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典型的評書大家單田芳和他的時代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18-09-12 20:08

文 | 劉夢龍
驚聞單田芳老師遽歸道山,不勝嘆惋,八零乃至不少九零後恐怕都是聽着這位老先生的書長大的,單田芳老師的離去就好像是一個時代離去,感慨頗多。應該沒有人會否定單田芳老師的評書藝術,但以傳統説書人的角度,單田芳老師卻很有些劍走偏鋒,他不是一個天賦非常好的説書人,甚至在傳統技藝上也始終有不足之處,但卻硬是走出了一個自己的時代,人定勝天不過如此。
評書是一門古已有之的藝術,最早可以追溯到説唱人,稗官野史的村中説書人,遠的如漢朝著名的説唱俑,宋朝的瓦子就在傳説三國水滸的故事了,所謂“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説蔡中郎”。真正把説書當做行當的首推明末的一代奇人柳敬亭,直到今天評書的藝術也沒怎麼超出柳敬亭當年創造的範疇。
評書顧名思義是説的是書,而且是夾敍夾議,既是一門語言的藝術,也是一門表演的藝術,要文武兩道皆通。評書的工具簡單,一幾一案,一塊驚堂木,先生一身長袍,手上一把摺扇,便可以開説了,可越是簡單便越不容易。當年的富貴閒人張岱曾經親耳聽過柳敬亭説書,寫了一篇《柳敬亭説書》基本把評書藝術的要點都記了下來,不妨照錄。
一個好的評書藝人當然首先要善於講故事,書是評書的膽,但這個書肯定不是市面上通行小説的簡單復讀。張岱説柳敬亭説武松打虎與本傳大異,直到今天南方評話裏武松打虎也是各有絕活,説書人裏其實也有照本説書的,老話叫説墨刻本,但要大火一般都要有傳授,有自己的版本,説人家所沒聽過,出人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的。比如三國裏的四庭柱,一呂二趙三典韋,隋唐裏的四猛十三絕,秦叔寶胯下忽雷駁一呼萬馬驚,這些都是膾炙人口的東西,更多還要有自己的包袱,再創造。比如三國的名段子三英戰呂布,早年間老先生説張三爺的鋼鞭是一條毒龍化的,平時靠煞氣壓住,呂奉先的八寶紫金冠也是一條金龍,張三爺戰到怒髮衝冠,鋼鞭脱手二龍相沖,呂奉先就給打的金冠歪斜,落荒而逃,要做到戲法人人會變,手段個個不同。
書要好,但人也要有本領,這就是説的本領。張岱説柳敬亭,敍事描寫刻畫,微入毫髮,找截乾淨,並不嘮叨,説高潮時聲如洪鐘,説關鍵處,叱吒叫喊,洶洶崩屋,這是對節奏的把握。柳敬亭説書恐怕説的是短書,明清以後流行的是長書,這裏面除了對現場節奏的把握,更講究使釦子的手藝,要能吸得住人,一個大場面能講五六天,讓觀眾恨不得天天太陽早點出來,準點報道。柳敬亭説書,其疾徐輕重,吞吐抑揚,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個人雖然其貌不揚,“然其口角波俏,眼目流利,衣服恬靜,直與王月生同其婉孌,故其行情正等”,説書與儀態合一,讓人渾然忘我。
所以一個好的説書人先天條件要好更要下死功夫,哪怕像柳敬亭雖然樣貌不佳,但儀態氣度絕佳,老話説要一要聲音洪亮,二要頓挫遲疾,在台上裝文扮武要面面俱到,一個人要是一台大戲。這一點,當年的劉蘭芳先生説精忠岳飛傳萬人空巷,嗓音條件就是獨一份。
舊時評書都是現場表演,聽書的大都是老少爺們,一般來説袍帶,公案,神怪是主流,説的多是金戈鐵馬的故事,尤其是打書,聲音不但要洪亮,人要壯偉,才能顯得慷慨激昂。更有一類説書人擅長武藝,能把手裏的摺扇模擬出十八般兵刃,惟妙惟肖,關鍵時刻一個亮相要贏得滿堂叫好,這才能大火,比如田連元先生後起,但動作上就是敞亮。因此不要看摺扇雖小,這裏面的變化路數也往往是父子相傳,密不告人。
除了動作,評書很關鍵的要評,就是要説書外面的東西,如果都是照本宣科,那誰還聽你的,所以有人就擅長説家傳秘本,講各種細節衝突,惟妙惟肖。但還有更了不起的先生就能旁徵博引,比如袁闊成先生説三國講孔明燈,説燈的手藝,流傳,講饅頭的由來就説的娓娓道來,寓教於樂,他本人樣貌又好,這種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能耐一般的説書人就很難有,就能大火起來。
説了這麼多評書的東西,回到單田芳先生,大家可能就會發現,老先生在很多方面要吃虧。比如單田芳先生樣貌上就不算壯偉,嗓音條件沙啞也不出色,他本人恐怕也沒學過武藝,扇子的變化始終不夠,雖然他本人也算曲藝世家出身,但早年讀書因為家庭鉅變才不得不説書,因此他的書也不是家學門户的秘傳,但人家就是能起來,這就是靠個人的努力。
傳統説書畢竟是江湖手藝,社會地位不高,老一輩的説書人學歷也不高,但單田芳先生不一樣,他自幼讀書天賦甚高,五十年代遼寧大學拿了大學文憑,是那個年代全中國文憑最高的評書演員。有了這樣的有利條件,在評書這個門户裏,單田芳老師靠自己的才能硬是闖出一條路子來。解放前的流傳的書多,建國後有些封建色彩比較濃重的不説了,比較常見的傳統書大概三十種左右。單田芳先生一輩子講了一百多種書,自己創作出版了四十多本小説,也就是説老先生一個人一口氣把評書的書目拓展了近三倍,人無我有,這樣的本事能不火起來嗎?
單田芳老師不僅僅是能創作,應該説勤這一個字被他發揮到了極點。我前面説了,無論同輩還是晚輩,在評書領域裏,造詣上能和單田芳老師相比,條件上勝過單田芳老師並不少,但勤能補拙,要説單田芳老師對評書事業是真的熱愛和堅持。我們最津津熱道的是號稱每天有一億人在聽單田芳,這背後是八九十年代,復出的老爺子幾乎跑遍了各個電台,電視台,乃至自己建工作室,自己送錄好的磁帶。老先生的聲音條件本來不是一個優勢,卻靠着這樣的大規模傳播,倒成了一個識別信號,在觀眾裏形成了口碑,所以説他劍走偏鋒,獨闢蹊徑。
單田芳老師不僅僅是熱愛評書這個行當,他的德行其實也很讓人感懷。比如老先生五十年代成名,是經過文革批鬥的,多少人一肚子怨氣,但他最後寫回憶錄不怨天不尤人,能説是自己招搖,責任在自己身上,這份氣度就叫人敬佩。應該説評書遇到單田芳也是一種幸運,老先生盡一生之力把這個門類進行了不小的擴展,比如近現代題材,紅色題材,乃至世界歷史題材的加入,當然這其中也有不少我們知道並不太成功的嘗試,比如那部太平洋海戰,老人家雖然努力想跟上時代,終究評書作為一個逐漸衰退的傳統曲藝門類,憑藉一個人的力量,難免使人嘆息,但這種烈士暮年壯心不已的努力又怎麼不讓人感動。
一個人的一生能生逢其時確實是幸運的事情,在八九十年代,是評書的黃金時代,多少人天天趕着回家就為了聽十二點半的央視一套説書,當年劉蘭芳先生説岳飛傳連社會治安都好轉了。但一個人的命運不僅僅是要時代,一樣也要靠個人的努力。單田芳老師的一生就是這樣的一生,勤能補拙是良訓,天定能勝人,人定也能勝天。
老先生在人生的最後還在為評書藝術奔走,此生可以説獻給這門表演藝術了。隨着時代的發展,不少傳統藝術門類走向衰退,評書多多少少也不能例外。比如我們都曾經非常喜歡的相聲,如果評書依靠豐富的故事性和創造性,還有求新求變的契機的話,相聲則已經到了努力求存的地步,成功的諷刺型相聲久已不見,一度流行的歌頌型相聲恐怕已經走到盡頭,把傳統的段子炒一下,玩些倫理哏和裝智障,或者網絡段子大合集,終究只剩下重複咀嚼而已,相聲的新和變至今看不到出路。
隨着中國汽車保有量的高速增加,城市巨大化帶來的通勤時間的增長,網絡電台和有聲書快速崛起,評書又迎來了一個新的契機,但傳統的評書藝人始終面臨着後繼無人。同樣是技術的發展,單純的讀書早已不是説書人的專利,甚至電子閲讀已經取得了極大的進步,眾多新的問題擺在評書的傳承面前。
原本非常依賴舞台互動來調動觀眾的評書表演怎樣調整自己的節奏來適應新的傳播渠道,長書要不要重新讓位於短書來適應碎片化的時間,怎樣把傳統的評書技藝和新時代的變化結合起來,老先生們積累了幾十上百年的技巧怎麼在瞬息千里的今天化用出來,評書藝術迫切需要柳敬亭,單田芳這樣具有高度創造性的人才。斯人已去,大浪奔流,評書的未來依舊在未定之天,但老先生已經盡了他最大努力,用他的一生為一個時代留下了自己的印記,人生如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