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戰前線東北亞,正上演“最後戰線突破”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372-2018-09-12 14:06
【文/觀察者網風聞社區 馮紹雷】
正值全球和地區形勢出現多種微妙轉機但依然動盪的局面之下,習主席首次出席海參崴“東方經濟論壇”,不光對於營建“長時段”、面向現代化建設的中俄合作是一次極其重要的推動,而且對於全球化和地區合作進程也具有一系列嶄新的含義。

一、事關全局的“互補性”
近十年來,俄羅斯學者曾把遠東西伯利亞的開發開放,看作為是其克服經濟停滯、加強國家建構、實現大國抱負的“最後的戰線”。意即,當俄羅斯的歐洲地區面臨着與西方抗爭的巨大壓力背景之下,期待將東方的這一廣大而落後地區轉化成為未來國家發展的強勁而持續的動力。
從這幾年的實踐來看,不光普京大力推動俄羅斯經濟的向東轉移,而且遠東地區也出現了不少令人刮目相看的新進展。2012年設立遠東發展部,這是意在通過國家建構的設置表明開發遠東的決心。自此以後已經建立了18個超前發展區和符拉迪沃斯託克(即海參威)自由港。推出了向俄羅斯居民無償提供土地和吸引外資的大量法律法規。近三年來遠東地區經濟發展水平超過全俄平均水平。在其人口不足全國5%的疆域上,吸引直接外資超過全國的26%。

海參崴自由港
遠東與西伯利亞的開發開放,不光是關係到俄羅斯本國的發展,顯然,與東北亞地區、包括亞洲乃至於整個全球化過程有着十分密切的關聯。
遠東西伯利亞地區的遼闊地域不光是俄羅斯境內未來有可能推動全境發展的少數增長點之一,而且與亞太地區的未來緊密關聯。正值亞洲地區經歷長期增長,中產階級社會經濟需求大幅上升,尤其是正當資源、生態、空間的供應出現瓶頸之時,遠東西伯利亞與整個亞洲發展之間,呈現出高度互補性。
俄羅斯遠東地區平均一平方公里還分攤不到一個居民,當地有着貝加爾湖這樣世界最大的淡水湖資源。而中國人口占世界的20%,淡水資源卻只佔世界6%,耕地面積只佔8%。雖然,主權資源不能任意截取,但經過自願、公平和有效的協商合作,中俄這兩個超大體量的陸地比鄰大國間的合作潛能無可比擬。至於日本、東盟、朝鮮半島對於能源資源、生態環境、農林產品——尤其是非轉基因的農糧食品、畜牧產品的緊迫需求,同樣引導着人們把目光投注於遠東西伯利亞這一地區。
二、多邊合作的試驗場
值得注意的是,在遠東西伯利亞開發問題上,俄羅斯的一個非常明確而已經紮實推進的戰略,乃是多邊經濟合作。從邏輯合理性和發展經驗來看,通過多邊經濟競爭而選優汰劣,會是每一個開放地區的考量;通過多邊開放而造成不過多依賴於某一方面的均衡格局,也一定會成為像俄羅斯這樣富於國際謀略大國的必然選擇。由此而可能顯現的一個結果是:在遠東西伯利亞地區的多邊國際合作,有可能成為東北亞國際經濟、安全合作的一個新起點。
事情首先關係到未來地區合作模式的選擇。一方面,歷史經驗表明,無論是重回雅爾塔體制劃分勢力範圍的大國決定論,還是以歐洲式的超越主權的一體化,來解決德國崛起和抱團競爭的方式,都不適用於當今亞洲的地區合作。前者忽略了廣大中小國家堅定不移地追求獨立自主發展內外事務的決心,而後者則忘記了不光是亞洲國家對於國家主權問題的高度關注,也忘記了歐盟本身目前正經歷的“超主權化”進程所經受的磨難。而亞洲地區的重要實驗,比如以上海合作組織方式探討地區合作,已經有所斬獲。但實事求是地説,還是處於相當長期努力的過程之中。地區合作依然路途遙遠,困難重重。
而另一方面,地區形勢的重要變化在於:正在同時出現多種時空間的重疊與交織:
第一,俄羅斯歷史上多次不惜以空間換時間的案例,啓發着後人不放棄與此有關的合作努力。如果説當年是以“空間換時間”,以領土和疆域的暫時喪失,換取了整個國家的存活和東山再起,那麼,今天則是以廣大的空間開放為基礎,以“長時段”的努力換取整個國家發展的契機。
第二,朝鮮半島形勢的巨大變化,有可能從根本上消除東北亞地區冷戰殘餘的毒瘤。金正恩有關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實現半島無核化的聲明,在撲簌迷離之中,使人看到希望。在此同時,法新社所轉述韓國資深專家蘭科夫所言“俄羅斯在半島事務中不起作用”的言論,顯然不符合於以下的重要事實:多年來俄、韓、朝三方正在共同精心構築的俄與半島間的鐵路、能源管道與其他經濟合作長遠規劃。顯然,半島南北雙方對於和俄羅斯的合作寄予了極大的期待。
第三,如何在上述兩個十分難得而同時出現的機會當中,形成互相關聯,中俄合作發揮着十分關鍵的作用。從空間意義上看:圍繞着遠東的多邊國際合作的意義在於,它使得東北亞地區的國際合作深深紮根於俄羅斯這樣的大國國內社會經濟發展過程之中,使得這一進程更多具有穩定性和可預測性;而朝鮮半島乃是這一巨大空間的延伸。從時間意義上看,朝鮮半島觸發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重要機遇,使得“發展”和“安全”這兩項區域議程之間,有可能形成良性互動,從而會超越東北亞地區曾是冷戰策源地的最具致命危險的一個陷阱。反過來,這又為遠東西伯利亞的開發開放帶來了一個難得的機遇。從這一角度看,中國既是俄羅斯、又是朝鮮的戰略伙伴這一特殊角色,當仁不讓地可以在這一變局之中發揮更加實質性的重要作用。

加入遠東開發的中國農民
三、“亞洲地中海”的北拓
在新的歷史條件下,遠東西伯利亞和朝鮮半島的局勢轉換,還有一個重要的背景。隨着北方海域作用的提升,使得西太平洋地區南北縱向的物流和經濟交往,成為一種長時段發展進程中的新選擇。
亞洲太平洋地區起自與遠東西伯利亞關聯的北方海域、途徑日本海、朝鮮半島、及至整個西太平洋海域、南至南海與東盟地區、乃至於澳新地區,歷史地看,存在着沿西太平洋海岸的南北之間的物流和經濟交往的歷史實踐和未來可能性。2011年法國學者吉普魯曾經提出過:這是一個類似於歐洲地中海經濟活躍地區的“亞洲地中海”。雖然,當時吉普魯沒有強調北方海域,而主要側重於日本海以南地區。但當前北方海域的地位抬升,特別是當着北冰洋變暖條件之下,縮短三分之一航程的歐亞新通道的可能前景,顯然將預言中“亞洲地中海”的區域擴展至與遠東西伯利亞息息相關的北方海域,此乃情理之中。這不光與“海上絲綢之路”、“冰上絲綢之路”有關,而且,牽涉到更為廣大的地區與國家的合作與競爭。
四.全球化的“最後戰線”
當前,全世界都面臨着一個尖鋭爭議:是繼續推進全球化,還是退卻放棄。這是擺在各個國家面前的無可迴避的選擇。遠東西伯利亞開發開放所藴涵的巨大機遇表明,全球化依然是必由之路,封閉倒退沒有出路。但是,要想取得遠東西伯利亞開發開放的成功,又不能走新自由主義支配之下“華盛頓共識”的老路。“小政府、大市場”模式難以應對如此艱險的自然環境和複雜的開發開放任務。面對無比浩繁多樣的內部和外部環境,若無強勁而有效的政府推動,難以組織起各方真正在如此“長時段”宏大項目中取得成功。
同時,數百年來遠東西伯利亞這一片疆域形成的獨特過程,又不可避免地使得俄羅斯對維護當地領土安全具有高度的敏感性。因此,遠東西伯利亞開發開放過程內在地要求既要繼續推進全球化:互聯互通,激發起多種主體機會均等地參與這一過程;同時,這是一種在維護主權的基礎之上、國家有效引領和組織的、前所未見的大規模國際合作進程;從國際政治經濟學的角度講,這也是通過開發這一廣袤的落後地區,反過來推進俄羅斯國家建構的國內進程。這是一種較之上世紀80-90年代全球化進程,更加面向多樣、包藴豐富、而需要更多合作、共識才能得以推進的複雜而長期進程。
這樣一種“新型的”全球化進程的特徵,在遠東西伯利亞問題上有着特殊的體現:有人認為,當今時代,全球化、民主化、民族主義這三者不能兼得。也許,從一國發展目標的優先順序而言,抱負過大難免翻船。但是,恰恰是在這點上,俄羅斯作為一個超大體量而又有着全球事務經驗的“新興大國”,可能會提供一個“例外”。儘管,不見得俄羅斯會在全球化、民主化、民族主義這三個向度上,同時都取得令人眩目的發展。但是,俄羅斯以其民族主義立場上所表現出的堅定不移,乃是有目共睹。
俄羅斯在國內民主問題上儘管不同於西方,但是切實有所推進:2012年,普京經過激烈競選最終勝選第三任總統的慶祝集會時,因百感交集而“迎風流淚”,説明“俄式民主”還真不是玩家家。如果,俄羅斯能承繼前一階段全球化的餘續,同時,改弦更張,以政府主導、多邊合作、公私多種主體全面參與的新姿態投入,那麼,遠東開發問題上的有所斬獲,是可以有所預期的。

五.遠東發展問題上的內外挑戰
遠東西伯利亞問題,是一個貫通東西南北、交織古今內外,事關俄與各方的長遠重大利益的競合併存的敏感領域。值得一提的是,正好在“東方經濟論壇”開幕的同一天,俄羅斯舉行由中、蒙參與的冷戰以來最大規模的軍事演習。但這是否意味着俄羅斯與西方關係的永遠勢不兩立,依筆者所見:未必。須知,俄羅斯前任全國鐵路公司總裁雅庫寧曾説過:今後俄羅斯為何不能把遠東西伯利亞大鐵路穿過白令海峽一直修到阿拉斯加。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俄羅斯人也從來不缺乏跨越時空的想象力。
當然,想象中的未來,遠不意味着當下的際遇。
第一,在對歐洲貿易依然有着幾千億歐元巨大商業利益的背景下,能否真正把遠東西伯利亞作為發展重點,並以此為契機而發展與亞洲合作,俄羅斯內部並非沒有劇烈爭論。其中包括2016年底因貪腐被解職的前經濟部長烏柳卡也夫,曾是對發展遠東與亞洲合作最持反對立場的高官之一。在普京強勢推動下,發展遠東、合作亞洲的政策趨勢總體上更加明確,但是,並不排除聯邦中央在面向歐亞不同方向的問題上,今後,繼續會有資源分配和各方利益之爭。俄羅斯作為歐亞大陸結合部的文明大國,這是難以規避的歷史兩難。
第二,俄中央與地方之間,究竟是把遠東發展作為與外敵競爭的“前線”、“堡壘”;或是作為俄羅斯全國的原料物資供應地,還是真正立足於發展、建設和經營遠東,關注當地民生?這幾種思路之間歷史上一直存在爭議。也因此,遠東當地居民對於以往只顧開發、不顧當地民生的中央政府政策的不滿程度(民調超過40%以上)要超過對於中國人進入的擔憂程度(民調30%稍多)。可見,地方對中央官僚部門意見深重,這需要長期努力才可能加以改變。

中方代表團出席第四屆東方經濟論壇
第三, 積極主動參與遠東西伯利亞合作事務,不等於不加節制的海外投資。遠東西伯利亞投資環境的改善是一個相當長期的艱難過程。人們是等待改善之後,才去參與,還是在參與過程當中,爭取實現雙贏。這是一個值得仔細推敲的問題。但是,至少可通過共同研究、尋找和優化合作模式作為先行步驟,同時認真總結已有的合作經驗與教訓,然後再確定具體合作方向。這是一項需要有嚴謹的調研和需要做大量投入的長期工作。
多年來,中國人已經在對西方成熟市場體制國家的合作與開放中積累了不少經驗,能否在像俄羅斯這樣市場條件比較複雜的地區取得成功,這是對中國人的一項新考驗。如果,連中俄合作這樣具有很好政治條件保障的雙邊合作都無法真正有效推進,那就談不上更復雜背景下的對外開放與合作了。
第四,相應地加緊我國國內市場的對外開放,也是遠東合作的題中應有之義。俄方朋友高度關注今年11月上海的國際進口博覽會。其實,率先一步對俄羅斯開放經過選擇的國內市場,具有重要意義。對俄羅斯而言,儘管俄方對我進口可選擇領域相對有限,但這是一個多年夢寐以求的願望,可以導致其後同步互動與回應;而對於其他方面,尤其對於美國來説,這是中國切實兑現莊重承諾的一個前奏。顯然,這將產生全局影響。從一個長時段來説,中美俄三邊的互利共贏、互相尊重,儘可能地降低衝突烈度,還是對我有利的大國關係的應有取向。
第五,在遠東問題上的高層政治推動,並不意味着各個層次人文合作的順利推進。迄今所見,無論是中俄間的歷史宿怨,還是而後各個時段交往中的誤解和缺乏認知,都還會有較長期的影響。我們一方面要看到存活於複雜環境中的中俄雙邊合作不可能沒有來自第三方、甚至是來自於合作伙伴的出於各種動機的批評和抵制,但是,更要看到實際上已有更多雙方學者和專業人士正在腳踏實地認真參與改善相互認知的大量研究和交往工作,這是非常值得稱道的另一方面。
遠東西伯利亞早已不是冷戰時期的“前線”,但是在“新型全球化”的多種涵義下,要真正突破這道“最後的戰線”,還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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