復旦“文科基地班”那些神奇的老師們……_風聞
王木铎-2018-09-10 09:25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 饅頭説
1
熟悉我的讀者都知道,我當年在復旦大學,讀的是一個比較特別的班級,叫“文科基地班”。
這個班當年是從上海的各市重點中學中展開報名,收取一批願意參加考試的學生,提前進行復旦自己出卷的統一筆試和麪試。經過兩輪篩選,最後招了34個人組成一個班級,在當年的5月份就開始進入校學習——沒錯,提前保送,沒有參加高考。
這個“文科基地班”和一般大學的文科專業有所不同的是,我們的中文、歷史和哲學這三門學科的各個課程都是必修課,不僅如此,還要必修高等數學和物理,這就是當初復旦設立這個班級的目的:所謂“通才”教育(最早這個班招生時承諾7年可以拿到博士文憑,後來退了一步,從大三可以開始直升碩士,當然,也可以選擇放棄)。
因為當時學校對這個“基地班”非常重視,所以不僅僅是全部小班授課 ,而且配備的師資都是復旦文史哲最好的老師(絕大多數都是博導),這也讓我們有了一個特別的“福利”:
在四年時間裏領略復旦文科幾乎所有名師的風采。
2
先説説我們這個班的導師和輔導員吧。
我們的導師是復旦中文系的傅傑(我們這一屆正好輪到中文系託管),他是姜亮夫先生的碩士(中國古典文獻學),王元化先生的博士(中國文學批評史),來帶我們這個班的時候才37歲,剛剛讀完復旦的博士後。
傅老師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用上海話説,就是“冷麪滑稽”。
他第一次和我們見面,是在教室裏,雙手撐着講台,一臉嚴肅:
“大家好,我叫傅傑,永遠成為不了師傅的傅,永遠成為不了傑出人物的傑。”
傅老師平時的脾氣還是比較隨和的,但對待我們的功課卻是非常嚴格,比如他開的《論語精讀》課,我們的《論語》不僅要讀,還要背,還要默寫。而有些他佈置的書單,他不會要求默寫,但要求大家看完交流,“大狗要叫,小狗也要叫,大家不妨交流下讀完書的看法。”
他的“冷麪滑稽”有時候還頗有點無厘頭的幽默。記得有一次我們班春遊,去的上海共青森林公園,租了幾條船,在湖上泛舟。我們的一條船眼看就要和另一條女生的船相撞(我們班34個同學只有5個男生),大家驚呼一片的時候,前面還談笑風生的傅老師猛然抓緊船舷,雙目凝視正前方,一臉嚴肅,然後口中忽然字正腔圓地吐出四個大義凜然的字:
“撞沉吉野!”
傅老師的第一部著作是《聆嘉聲而響和》,當時我才大三,還是他的學生。他送了我一本,扉頁上寫的居然是:“贈張瑋兄,請多指正。”當時翻開,書直接掉在地上。
記得畢業後第一年春節我給他發拜年短信,巴拉巴拉説了一大堆離開校園要開始工作啦等等,他回了三個字:“悠着點。”
我們的輔導員是吳兆路老師,他是王運熙先生的博士(中國文學批評史),他帶我們的時候,也剛從北大讀完博士後沒多久。所以我們的導師和輔導員,一個是復旦博士後,一個是北大博士後,算是當時很強的配置了。
吳老師是山東梁山人,人特別爽快,且直來直去,讓人印象深刻。
記得那一年軍訓,一個同學對他的批評不服氣,吳老師一拍大腿:
“我是黨員,我以黨性擔保,我絕對沒有批評錯你!”
吳老師喜歡古詩,有一年我們商量春遊去哪裏,大家嘰嘰喳喳,吳老師忽然插嘴:“哎呀,那些杭州啊蘇州啊都沒什麼意思的,要不我們搞個賽詩會吧?”大家哈哈大笑,讚歎吳老師玩得一手好梗,然後發現吳老師一臉認真嚴肅,原來他是認真的。
吳老師愛喝酒,愛吃山東菜,畢業後師生聚會,總是要搶着做東,吃山東館子,還不讓人家買單。
每年過年,都會收到吳老師發來的短信:“吳兆路在山東水泊梁山舉杯祝福……”
每年看到這條短信,就想把酒碗一砸,跟着他去替天行道。
3
老師的一言一行會對學生產生怎樣的影響?我覺得我們的物理老師倪光炯先生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前面説過我們班還要學物理,而配給我們的物理老師,居然是復旦大學物理系首席教授倪光炯。倪老師是量子物理、場論和高能物理方面的權威,他的課,物理系的本科生都很難上得到。
記得倪老師上課帶的講義和書,是用一個菜籃子裝的,上面蓋塊手帕,每次就這樣提着過來。
倪老師上課,雖然有時只是想向我們解釋一個淺顯的物理道理,但開一個頭就會自己忍不住,洋洋灑灑講開去,有時候會把教室的整整四面大黑板全部寫滿(可以上下滑動的那種)。我們一班文科生看着滿黑板的物理公式眼冒金星,但倪老師卻渾然不覺。
下課鈴一響,我們“轟”的一聲作鳥獸散,但我不止一次看到,倪老師自己一個人留在教室,看着剛才自己寫的物理公式還在反覆驗算,有時候還會拿黑板擦掉重寫。
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很多同學還是頗有愧疚,因為覺得倪老師來上我們這批文科生的課,真的有點暴殄天物。而且因為上我們課的老師從不點名,所以還是難免有不少學生會逃他的物理課。
記得有一次,逃課逃得太狠,下午第一節物理課,坐在教室裏的只有九個學生。倪老師走進教室,目光掃了一下,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拿了一支粉筆,轉身開始在黑板上寫一句話:
“我以為人們在每一個時期都可以過有趣而且有用的生活。我們應該不虛度一生,應該能夠説,“我已經做了我能做的事”。”
—— 居里夫人
寫完後,擦掉,轉身面對九個學生,打開講義,輕輕説了句:“我們開始上課吧!”
第一節課下課鈴一打,那九個同學瘋一般地衝到各個電話亭,開始給自己寢室的傳達間打電話(那時手機還不普及),呼叫在寢室的同學趕緊來上課。
第二節物理課上課鈴響的時候,我們班的學生基本已經全部到齊。
倪老師還是沒有多説一句話:“好,我們繼續往下講。”
後來的物理課,基本上就沒人逃過課。
4
和嚴謹的理科老師不同,很多中文系的老師展現的,是“魏晉風度”。
哲學系的王德峯老師,一直給大一新生開《哲學導論》課,100多人的大課堂堂爆滿,位子都不夠坐要提前佔座。但他的不修邊幅估計也是達到一定高度了。記得有一次上課,講到動情處,他離開講台,侃侃而談,然後第一排的男生不斷小聲提醒:“王老師,校門,校門……”
王老師終於聽到聲音,低頭一看,隨即朝着我們羞澀一笑,背過身拉了一下,然後用力提了下長褲——結果裏面穿的藍色線褲褲腳就這樣露了出來(至於什麼叫“線褲”,有一定年齡的讀者應該知道)。
但王老師的課就是能堂堂爆滿,為什麼?隨便拿一句他講課説的話出來:
“有一個人被死神領進了一個屋子,那裏面滿是蠟燭,長長短短,代表生命不同的長度。忽然一陣風吹過,燭光搖曳,有的燭火就熄滅了。同學們,你們知道那是什麼風嗎?那是時間之風啊!”
記得當時聽了有種雞皮疙瘩起來的感覺(不是因為恐怖)。
中文系的駱玉明老師,主講《中國文學史》(教材就是他和章培恆先生合著的),天馬行空但又收放自如,往往聽得人如痴如醉。駱老師講課的姿勢,很多時候是一個手斜撐在講台上託着下巴,身子也是歪的,每句話前必然有一個綿長的“哦……”然後我總是擔心他的口水可能會掉到講台上——因為他每講兩句,就要“噝噝”地吸一下口水,彷彿主講的課是《中國八大菜系鑑賞》。
駱老師還有個愛好,是下圍棋。我們寢室裏有一個男生自學了圍棋,駱老師就盯上了他。有一天課間,他找到了這個男生,劈頭蓋臉就是一句:“今天放學我到你們寢室找你下棋吧?”還沒等那位男生反應過來,他又幽幽加了一句:“反正我估計你也沒女朋友。”
我的那位同學嚥下一口幾欲噴湧而出的鮮血,放學就陪駱老師在寢室裏下棋。兩人坐在我們寢室一張下鋪的牀上,一人一把摺扇,羽扇綸巾,玉指輕彈,時而搖頭晃腦,時而長吁短嘆,宛如兩位世外高人對決,確實頗有“魏晉風度”。
一盤下完,我跑過去問我同學戰況。我同學回答:“我贏了,中盤屠龍。”
我問:“你是什麼水平?”
他回答:“剛學,業餘二級。”
中文系的許道明老師,主講《中國現代文學》。有一回他的課是下午1點半上課,到了1點35還沒見着人。直到1點40,他有些搖搖晃晃走進了教室。進了教室也不説話,撐着講台看着我們,我們也看着他,大眼對小眼。
然後他就轉身找粉筆,在黑板上寫了四個大字:“君當恕醉。”
然後,滿面紅光的他説:“實在對不起大家,今天中午來了兩個非常非常好的朋友,實在沒忍住,喝了幾杯,向大家道歉。但我保證,我課反而能上得更好!現在開始上課!”
許老師沒有食言,不過他的課其實喝酒和沒喝酒幾乎都差不多:永遠慷慨激昂,妙語如珠,點評到位。
許老師是我本科時代的畢業導師(我的本科畢業論文記得寫的是金庸),但在2005年因疾病仙逝。當時很多已經畢業的學生都自發去追悼會送他,哭聲一片。我也寫過一幅輓聯:“君當恕醉,眾人皆醒願我獨醉。儂本多情,塵事俱忘念師恩情。”
中文系的陳尚君老師,上起課來引經據典,格楞都不打一下,各種典故手到拈來。但有一個習慣:老是喜歡眨眼睛。一開始上他課,覺得陳老師是不是在暗示我什麼啊?後來發現,他對每個人都“擠眉弄眼”。一問才知道,他看書看得太多,眼睛有點小毛病(我曾有幸去他家拜訪過一次,和很多中文系老師一樣,都是家裏有梯子的人——因為書房和客廳四面牆都是頂到天花板的書架,拿書方便)。
當然,有些老師的“魏晉風度”,是隱藏得很深的,比如當年上我們比較文學課、現在已經是微博大V的嚴鋒老師。
關於他的故事,其實我已經提過兩次了,就如他在我第一本《歷史的温度》的序言中所寫:
“到了期末考試的時候,這位低調務實的張瑋同學的主動性真是讓我眼前一亮。
他竟然在做完了卷子之後,又在背面用了整整兩頁來談他對一個叫《合金裝備》的遊戲的敍事手法與對文學性的開拓的認識。
在今天,年輕一代都玩過這個遊戲,但是2001年,《合金裝備》剛剛問世,那還是全社會視遊戲為毒品,為旁門左道,為洪水猛獸的年代,一名人品端正、老實低調的好學生,竟然在至關重要的期末考試上忍不住傾訴自己對一個全新的文化現象的讚歎。
沒啥好説的,我果斷給了一個A。
説真的,16年過去,我已經忘光了當年出的考題,但張瑋的那段文字還在我的眼前。
什麼是自由而無用的靈魂?這就是自由而無用的靈魂。”
哦對了,這位深藏不露的嚴鋒老師,其實還是手段高強的。我們班大四的時候,因為吳兆路老師去國外交流訪問,新來了一位美女輔導員叫孫潔,孫老師温柔嫺靜,才貌雙全,引起當時無數文科男生讚歎。
畢業後不久,別人告訴我,孫老師成了嚴老師的妻子。
5
我們在大學時還上過一門課,叫做《社科文獻學》。
這門課上的是什麼呢?就拿我們期末考試考卷上的一道題來説吧:“中國第一顆原子彈是什麼時候爆炸的?”你以為是讓你背爆炸的時間?圖樣圖森破!那道題還有後面一半——請寫出15本可以查到這個爆炸時間的書名。
沒錯,這門課就是讓你背書名,讓你在寫論文做學問的時候,知道去圖書館找什麼材料,查什麼書。我記得這門課上得我們全班鬼哭狼嚎,每週的作業都是背幾十個甚至上百個書名,期末考更是背了300多個書名——一個字都不能錯,錯了分數就全扣。
教我們這門課的老師,是傅德華老師。他當時頗為得意地對我們説,他的這門課,校長曾和他説以後不光文科生要開,理科生也要開,要成為大一新生的必修課。
結果沒多久,互聯網的搜索引擎就普及了……
當時甚至之後有好幾年,我都是抱着一種幸災樂禍的態度:再背那些書名還有用嗎?網上搜索個關鍵詞不就全都有了嗎?
但是再過幾年,尤其是現在寫了“饅頭説”和《歷史的温度》之後,開始深深體會到這門課的有用之處:從現在來看,當初的背書名確實用處不大了,但背後那種檢索的邏輯和方法,道理和規律,卻不知不覺地印到了心裏,現在即便是使用了互聯網,卻也能比一般人更高效且快速地查到有用的資料——這不就是對我現在最大的幫助嗎?
6
其實有時候想想,讀大學,尤其是學文科,不也是這個道理嗎?
説穿了,不就是看個書嗎?在家不能看嗎?自己不能看嗎?為什麼要交了學費去大學看?我以前也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得出的答案是,兩者當然還是有區別的(不是説自學肯定不能成材,這樣的例子也有不少),而其中最大的區別,還是人——那些教你的老師。
那些老師,尤其是優秀的老師,會幫你篩選看書的種類,教導你檢索的方法,歸納你讀書的感悟,端正你治學的態度,甚至還會在潛移默化中傳授你做人的道理,這些,是我這大學四年裏最大的收穫。
非常可惜的是,文科基地班辦了幾年之後就停辦了,背後有很多原因。但越是這樣,我就越是珍惜那“絕版”的四年。這四年中的很多收穫,對我目前的人生影響非常大,或許有一些我未必能察覺,但我知道真實存在。
而在我那麼多的收穫裏,最幸運的就是有幸成為了這些名師的學生,他們就像是我人生道路上的一個個引路人,指明我前行的方向。
記得王德峯老師在上課時説,當年他同學給他寫的畢業臨別留言是:
“願你把理想主義的火炬,高舉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當然,或許我們現在已經無法達到這個境界,但我覺得這批覆旦的老師,確實在身體力行,把一些東西薪火相傳,傳到一代又一代復旦學子的手上。
“自由而無用的靈魂”,這句復旦的民間校訓之所以能夠一代代口碑相傳,經久不息,可能也和這批老師有重要的關係。
謝謝老師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