的調查資料,大户人家會牛、馬、驢都養,牛用於耕地,馬馱重運輸,驢灌水脱谷;而小户人家養不起那麼多,馬、驢常二選一,相對貧困的人家選驢;更貧困的人家幾户合養一頭牲口。
宏觀數據上驢的比重上升,意味着當時華北非常困頓。而且不光是人民收入的問題,生態惡化,沒有良性的經濟循環進一步軛死了當地人。
從遼金到清代,北京在900年的時間裏一直是國家都城,官民烹飪、取暖所用薪柴燃料消耗巨大,導致了華北周圍的太行山北段東麓與燕山都被砍禿,引發燃料危機。
隨着玉米、甘薯等作物引入,華北平原開墾嚴重,人口暴漲。15世紀末,華北人口大約僅為540萬人左右,到了清朝滅亡,華北已有3700多萬人。華北平原的人口壓力,達到了農業經濟能負擔的極限。
2018年8月,張家口驢文化實景博物館內的驢舍。比起牛、馬等牲畜,養驢需要的飼料要少得多 / 視覺中國
耕地佔用土地太多,草地只佔耕地面積的0.5%,林地(包括灌木地和有樹木的牧草地)只佔耕地的2.4%。華北土地上面臨嚴重的“三料”危機:缺燃料、飼料、肥料。
林地少,意味着沒有木頭可以當燃料,不得不燒牲畜的幹糞便、枯枝落葉。就算這樣,燃料還是不夠,連秸稈飼草也燒了。
沒有了牲畜糞便和枯枝落葉,土地缺肥料。缺肥料,土地收成減少。而沒有草地,也缺少沒有飼草,牲畜沒吃的。牲畜沒吃的,數量減少,糞便減少,土地更缺肥料了。
人吃米,馬吃草,糠是豬的好飼料,剩下谷茬當柴燒。
近代河北諺語
三者的連環相扣之下,人們養不起大牲口。有時就把大牲口賣了,改成買小牲口來養。需要飼草較少的驢替代其他大牲口,包括不得已的時候驢也替代牛耕地。
一份1949年的統計資料顯示,全國有驢949.9萬頭,是馬的將近2倍,騾的將近7倍。驢在大型牲口中相對數值非常佔優勢。而再看驢的分佈,華北平原為中心的三省最多,河南173.6萬,山東142.3萬,河北143.1萬頭,加起來佔全國約一半。
河北省近代歷年禽畜飼養頭數統計。河北是少數其他動物數量廣為減少而驢數量大幅上升的省份之一 / 李羣, 中國近代畜牧業發展研究
單看絕對數量,大面積屬於平原的河北省不是最多的,但各省面積和資源稟賦不同。以當時各省人口數作為參考,可以發現河北才是養驢大省。河北平均每23.8人擁有一頭驢,河南24.3,山東31.96;而河南、山東的牛都比較多,河南平均每12.15人擁有一頭牛,山東20.6,河北27.01。
或許,這才能回答為什麼各地都有驢肉名吃,而以來自河北的驢肉火燒最為有名。
從驢到驢肉
當然,從養驢到吃驢肉還需要邁一小步。
人們知道驢肉可以吃的時間很早,唐宋元明清也都有,但在長時間是見於宮廷、官僚、殷商之家的上層飲食。到清朝,在民間卻格外流行。民國興盛,至今而衰。不能不認為對當代吃驢肉最有影響的是清朝。
清朝為何格外流行呢?
在中國,牛普遍被看作家中的勞動力,所以在西方文化傳入前,吃牛肉的人並不多 / 視覺中國
首先,肉用、役用動物之間還是有較為明確的界線的。物質生產沒有豐富的時代,人們也吃不起肉食。根據食物的轉化效率,在穀物被動物所食,人再來吃動物,能量損耗了七八成,不如直接吃穀物能養活的人多。
而官方更可能直接下禁令,把界線進一步明確。君主或者因為重農桑,或者戰爭年代缺大牲畜,或者因為突然大發慈悲等原因,常下詔令禁殺。
尷尬的是,驢的地位比較低,在戰爭中不如馬,在耕作中不如牛。在畜役動物中,下詔令禁殺牛、馬居多,連驢也一起禁殺的時候少。
清朝皇帝們,除了皇太極之外,一般只禁殺牛,沒有禁殺驢。沒有牛肉吃,從側面刺激了清朝吃驢肉的興起。清朝小説、筆記中都有較多吃驢肉的記錄。
一日,有陝客牽驢來(浙江東台某)鎮,乞於市,雲斷資斧不能歸,求眾援,不應。客嘆曰:“吾餒甚,實力窮,本擬乘驢返,今欲貨之,急切無售主。盍殺之,貨驢肉較易也,且肉值廉,僅取價常之半。”因假屠刀揮之,驢首斷,血縷縷濕街市塵,再加臠切成塊,系以草縷掛壁上,人爭售之,頃刻去其半。
清代宣鼎寫的一則故事,陝西人到浙江來,因為沒有回去的旅途資財,在集市上斬驢賣肉,很快賣掉一半。故事反映了清代吃驢肉盛行,南方也時有 /《驢化為履》
在沒有官方禁令的時期,農民也不太可能把牛、馬、驢殺來吃掉,一般會極為愛惜。而肉牛養殖因為要出口西方而在近代興起,驢卻不具備發展成肉驢的條件。
此外,驢肉火燒雖然只是小吃,但一頭驢可以供應很多個火燒,很多個火燒可以被更多人吃到。這也正給了驢肉更廣泛的傳播空間。
蒜泥驢肉。比起這種需要坐在餐館吃的做法,還是方便快捷的驢肉火燒更能被人接受 / 視覺中國
事實上,小吃是一種容易廣泛傳播的食物形式。如果不是驢肉火燒剛好是一種小吃,其名聲和影響力不會有那麼大。而華北平原也是人口密度大、流動性非常高的地區,這讓更多人有機會接觸到這種食物,驢肉火燒因而比位於更冷門位置的驢肉食品更有名聲。
不過驢肉或驢肉火燒,只是食物長河中的曇花一現。
1939年後,養小型牲畜的盛況,隨着經濟、生態變好,又被養大牲畜替代。以山東一個村孫家廟村為例,1938年全村有牛19.5頭,驢5頭,騾2頭;1974年,牛28頭、馬13匹、驢8頭。驢的相對數量下降了。
驢肉在流行時期,僅限於國內北方,不是一種有廣泛羣眾基礎的食物。後來,農村運輸中也不再需要驢,驢的養殖量已經大為減少了。而國內的肉驢養殖業也沒有發展起來,導致驢肉價格比豬 、羊 、馬、牛、雞肉等價格高 21%到 140%,肉價沒有競爭優勢,驢的羣眾基礎只會減少。
相比驢肉,被國人奉為“滋補上品”的阿膠可能是更廣為人接受的驢製品 / 視覺中國
而今天人們由於驢肉造假等新聞,變得不愛吃驢肉了,需求下降,驢的數量只會更少。驢還有阿膠可以供應,馬更慘,被人類需要得更少,數量更跌了。
也不知道,這對它們來説是好事還是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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