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曾想創辦一流大學,卻建立了最好的清華大學物理系_風聞
剑啸易水寒-深知身在情长在,前尘不共彩云飞。2018-09-11 20:13
來源:微信公眾號“中科院高能所”
“建設世界一流大學”已成為中國高等教育的一個熱點話題,中國著名高等學府每年都會關注各種全球大學“排行榜”。規模大小、經費保障、師資力量、科研產出…… 各項指標影響着高校在“一流大學”道路上的邁進。與此同時,南方科技大學、上海科技大學、西湖大學等則正探索着新型大學的道路。
而近一百年前,在積貧積弱的中國,清華大學建立起了接近人類文明前沿的物理學系。從這裏走出的一批學生,成為了各自領域的傑出科學家,其中包括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李政道、“兩彈一星功勳”的獲得者等等。這一“一流學科”的建立,與一位叫葉企孫的科學家和教育家,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
整理編寫 | 沈丹麗
編輯 | 金莊維
“如果內心能接納多種文明,對葉企孫的關注就不會僅限於政治。”7月,北京大學紀念葉企孫誕辰120週年的活動上,有人這樣説。
對熟悉科學的人來説,葉企孫的名字並不陌生。他是中國近代物理學歷史上一位開創式的人物,創建了清華大學物理系,將西方近代科學的土壤帶到中國。不到十年的時間,清華的物理系就辦成了全國第一流。“兩彈一星”的23位功勳者中,有13人與葉企孫有師承關係。
但對有些人來説,這個名字可能是第一次聽説。如果不是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葉企孫的學生錢三強、李政道等奔走呼籲,發起紀念老師的活動,這個名字也許就湮沒在了歷史裏。
在瞭解這位科學家的生平之後,我很難描述內心的複雜感受。一位正直的科學家,與國家一同經歷苦難的命運,晚年委屈,可他的內心仍保持平靜。讓我最震撼的是他的治學思想,樸素而富有洞見,在一百多年後依然閃爍着光芒。在如今這個喧囂的時代,葉企孫和他的治學思想都愈加珍貴。
從“不談政治”到“免於淘汰”
葉企孫,名葉鴻眷,1898年7月出生於上海。作為近代史上最早迎來開埠的沿海城市之一,上海是當時的中外貿易中心,也成了東西方文明融匯的地方。出生於書香門第的葉企孫,在家族的薰陶下,自幼開始背誦《三字經》《百家姓》,學習傳統文化。
葉企孫的父親是清朝舉人,卻不是一位守舊的文人。他同時推崇西方的先進文明,在與黃炎培等人奉派赴日考察教育後,回國創辦了一所新式學校——上海敬業學堂。學堂開設的科目包括西算、理化、博物等西方學科。葉企孫9歲時,入讀了父親所在的這所學校。
小小年紀的葉企孫,在1911、1913年兩度入讀當時作為留美預備學校的清華學堂。之所以是兩次,是因為武昌起義和二次革命的炮火中斷了學校課程,葉企孫只得回到上海。在上海學校停課後,他再度報考清華。
進入清華之後,曾因戰火被迫中斷學習的葉企孫,在清華科學社的章程制定中明確了一點:“不談政治”。在他後來的任教生涯中,少有的一次發怒,是日軍入侵天津內河後“三一八”慘案發生,王淦昌等幾名學生描述看到的北京學生抗議遊行遭軍警開槍的血案,葉的另一名學生就在其中。葉企孫聽完後激動地盯着王淦昌,斥責他們不該出去,要知道自己的使命在於科學救國。説罷淚如雨下,深深感染了在場的學生。
然而,當看到清華大學大禮堂播放科學電影時,觀眾寥寥,還有些人鼾睡起來,葉企孫忍不住感慨:“學生當注重科學之理解,以探天地之奧竅,以謀人羣之幸福。庶幾國家日進於富強,而種族得免於淘汰矣。”“免於淘汰”,是葉企孫沉靜的性格下掩藏不住的知識分子的血性。
葉企孫15歲時的照相。拍完後,他在照片背後留下了這幾行字:一、戴平頂草帽拍照形式不佳 二、右手置花架上置法尚未得宜 三、二足如此擺列不雅觀 四、長衫多皺處。(圖源:互動百科)
留學哈佛
1918年,葉企孫和200多名清華學子在上海碼頭,登上了赴美留學的輪船。他們臉上一個個表情肅穆,似乎訴説着留學承載的重量。看上去温潤沉靜的葉企孫,不知道後面等待的是怎樣的人生。
1920年葉企孫進入哈佛大學研究院傑弗遜實驗室,攻讀實驗物理碩士研究生學位。他的導師布里奇曼(P.W.Bridgman),是實驗物理的鼻祖,提出了操作主義的原則。葉企孫參與了美國國家標準實驗室的研究——壓力對鐵磁性物質磁導率的影響,並完成博士論文。他做的課題受到當時歐美科學界的重視。布里奇曼認為他在高壓磁學領域做出了開創性的工作。
葉企孫另一項為人所知的貢獻,是他對普朗克常數h的測定。這是他和William Duane,H·Palmer一起合作完成的一項工作,測定了當時最精確的普朗克常數h。這一數據後來在國際上被沿用了十餘年。
創建清華物理系
在傑弗遜實驗室的經歷,老師一絲不苟的實驗作風,為葉企孫的品格注入了更多科學、理性、實證的成分。
然而,葉企孫沒有在研究的道路上繼續走下去。他選擇了回國做老師。
20世紀初,自然科學進入新紀元,以牛頓為代表的經典物理學被近代物理學取代,量子論和相對論更新着人們對物質的認識。而當時貧弱的中國,在這些領域的研究近乎空白。沒有儀器設備,也沒有學科傳統。
葉企孫的學生、北京大學教授張之翔認為,一個人得諾貝爾獎,如果有先天的條件,遇到關鍵的問題,恰巧在合適的地方可以研究這個問題,得出準確的結果,還不是很難。但要把一門學科移植到一個沒有任何基礎的國度,並讓它開花結果,則是很困難的一件事。
在獲得哈佛大學哲學博士學位,並遊歷歐洲近半年後,葉企孫於1924年回到中國。1925年,他曾經就讀的清華,從留美預備學校轉變為一所正式的大學。次年,葉企孫和梅貽琦一起創建清華大學物理系,並擔任系主任。
清華大學1932年度校務會議成員。左起:葉企孫、陳岱孫、馮友蘭、梅貽琦、楊公兆、張子高(圖源:《清華年刊(1932年)》)
建系初期,全系只有梅貽琦、葉企孫兩位教授。梅貽琦作為清華大學校長,忙於校務,實際真正擔任教學工作的只有葉企孫一人。
據當時的學生回憶,葉企孫略有點口吃,有時還帶上海口音。他講話常常很慢,但是一字一句可以記下來,每個字都很精煉。他講課細緻,甚至於會超出課時,但是他講的內容幾乎沒有學生聽不懂的。遇到難懂的概念,他就反覆講,還會舉各種實驗現象為例進行講解,注重理論和實驗的聯繫。
三年之後,葉企孫終於為學校請到了第二位老師,研究X射線的專家吳有訓。雖然葉企孫是系主任,卻要求吳有訓的工資必須高過自己。他們合作了將近二十年。
他還為學生們請來了趙忠堯、周培源等名師。他對學生們表示,雖然自己講課不好,但為他們請來的老師是最好的。
文人相輕,會增加內耗,但葉企孫所在的物理系很團結。葉企孫堅持各人幹各人的活,團結一致,不分你我。而他舉賢自讓的品格,也影響着周圍的人。
治學思想
葉企孫非常重視系裏的實驗員和技術人員。有一位實驗員是勤雜工出身,葉企孫認為不能叫他“差事”,而應該叫“先生”。1930年,葉企孫出國休假考察。他沒有 “挖”來洋教授,而是從德國聘來了一位實驗技藝精湛的技師韓弗烈(Heintge)。
北京大學原常務副校長、物理學家王義遒認為,尖端精密實驗不只要有創新的原理設想,天賦和長期積累的經驗所造就的精湛技藝也非常重要。“1984年,我在美國做訪問學者,合作者是2005年諾貝爾物理學獎獲得者J.Hall。我覺得學不來的不是他那獨特簡明的物理創意,而是同一塊透鏡,他一眼就能看出好壞來。這樣的本事,我至今不得其門而入。”他在紀念葉企孫誕辰120週年的活動中談到,我國一些高端核心技術不過關,其根源也在於此。
在清華建系期間,葉企孫不惜代價從國外引進先進的實驗器材,為系裏搭建實驗室。他也向居里夫人購得放射性元素鐳,使得學校老師在國外的課題研究得以繼續。
但有意思的是,這些儀器他不讓學生用。“他説學生是不用好儀器的,要訓練他的動手能力,從中找出訣竅,鍛鍊獨立創造、創新的能力。”葉企孫的學生、中國光學之父王大珩回憶説。恰恰是這些普通的儀器和“特殊”的訓練,培養出了一位位具有創新思維和動手能力的年輕科學家。
葉企孫樸素的治學思想還體現在課程的設置上。正如當下一些大學為了接軌前沿技術紛紛追蹤熱點問題,在葉企孫所處的時代,相對論和量子力學剛剛成為物理學發展的亮點,當時一些國內大學便競相開設時髦課程。但葉企孫和吳有訓為首的清華理學院,卻不熱衷於去開這些課程,理由是“教師講得糊塗,學生學得糊塗”。在這種求真務實思想的引導下,清華反而大步前進了。
瞭解每一個學生
葉企孫辦清華物理系的時候,規定了物理系每年只能招14個人。他認為多於14個人,就很難了解學生們的性格、興趣、品性了。而這14人中真正畢業的,有時候10個都不到,但畢業的學生大多很有成就。
核物理學大師王淦昌是葉企孫“挖”來的學生。王淦昌原先就讀於化學系,但有一次他在葉企孫的課上被問到一個問題,回答完之後,葉企孫認為他的物理概念很清楚,對他印象深刻,此後便經常找他談話,勸他轉到物理系。後來,王淦昌成為了我國兩彈一星的功臣。
清華物理系第一屆畢業生(圖源:sohu.com)
1944年,李政道從浙江大學轉入西南聯大,後者是抗日戰爭時期多所高校遷至昆明後“合成”的一所綜合性大學,清華也位於其中。在葉企孫的電磁學課上,李政道在埋頭看書。葉企孫發現這位“不認真”的學生能回答他的問題,還能看懂電磁學高級教程,便批准他免課。可在最後的考試中,因為李政道在實驗中把電流計的懸絲弄壞了,葉企孫給了他83(58+25)分:實驗不過關,理論的60分也被扣去了兩分。
李政道在日後十分感謝葉師教導他的實驗意識和能力。雖然在學業上“苛求”學生,但對於深造的機會,葉企孫又“慷慨”得讓旁人難以理解。在推薦優秀研究生赴美讀博時,葉企孫破格推薦了當時還在讀大二的李政道。十多年後,李政道和楊振寧同獲諾貝爾物理學獎。
葉企孫把知悉每個學生的特點,作為自己教學任務的一部分。1952年,全國高等院校院系調整後,他離開清華來到北大。畢業於北京大學物理系的戴道生回憶,當時班上只有五個學生,葉企孫一兩個禮拜就讓學生到他家裏去座談。彼時只知道學習,不關心窗外的學生,被引導着去關注這個學科的前沿進展,視野也變得更加開闊。
在吃不飽的年代,葉企孫還很關心學生的生活。1961年的一天,消瘦、甚至走路都有困難的張之翔在路上碰到葉企孫,葉企孫感到很驚訝,讓張之翔第二天早上來自己家。次日,他把熱好的牛奶給了這位吃不飽的學生,又將一個麪包分給他和另一位研究生。
被遺忘的老師
後來張之翔再見到老師時,葉企孫已經很蒼老了。文革期間,葉企孫因為學生熊大縝案被誣陷為特務,遭到了逮捕和逼供。
當他被放出來後,張之翔去看望他。葉企孫坐在藤椅上,動彈不了,小腿腫得很粗。認出張之翔後,他連説“你好你好”。講起腫脹的小腿,他説這是紅衞兵打的,“他也沒有憤慨,就是説事實,我的心裏當時非常難過。”張之翔描述道。
1977年葉企孫離世時,只有清華的物理樓貼了一個訃告。關於這位科學教育大家的晚年光景,流傳着一些説法。有人説北京中關村沿街乞討的老人就是他,身子屈成90度,學生們路過,他叫他們躲得遠遠的。
1964年10月16日下午三點,中國人研製的第一顆原子彈,在羅布泊的荒原上試驗成功。一個曾受盡屈辱的民族獲得了前所未有的信心。1999年,在“兩彈一星”功臣表彰大會上,為此做出卓越貢獻的科學家們受到國家的隆重表彰。在這些科學家被記住的同時,他們的老師葉企孫,已被遺忘了許多年。
清華大學科學館(圖源:icsd.tsinghua.edu.cn)
在葉企孫誕辰120週年活動結束後,我問主辦方老師是什麼時候發起對葉企孫的紀念活動。對方告訴我,在葉企孫去世後,他的諸多學生就不斷地發起紀念老師的倡議。
他們希望將葉企孫身上可貴的、跨越時間的文明品格傳遞給現代社會,預防和抵制野蠻,為社會的文明生長創造更多機會。這也是葉企孫紀念活動承載的歷史意義。
李政道先生曾對清華物理系的發展有這樣的評價:
美國的加州理工學院,在1921年聘請密立根(R.A.Milkan)教授去主持校務後,不到10年成為世界的名校。當時的清華大學物理系雖然不能跟加州理工學院相比,但當時中國的具體條件比美國差多了。在不到十年的時間裏,能把一個新創辦的物理系,辦成為全國第一流,現在看來,在發展的速度上,在辦系的成功上,我想,葉老師的創業成就是可以跟20世紀初的加州理工學院相比美的,是十分值得我們今天借鑑,值得我們今天去研究其中的道理的。
在一次又一次提出新的“一流大學”建設口號的今天,我們值得回過頭去看看,近一百年前,有一個人的身上融入包括華夏文明、歐美文明在內的多樣性文明,即使在面對野蠻時,也保住了人道、友愛、勇敢、誠實等人性的完滿。他未曾想過創辦一流大學,卻身體力行建立起了當時最好的清華大學物理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