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化中的朝鮮，如何持續向前走 ——中國學者調研團實地考察與思考_風聞

8月初，應朝鮮金日成綜合大學的邀請，我們與復旦大學、華僑大學、華中師範大學的同事一行八人組成中國學者調研團，以復旦大學朝鮮韓國研究中心主任鄭繼永為團長，赴朝鮮進行了為期八天的學術交流與實地調研。我們與朝鮮金日成綜合大學國際關係學系和歷史學系等的學者，就迅速變化的朝鮮半島時局以及雙方關心的問題進行深入交流，並考察了金日成綜合大學、朝鮮革命歷史博物館、三大革命展示館、科學技術殿堂、光復地區商業中心等，瞭解了朝鮮對科學技術的重視、朝鮮革命的發展過程，以及朝鮮經濟和民眾生活狀況，並前往板門店朝方一側的“板門閣”“統一閣”等地參觀，與駐板門店朝鮮人民軍軍人就近期中朝關係和半島局勢等問題進行交流。調研團還走訪了中國駐朝鮮大使館、中國在朝志願軍烈士紀念設施保護管理工作組等。通過座談和走訪，目睹了朝鮮近年來發生的巨大變化，切身感受到了與外界宣傳不同的真實的朝鮮，但同時也發現朝鮮也面臨一些不確定性，深感在這歷史發展的重要的十字路口，各方應準確認識變化中的朝鮮，相向而行，促使朝鮮持續向前走。

經濟與日常生活展現出的新活力

今年初以來朝鮮半島局勢發生了重大變化，其中朝鮮在內政外交上的變化尤為引人注目。在內政上，今年4月20日召開的朝黨七屆三次全會提出將黨的工作重心轉移到發展經濟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上來。在與我們的交流中，朝鮮方面反覆強調勞動黨的這次工作重心調整並非一時之策，而是戰略性的調整。參訪的朝鮮相關單位都表示將嚴格貫徹執行勞動黨的這一決議，朝鮮學者指出了在經濟建設領域的相關具體指標，平壤街頭也隨處可見要嚴格執行決議的標語。可見朝鮮方面對於國家未來經濟發展有很高的期待。

我們在參訪過程中也發現朝鮮經濟與日常生活展現出的新的活力。比如，與之前均由手繪的標語相比，街頭竟出現了用LED顯示屏打出來的滾動標語，走在平壤的街道上，也能感受的到這微妙的科技進步，而這些現代化的痕跡也都帶着朝鮮的特徵。大小商店裏展示的平板電視從品牌到型號種類繁多，播放着主體思想塔的火焰在夜色中徐徐燃燒的景象和鬥志昂揚的革命歌曲，各式各樣的手機APP更是讓人眼花繚亂。十字路口紅綠燈使用頻率的提升，也為交警減輕了許多負擔。行人的着裝更加時尚，女士們無袖的連衣裙也不時出現在街頭，裙子的長度也遊走在膝蓋上下，這在以前是不允許的。平壤市內的公共交通也較以前有所改進，除了公交車、有軌電車、地鐵、出租車之外，2018年初還新增了許多條新的公共交通線路，站點大都在近年新建的一些娛樂設施、地標性建築等附近，通常這些地點都相距較遠。據悉，這是在統計了市民常去的地點後確定的幾條線路，由專門的公交車輛負責運營的。

在平壤街頭以及朝鮮其他地區，水果攤之類的小販隨處可見，市場也顯示出難得的活躍氣氛。光復地區商業中心的商品本地化了不少，從日常生活用品到副食品等等，與以前中國商品幾乎佔據80%貨架的情況相比，目前朝鮮本國產品佔比更大，進口商品零星穿插在本國商品中間。從普通的飯店到高檔餐廳，大學生、情侶、同事聚餐、家庭聚會也十分常見，平板電腦點菜、電磁燒烤、蒸汽海鮮也已不稀奇。自今年4.27朝韓峯會時金正恩把平壤著名的玉流館冷麪帶給文在寅以來，這家冷麪的火爆程度遲遲不減，飯店門口的小型停車場幾乎保持着走一輛才能進一輛的頻率，等待用餐的顧客也從二樓排到一樓。除此之外，廣告也悄悄地出現在了朝鮮人民的生活當中，包括酒類、服飾類等等。多年前全朝鮮只有一則汽車平面廣告，幾年前出現過一則大同江啤酒的視頻廣告，而如今，各式各樣的平面廣告張貼在飯店、商店裏。

如何將國家戰略意志轉化為具體政策

在金日成綜合大學的訪問，使我們體會到朝鮮學者對於知識和教育的認真與重視，也充分感受朝鮮對於教育工作者的珍視。例如國家向教師無償分配拎包可住的住宅，面積達240坪。一個如此重視科學與教育工作的國家，不可小覷。平壤科學技術殿堂每天都有固定班車通達平壤各區，來此參觀學習的人絡繹不絕，近幾年的科學技術展覽等也都在此舉辦。花6000元朝幣（相對於人民幣5.3元）辦一張年卡，可閲讀各個領域的基礎資料，專業資料則需另付費用。不得不説的是科技館裏還真是藏龍卧虎，連身邊的小朋友都能説一口十分流利的漢語。

從朝鮮的國內經濟發展來看，雖然人們期待很高，但因為過去幾年發展核武器受制於聯合國安理會的高強度制裁，重工業和輕工業領域的基礎均十分薄弱，在經濟領域的一些進展也多為引進了一些國外稍微先進的生產線而已，自主研發還十分薄弱。實際上，由於受到制裁，別説上馬新的重大項目，即使一些需要更換的老舊的零部件也難以進口。同時，儘管國家戰略重心已經轉移到經濟建設與改善人民生活上，並明確提出了“朝鮮式”的經濟發展模式，但是這種模式究竟是什麼卻還不得而知。朝鮮如果不能把國家戰略意志轉化為可操作性的具體政策，就難以使得國家上下形成合力，並轉化為具體的生產力。同時，和中國、越南等社會主義國家一樣，在經濟重大調整的起步階段，如何處理逐漸開放的市場、各要素多元化互動與加強體制安全、意識形態安全、國家治理能力等之間的關係，也是朝鮮正在摸索的。如果處理不好，就會傷害到剛剛萌發的活躍的市場意識與市場環境，遲滯經濟發展。

朝鮮教授對朝鮮研發核武器的解釋

在困擾朝鮮與國際社會關係的核導問題上，朝鮮一改過去幾年“一路狂奔”的態勢，今年以來，金正恩委員長在多個場合明確提出了“朝鮮半島無核化”的目標。這也是新加坡美朝首腦會晤達成的四點共識中的重要一條。在朝黨七屆三次全會上，朝鮮也正式宣佈將從4月21日開始不再進行任何核試驗和洲際彈道導彈發射。在我們本次的學術參訪過程中，朝鮮方面反覆表示朝鮮半島無核化是金日成主席與金正日委員長的遺訓，也是金正恩同志努力的目標。在半島無核化這個問題上取得進展後，朝鮮今年以來的外交也十分活躍。金正恩三訪中國、兩見文在寅、一會特朗普，朝鮮與國際社會的其他高層互訪更是十分活躍。中國外交部長王毅、中聯部部長宋濤等先後訪問朝鮮。慄戰書委員長也於近期訪問了朝鮮。美國國務卿蓬佩奧迄今已經三次訪問朝鮮。朝鮮勞動黨中央委員會副委員長金英哲訪問美國，則是18年來朝鮮最高級別的官員訪問美國。

可以説，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今年以來的朝鮮半島局勢發生了近年來難得的良好局面，無論是朝鮮國內局勢還是朝鮮半島局勢都煥然一新，呈現出良性循環態勢。各方所希望的半島和平與穩定的目標取得了重大的階段性進展，朝鮮半島無核化也有了良好開端。但儘管如此，從我們的參訪來看，朝鮮在內政外交上還面臨諸多不確定因素。這顯然不僅僅是朝鮮本國的事情，也是該地區各國之間互動的結果。從未來發展來看，也需要相關國家相向而行，共同推動朝鮮以及半島局勢持續向前走，避免再走回頭路。

在無核化問題上，朝鮮與美國的分歧更是巨大，稍有不慎，局勢甚至存在反覆的可能性。在與金日成綜合大學教授們舉行學術研討時，他們解釋了朝鮮研發核武器的原因有：美國從1950年朝鮮戰爭開始就對朝鮮進行核威脅，朝鮮需要自衞；朝鮮過去在赤手空拳的情況下多年呼籲半島無核化，美國不僅不聽，反而把大量核武器運到半島，因此朝鮮發展核武器是為了促使美國實現半島無核化。相反，冷戰結束以來，美國始終把朝鮮發展核武器的動因歸咎於其窮兵黷武，甚至在人權等領域對朝鮮橫加指責，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責任。

基於對於朝核問題的產生根源的不同理解，朝美兩國政策的分歧也很大。朝鮮堅持“分階段、同步走”，要求在無核化的每一步進展上都要得到美國的回報，主張在美國解除對朝安全威脅之前不會放棄核武器。這也是為什麼朝鮮最近力推先簽署朝鮮半島終戰宣言、制訂朝鮮半島和平機制，然後再討論朝鮮半島無核化的基本背景。而美國迷信對朝鮮制裁，認為對於朝鮮錯誤的行為只能採取懲罰的措施，對於朝鮮合理的關切，美國更是選擇性忽視。美國還非常迷信制裁的效果，今年初以來朝鮮宣佈將致力於朝鮮半島無核化和選擇對話解決，美國認為這正是其極限施壓的效果，並沒有充分認識到朝鮮主動改善局勢的努力。同時，面對朝鮮近幾年在核導方面的快速發展，美國認為朝鮮再稍微假以時日，對美國全境具備核打擊的能力就會由“潛在的”變成“實質性的”，因此希望儘快看到無核化的實質性進展，並表示在此之前不僅不會放鬆，還有可能加大對朝鮮的制裁與高強度施壓，不會考慮對朝鮮進行回報，包括不會與朝鮮就半島終戰宣言與和平機制進行討論。

在朝美圍繞核問題爭執不下、難以取得實質性進展的背景下，國際社會與朝鮮的關係也難以取得較大進展。任何國家都難以突破安理會的對朝制裁決議，這也包括中國在內。今年年以來兩國都高度重視雙邊關係，從朝鮮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毛岸英》原聲帶電視劇，也可以充分感受得到中朝關係的親密度。兩國在文化與藝術領域交流頻繁並取得了很大成績，中國也希望加大與朝鮮的經濟合作，但中朝關係發展的瓶頸顯而易見。如果要擴大中朝經濟合作，就必須首先對安理會對朝鮮制裁做相應調整，這又取決於朝核問題的解決前景。

綜上可見，朝鮮內政外交可謂處於重要的十字路口，朝鮮半島局勢也相應處於重要的十字路口，各國應該多做一些有利於局勢繼續往前推進的事情，少做一些可能會使局勢走回頭路的事情。中國在2015年就提出“雙軌並進路線”，即半島無核化與停戰協定轉變為和平機制應該並行推進。半島無核化與停和機制轉換看似是兩個獨立的問題，實際上是兩個互相聯繫的問題，其妥善處理必然會對彼此產生積極的效果。

考驗着朝鮮勞動黨的意志與決心

朝鮮革命歷史博物館位於平壤的中心地帶，萬壽台金日成金正恩銅像的背後。博物館裏按照時期與主題共分為14個館，均是對各個革命歷史時期的刻畫與描繪。去參觀的當天，也有許多當地大學生和其他單位組織前來參觀。朝鮮人的參觀活動大多以團體為單位，統一組織，統一行動，基本未見零散遊客。博物館裏的裝修比較講究，講解員也自豪滿滿。相比之下，三大革命展示館內的陳設就顯得老舊了許多。三大革命是指思想革命、技術革命、文化革命，展示館內的重工業館、輕工業館等，展示了朝鮮的工業發展史。

對於朝鮮而言，應該看到在中國和越南等社會主義國家，一方面共產黨牢固掌握着執政地位，社會主義制度得到鞏固，另一方面又在經濟建設上取得了巨大成績，可以説在這方面具有豐富的經驗值得朝鮮借鑑。毫無疑問，在全球化與信息化時代，經濟要想實現快速發展就需要遵循一定的客觀規律，需要更多的市場因素和制度保障，這就需要黨和政府給予其一定的放權，精心的去培育與呵護，這也考驗着朝鮮勞動黨的意志與決心。

包括中國在內的國際社會則需考慮兩個問題。其一，如何在半島無核化取得進展的道路上，相應給予朝鮮一定的回報。聯合國安理會圍繞朝鮮發展核武器已經通過了十個制裁決議，既然朝鮮已顯示出不再在這個路上走下去的跡象，那麼安理會需要什麼樣的程序來減緩制裁，鼓勵朝鮮繼續往無核化的方向上走下去也是需要認真研究的問題。當然，在這個過程中從制度上也應做出相應安排，從而可以堅決打消朝鮮可能抱有的“只要持之以恆，國際社會最終會接受其為核武國家”的錯覺；其二，對朝鮮的制裁中涉及到軍民兩用部分的，既然朝鮮正在踐行不再進行新的核導試驗的承諾，就應將純粹民用的部分區分開來並逐步對其放開。當然，為了防止朝鮮將民用部門挪為軍用部分，國際社會也需要建立嚴格的追蹤與管理機制。

（作者王俊生為中國社科院亞太與全球戰略研究院副研究員、中國周邊戰略研究室主任，牛笑為上海大學高等教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上海市朝鮮半島研究會秘書。本文刊登在《世界知識》雜誌2018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