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雅馬哈魚檔》誕生記_風聞
世纪杂志-2018-09-10 07:18
【章以武 廣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廣東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館館員,廣州市作家協會原主席】
圖|作者與作家嚴歌苓(右)
友人問我,你怎麼會想起寫電影劇本《雅馬哈魚檔》的?説來話有一匹布長呢。
上世紀80年代初,在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的指引下,廣州率先開放,開放了魚鮮、水果、蔬菜、三鳥(雞鵝鴨)市場,市民拍手歡喜,都説政府好,跟老百姓想到一塊了。
當時,那些待業青年,領了牌照,一馬當先,紛紛在馬路邊的轉角處,在窄街小巷,設檔擺攤。那時,我住在百靈路,整條小街成了熱熱鬧鬧、喜氣洋洋的墟集,魚檔、燒鵝檔、水果檔、粉面店、髮型屋,牛仔褲、T恤、絲襪、遮陽傘,應有盡有,大有春風撲面之感,好生興奮。家有客人來,上街斬2元錢的燒鵝(燒鵝每斤4元,2元即半斤),拎一塊帶血絲的鯇魚清蒸,炒一碟菜心就搞掂啦,再不用因憑魚票,排長隊,買回幾條臭魚而煩心了。所以,那時的心情可謂面對長街,幸福花開!
有一次,我去買魚,魚檔小青年口吐煙霧,笑眯眯地説:“啊,你別小瞧我這個水濕濕的小木箱,裏邊裝的全是賣魚得來的錢,誰搶劫它就好比打劫銀行的錢櫃,即刻蹲班房!”哇,這口吻自豪又自信!
我拎着魚邊走邊想,這小青年曾經發生的、正在發生着的故事。它激發着我的形象思維,有一種創作的慾望。我這個人,平時就愛舞文弄墨,寫點小東西,在報上發表了,沾沾自喜一番,也愛寫個獨幕小劇,供農場“烏蘭牧騎”演出隊演出。為此,中文系的頭頭會有微詞,説我不走學術之路,不務正業。我心裏不服,我教《寫作概論》《影視創作》,理論聯繫實際,很務正業啊。不過學院開明,由我。
還有一次,路遇我在中學時教過的學生,他邀我去金碧輝煌的東方賓館飲茶,以表師生之誼。天哪,那是接待外賓的地方,出入者非富則貴,豈是我等草根的去處。我猛搖頭:“去不得,去不得。”
那學生執意要我前往。他道:“章老師,給點面子啦。你恐怕也風聞了,我這個人,過去手腳有點不乾淨,長相又矮小鬼祟。我們‘打的’去!不坐公交車!”我問:“為何?”他道:“坐公交車不好,萬一車上有個‘冬瓜豆腐’,別人會懷疑我的,説不清楚。我現在開魚檔,賣魚賣得風生水起,有滋有味,我活得堂堂正正、人模人樣啦。全憑政府的好政策囉。啊,章老師,你放心,去東方賓館飲茶,我有港幣。章老師,信不信由你,我賣魚每月能賺這個數!”他伸出三個指頭,“300多塊啊!”我聽了心裏好不平衡哩,當時,1983年,我月薪才68元5角。
呵,世道在變,人世在變,於是,最早的《雅馬哈魚檔》的故事在我心裏發酵了。
圖▕ 電影《雅馬哈魚檔》宣傳廣告
所謂“發酵”,就是我頭腦裏儲存的有關信息給激活了,它們互相碰撞、糾結、組合、演變,故事的雛形也就形成了,人物關係也就呈現了,隨着想象翅膀不斷撲騰,故事逐漸完整清晰了。
這裏要強調一點,並非你有賣魚的生活,你身上有魚腥味,就可將它變成文學作品的,有生活是一回事,感悟生活,判斷生活,分析生活,概括生活,形象地表達生活,又是一回事。同時,還需要有思想的支撐,否則飛花漫天,水過鴨背,作品是膚淺的,不耐看的。否則,世上千萬賣魚人都可以寫成《雅馬哈魚檔》了。於是,我寫了將近6000字的短篇小説《雅馬哈魚檔》。
當初,這小説的題目叫《魚啊魚》,我的老友徐康是珠影的製片主任,他説:“你這題目不生動,不時尚,現在開放了,雅馬哈摩托車滿街飛,乾脆叫《雅馬哈魚檔》吧,用摩托載魚,又新潮,又熱辣,讀者看這題目也好奇。”妙哉,我當即叫好。
這個短篇寄給了《羊城晚報》“花地”編輯部。十天後,我收到“花地”編輯肖荻老師的信,他認為小説所寫為新生事物,很好。約我去編輯部面談。
我雀躍。肖荻先生畢業於西南聯大,著名文藝評論家,他是肚裏有貨、雙眼識貨的名編,他親自寫信給我,太抬舉本人了。我去了“花地”編輯部。要知道,當時《羊城晚報》在國內十分顯赫,每天才四個版,它的文學副刊有時半個月才輪一次,要上一篇稿可不容易哩。
肖荻老師對我説:“你這篇小説正面寫了改革開放的故事,開魚檔,勞動致富,讓待業青年有了謀生創業的平台,題材、故事都不錯的。是這樣,我們晚報,名聲在外,全國各地都來稿,所以版面十分緊。你的這個短篇小説刪去一半,2500字,如何?”我聽了不知深淺地道:“肖老師,您也太狠心了,要砍去一大半啊!可否6000字整版發表?”肖荻老師聽了注視着我嗬嗬笑道:“章以武,你好大胃口,整版發你的稿?!你是歐陽山?你是秦牧?”他遞了一支煙給我,“你的心情我理解,砍去一半,好比割你的肉啊。你回去想想,我也想想,再定。”
一個星期後,肖荻老師給了我一封千多字的長信,大意是:小説砍一半確實可惜。他建議將它擴大成中篇小説,並提了擴成中篇的五點意見,尤其是小説主人公阿龍的轉變,要增加筆墨,令人信服。主要人物的形象生動飽滿了,這個中篇就站得住了。
我讀完此信十分感動,字字句句點中穴位呢,我心怦怦然,兩眼發熱,我為肖荻老師的敬業精神肅然起敬,他為後輩文學創作的熱心關愛,永遠是我學習的榜樣。後來,我找來了我的合作者黃錦鴻,將這個短篇擴成中篇小説《雅馬哈魚檔》。應該説,這位合作者很聰明,很傲氣,對廣州的風俗人情很熟悉。當初的合作是默契的,愉悦的。
這個中篇寄給了《花城》文學雜誌,發表後,獲得了1984年“花城首屆文學獎”。至今,我常常會惦記肖荻老師直率、幽默的形象。肖老師已去了天國,我未能敬他一支煙、一杯酒,抱憾終生。然而,他厚厚的眼鏡片裏閃現的光芒,像南方勒杜鵑般燦爛,照亮我文學創作之路!
這裏要插敍一段,中篇小説《雅馬哈魚檔》到了《花城》之後,編輯部對此稿有截然不同的看法。當時《花城》編輯部主任範若丁先生獨具慧眼,堅持認為:如今來稿多為寫傷痕文學的作品,而正面書寫改革開放新生事物的稿很少,而且作者又是本土的,很難得,應予支持扶植。也有一位以文藝理論見長的編輯認為:不就是小販賣魚嘛,沒多大意思,“小兒科”。當然,這是編輯部內部十分正常的爭論。
不過,我在創作這個中篇時反覆思考的卻是:80年代初期的轉型期,人的價值觀念正在悄悄發生變化,具體到這個作品就是如何做人,如何賺錢,如何張揚人的價值,體現人的尊嚴。我們在作品裏形象地指出:清白做人,誠實賺錢,勞動致富。而當時,人們思想還戴着沉重的枷鎖,在尚未完全解禁的形勢下,我倆獨具膽識,以文學的形式闖了禁區,提出勞動賺錢光彩,這無疑是石破天驚的事,無疑是廣州的草根老百姓在做中國最早的中國夢!當初,這麼夠膽,全憑黨的改革開放政策與思想解放精神啊!
真是好運來了擋也擋不住,我又遇到貴人了。
當時,珠江電影製品廠文學部主任王進先生讀了這個中篇,慧眼識貨,他認為《雅馬哈魚檔》應時勢,接地氣,故事性強,富有視覺衝擊力,具有廣州地方特色與南國風味,可改編成電影。立即讓我倆住進珠影招待所,將小説改編成電影劇本。於是,我倆興致沖沖地住進珠影招待所的大房間,開始“觸電”了。
先是編寫劇本提綱,因有自己寫的小説在案頭,不覺得寫電影劇本有多難。我寫他説,他説我寫,不時會冒出新點子,新套路,自鳴得意、開懷大笑、信心滿滿。不消一個月,電影劇本的初稿就拉出來了。
當時的責任編輯叫戴泳素,她略胖,頗有姿色。她是大名鼎鼎的民國詩人戴望舒的千金,為人和善熱情爽朗,很好相處。我倆在珠影食堂憑飯票吃飯,伙食還行,白瓜洋葱炒肉片,腐乳、蒜蓉辣椒醬都很配胃口,這些都免費供應作者。
好運連連,此劇本很快通過,馬上投拍,那是1983年。幾位導演讀了劇本,個個都有興趣,個個爭,最後由張良拍導此片。
張良,才華橫溢的東北漢子,他是家喻户曉的名演員,也是一位富有創新精神、有想法有追求的好導演,他“膽大包天”,竟然在劇中啓用了許多草根的個體户人士當演員,事實證明效果極好。當然,培訓排演過程,張良花了更多的心血。這種對藝術執着、專注、忘我的精神,令人欽佩不已。
影片拍成後,先在北京試映,招待“京城”的電影界名流觀看,電影剛落幕,掌聲四起,觀眾齊刷刷地站立鼓掌。影片大獲成功!座談會上,發言者爭先恐後。
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張瑞芳説:“好電影啊,太有生活氣息了,我都聞到魚腥味了。”當時的文化部副部長丁嶠説:“作者很大膽,思想解放,一年前就提出了‘既要面子又要錢’的口號,很不簡單!”
後來,在北京大學放映,從晚上七點開始,一直放映到天明。北京學子觀後高呼:廣州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這個電影公映後,好評如潮,轟動大江南北,被譽為撕開了計劃經濟的一角,呼喚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到來,是廣東改革開放的第一張靚麗的名片。
電影榮膺1984年文化部優秀新片二等獎,被選送參加1984年柏林電影節。我為此獲得了廣州市人民政府嘉獎令。學院給予晉升工資一級,提前分得三房一廳。此電影票房達8000萬(當時電影票2角1張),有人估算相當於現在的20多個億。附帶説一句,我們的稿費1000元,除去200元税,分別各得400元。此片文化部給的獎金有幾百元。劇組按人頭平均分,我倆各得了48元5角,我們已心滿意足了。
圖▕ 2018年4月,作者(左)參加《羊城晚報》頒獎典禮
內地許多年輕人是看了這個片子後,嚮往廣東,到廣東圓創業夢的。後來成為茅盾文學獎得主,著名文藝家劉斯奮先生曾言:電影《雅馬哈魚檔》對廣東文藝創作具有引領的作用,使得上世紀90年代廣東出現了一大批優秀的反映現實生活的影視劇,如《公關小姐》《外來妹》《英雄無悔》《情滿珠江》等等。
《雅馬哈魚檔》的成功,對我來説確實是我文學創作的里程碑,增強了我對文學創作的熱情與信心。
改革開放以來,面對珠江三角洲這片歷史性鉅變的熱土,我會激動不已,我的感情會燃燒。在我眼裏,這兒,水比別處清澈,月比別處柔和,酒比別處醇香,人比別處開放,情比別處包容。我常有一種衝動,怎樣形象地告訴人們,改革開放富起來的珠江兒女是如何與時俱進的,是如何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波峯浪谷中拼搏闖蕩的,是如何改變觀念進行精神換血的,是如何在十九大精神指引下圓着中國夢的。
四十年來,我一直熱衷於近距離地書寫當下現實生活的作品。或者説都是貼近生活接地氣的主旋律作品。我一共寫了三百多萬字的文學作品,均出版與搬上銀幕熒屏,代表作除《雅馬哈魚檔》外,有電影劇本《愛的結構》《小蠻腰》,電視連續劇《南國有佳人》《心天一角》《風流大學生》《情暖珠江》(第一編劇),電視專題片《點亮心燈》《魅力番禺 盛世飄色》,五幕話劇《三姐妹》,長篇小説《南國有佳人》,中篇小説《雅馬哈魚檔》《太老》《暖男》《硃砂痣》,文集有《章以武作品選》,中短篇小説選《應召女郎之戀》以及《當代嶺南文化名家章以武》。2015年,我獲得第二屆廣東文藝終身成就獎。感恩上蒼,感恩時代,感恩生活,感恩文壇關愛我的前輩以及朋友們。
(原載於《世紀》雜誌2018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