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田芳:老天爺不睜眼,為什麼也叫你説了書……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172-2018-09-12 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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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透過電波傳來那句、用略帶沙啞嗓音説出的“且聽下回分解”,我們再也無緣得聽了。
因為就在昨天(11日)下午,受人喜愛的單田芳老師在中日友好醫院逝世,享年84歲。生前,單老在接受採訪時曾表示,**“我不會休息,我要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一直(把評書)説下去”。**只是現在,單老永遠地休息了。

“看着這些海報,心發跳,臉發燒”
1953年,單老從瀋陽二十七中學畢業後,本應繼續攻讀東北工學院,卻因為生病而未能完成學業。隨後,單老拜評書演員李慶海為師,走上了説書之路。在1955年,單老又加入了鞍山市曲藝團。這個曲藝團裏評書演員和大鼓演員很多,加在一起有四五十位,這既給了單老廣大的學習空間,也為他的早日登台創造了好條件。
出生在曲藝之家的單老從小便不少受到包括評書在內的各類曲藝的薰陶,而且當時學習評書有三四年的單老已是小有心得,他非常渴望自己的第一次登台説書。在自己向曲藝團的領導提出要求後,發現還有好幾個人也有同樣的想法,為此曲藝團舉行了一次測評考試,還請了文化局藝術科的領導來擔任評委。如果考中了才能有資格登台,否則就得繼續學習。
在經過非常充足的準備之後,單老拿到了這次測評考試的第一名,並如願在1956年的正月初一里開講評書《大明英烈》。
在自傳《言歸正傳:單田芳説單田芳》中他回憶起首次登台前在大街上看到曲藝團貼出自己的宣傳海報,“上面寫的是前進茶社特請著名評書演員單田芳,於正月初一演講《大明英烈》,歡迎聽眾屆時光臨,風雨不誤。”他形容自己的心情説:您聽聽這真是忽悠,我連台都沒登過,算哪國著名評書演員?其實這就是商業運作。我走在街上看着這些海報,心發跳,臉發燒,非常不自在,壓力油然而生……

因為只有正式演員才會有正場,首次登台的單老,演出安排在了中場結束之後、晚場尚未開始前的休息時間。春節裏,刻苦準備的單老就沒有過得好這個年,用單老的話説是“連餃子是什麼味都沒有嚐出來”。而一直到登台前,他都是忐忑不安的。
在上台後:
現在我還記得當時的情況,我的心依然在激烈跳動,兩眼發花,往台下一看,似乎每個人都長着兩顆腦袋,現在已經到了背水一戰的時候了,怕已然沒用,我只好把醒木啪的一拍,朗誦了一首上場詩,接着就滔滔不絕地説書了。
因為對《大明英烈》很熟悉,單老倒是沒有出現什麼停頓忘詞的情況;反倒是因為缺乏舞台經驗,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語速相當之快,頭一句話還沒説完,第二句就冒出來了……
2014年,單老在接受北京青年報的採訪時回憶起這段經歷。他説,“第一次表演,初學乍練,一登台都不知道怎麼説,感覺是胡説一通,説完都想不起來説了些啥,我自己特別不滿意。每個人都是從失敗中摸索進步的,有了失敗,才有了後來的成長,因而並不覺得遺憾。”
每一個大師要想成長起來,都要經過許許多多的考驗和磨練,尤其是萬事開頭難,這第一次的經歷總是能給人留下深刻難忘的印象。他也和我們普通人一樣會心跳加速,兩眼發花,甚至可能有些手足無措,但我們依然可以感受到單老內心裏躍躍欲試的興奮感。
“假牙噴出來了,惹得大家鬨堂大笑”
在自傳中,單老談到自己是因為生病而從東北工學院退學的。不過他也透露了1950年春,父親單永魁因為幫助了“反革命”罪犯佟榮工(化名王子明)而被判刑入獄六年,隨後母親又改嫁。
“主心骨不在了,能掙錢的老孃也走了,我如泰山壓頂,心靈和經濟雙重的壓力可想而知,這是我為什麼輟學、與妻王全桂結婚、為什麼又幹了(講評書)這一行當的主要原因。”這段時期,是單老人生中比較艱苦的時期。
就在他困惑地站在人生十字路口時,一個年輕女子出現了。這個年長單田芳8歲的姑娘叫王全桂,也就是他後來的結髮妻子,兩人很快地結了婚。因為妻子一個人的工資難以維持全家的生計,所以單老在婚後很快就決定下海,並隨着妻子來到影響其大半輩子的鞍山市曲藝團。

鞍山老照片
在這個曲藝團裏,他經歷了國家政策的重大變化:
1962年,文化主管部門規定,**凡屬傳統藝術一律停止,演員必須説新唱新。**單老也積極求變,不僅向師兄楊田榮取經,學習説新書的技巧和方法方式。其實在從東北工學院退學後,單老並沒有放棄自己的學業,他在空閒時間也在遼寧大學歷史系(函授)學習,是當年少有的“秀才級”評書演員。一方面是有文化,另一方面是單老平時就喜歡看新書,所以他轉變得很快。
單老説自己“曾一口氣説過《草原風火》《新兒女英雄傳》《戰鬥的青春》《林海雪原》等三十多部小説,收入並不比傳統書差多少,所以每天我家裏都有同行拜訪向我學習説新書,我也把我個人的體會如實地傳授給他們,於是楊田榮和我成為了説新書的頂樑柱。”
也經歷了“文革”十年:
在自傳中,單老承認自己在1966年前就已經出現了一些個人主義的思想,有點拜金主義。為了追求更高的工資一直希望能夠離團演出,也被團長找過談了好幾次話。因此在“文革”發生後,單田芳成了眾矢之的遭受批鬥。他的聽力因此受到影響,變得嘈雜模糊,幾乎什麼都聽不清。
在下放期間,單老依然在偷偷摸摸學習,與妻子相互扶持,並在1970年得到無罪釋放。苦心堅持下來之後,又在1979年重返書壇。
單老在接受採訪時還曾經回憶起自己一次在鞍山體育場講《隋唐演義》的經歷。正講到秦瓊扔暗器時,卻發生意外的一幕:
(那次)我剛鑲上假牙,但説書假牙不好使,結果我吐字太用力,説“呔,你往哪裏走……噗”——假牙噴出來了,惹得大家鬨堂大笑。我趕緊讓他們打着手電把我假牙給找回來,拿水沖沖又戴上繼續説了……
這樣一位一直遭受着命運磨練的大師,居然還有着這麼可愛幽默、不為人知的一面?

單老早年在鞍山廣播電台錄音的留影
“幹這個,我本來是有強烈的牴觸情緒的”
出生在曲藝世家,而且又遭遇家庭變故,在外界看來講評書對於單老來説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只是很少有人知道,他曾經有過一段心理抗爭的過程。
從小受到曲藝世家的薰陶,但也聽到了世人不少對於這個行當的評價,那就是我們都熟悉的“下九流”。單老講述,自己小的時候跟着家人四處演出,自己坐在後台“扒拉着”看父母在台前的場景。
那會兒藝人們演出都不賣票,説完一段書,拿個小笸籮,下去給人斂錢。一段書三分錢,“捧場了捧場了”,就這麼喊。人家愛給就給,不給錢也沒轍。當時我心裏感覺着,下不了一個好詞:這跟要飯也沒啥區別啊,我可不願幹這個。
解放後,單老有機會安心讀書了,高中畢業那年收到了東北工學院和瀋陽醫學院寄來的通知書。他最開始想當醫生,“穿個白大褂,戴個聽診器,往屋裏一坐,多紳士啊,起碼不受風吹日曬”。但是命運捉弄了單老,不得已之下他退學了。

父母不在身邊,還是個青年小夥的單老在親戚的勸説下學了評書。**“幹這個,我本來是有強烈的牴觸情緒的,幹什麼髒活累活我也不幹這個。”**也是看到建國初期,説書人也成為了文藝工作者,“不像以前,人家管你叫戲子”,受到了尊重,單老才慢慢扭轉過心態來。
然而又讓人沒有想到的是,1956年,單老的父親出獄,出獄後的老父親得知兒子也學了評書,卻是非常的反對他幹這個行當。
單老清楚地記得自己和妻子接到父親出獄訊息後,馬不停蹄趕到瀋陽老家,在家門口見到父親時的一幕。他本以為相見的場面會是父子兩人擁抱痛哭,然而畫風卻是這樣的:臉上清楚寫着“不高興”幾個字的老父親冷哼了一聲之後,劈頭蓋臉就把單老罵了一通。
你也説書了,真叫我大失所望啊,當初我發誓要改換門庭,**我恨透了説書這個行當,可是老天爺不睜眼,為什麼也叫你説了書?……我是做了哪門子孽?遇上了這麼多逆事,今後還有什麼臉面活在世上!**我在監獄苦盼了六年,好不容易回了家,沒有一件事叫我順心,我呀我呀!命太苦了。

單老的父母
面對這樣尷尬的場面,單老的一眾親戚趕緊出來説和。
既有説單老講評書悟性高、天賦好的,也有説單老當時在鞍山已經是一個“小紅人”、小有成就了的……在一番勸説下,這位老父親承認了自己兒子是吃講評書這碗飯的命。老父親依然像是有一團棉花塞在心口一樣,只能不忿地説到:“(講評書)我認了,不認也不行啊……”
“我跟全桂不算情投意合,結婚也是湊合”
在單老的一生當中,除了自己的堅持與天性樂觀之外,最感念的要屬妻子對自己的幫助。
而在這對夫妻之間,或許也沒有當下年輕人口中的情情愛愛,反而更多的是恩情。單老自己就曾在公眾場合直接表示:“我跟全桂不算情投意合,結婚也是湊合。我接受她,一句話,就是為了報恩。”
單老結婚是在19歲那年,沒有父母的見證,婚禮也簡簡單單。
在結婚初期,妻子王全桂的工資比自己高,全家上下也都靠着妻子打點,單老一門心思學評書。“**在咱家最困難的時候,是她掙錢養活了咱全家。”**後來單老自己也登台演出了,整個家的生活才在兩人的共同支撐下慢慢好轉起來。

青年時期的單老
其實單老父親出獄後,不僅是對單老學評書不滿,對單老娶了一個大自己八歲的王全桂更是不滿。這位老父親就親口對單老説,“聽説你跟王全桂結婚了?王全桂比你大八歲,怎麼能做你的媳婦?這個人我無法接受,你回來看看我可以,但你回去轉告王全桂不準進我這個家門。”
一邊是自己要贍養的父親,一邊是自己的結髮妻子,夾在中間的單老只能是多多做父親的思想工作。他向老父親講述了妻子心地善良的性格,也講述了兩人的攜手扶持。最終單老的父親也慢慢從心底裏接受了王全桂這麼一個兒媳婦。
在單老下放期間,單老的妻子每天都騎着自行車穿梭在城市與農村之間,又是照顧家中老小,又是要去看望丈夫。這段時期雖然艱苦,但是妻子的支持給了單老最大的幫助和安慰。
1992年,正當單老的事業如日中天時,妻子王全桂卻因病離開了人世,這成了單老此生最大的遺憾。時年58歲的他,被不少好友勸説可以考慮再組織個家庭,但都被斷然拒絕了。

1957年,單老的全家福:單田芳與妻子王全桂、女兒及三個妹妹
單老深知組建一個家庭的不易,他認為自己一個人可以毫無負擔地去創作,“相反地,我再組織一個家庭,這位女士什麼脾氣,什麼稟性我不清楚。我快60的人了,我再去了解她,她再瞭解我,磨合幾年就60多了,過不了幾天,再發生矛盾怎麼辦,上了年紀了,承受不了了”。
另外,單老也體恤子女。他認為如果陌生人進了家門,兒女肯定會分心,“一開始互相拘謹着,沒什麼矛盾,長了肯定會出矛盾。別人的肉貼不到自己身上,跟原來的截然不一樣”。
“最喜歡房書安,詼諧,幽默,膽小,重情義”
晚年的單老是個很時尚前衞的人,他會網購、看韓劇,也會打遊戲。單田芳曾在採訪中表示,自己最喜歡的明星是邁克爾·傑克遜,“他很了不起,他歌唱得好,舞蹈動作也特別嫺熟”。在《中國好聲音》很火的前幾年,他也一直在追節目。
他説,“所有的新事物,我都很感興趣。他們的演出我很欣賞,有好東西我隨時都可以吸收用到我的評書上。作為觀眾,我也希望他們能不斷創新,給我們帶來更多的藝術享受。”
包括單老也會玩微博。一年前,單老還發微博詢問大家,最喜歡自己的哪一部評書?哪個人物?又是因為什麼?

因為單老講過太多的好書,經典人物也很多,評論區裏是意見紛紛。有人説,喜歡亂世梟雄張作霖;有人説喜歡白眉大俠徐良;也有人説喜歡聖手秀士馮淵;《童林傳》裏的童林也榜上有名……
而也有許多聽友好奇單田芳老師本人喜歡哪個人物。他回答説,“我最喜歡的人物也是房書安,看來是英雄所見略同。一個受人喜愛的丑角,詼諧,幽默,膽小,重情義。”

眾所周知,在單老的評書世界裏,房書安是一個極具爭議的人物。喜歡的人,説他幽默風趣、足智多謀;不喜歡的人,則説他厚顏無恥,卑微下賤,甚至還有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心狠手辣。單老用了“詼諧,幽默,膽小,重情義”這幾個詞彙來形容他,偏愛程度可見一斑。
有很多人分析過箇中原因,而我們縱覽單老的評書作品,可以得出一個有意思的結論:真正成功的男人往往都是不是那些武林排名第一,武功見極的人,而是那些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正所謂“小男人,大丈夫”,房書安恰好是此類人物典型中的典型。
從《七傑小五義》裏的小人物,到《龍湖風雲會》裏的主要角色,房書安的成長經歷,值得我們細細咂摸。且當他是一面鏡子,每個人都會從中照出自己的影子,照過了才知道,“噢,原來真正笑到最後的是那些被稱作小男人,大丈夫的人”。單老或許自己也在照着房書安這面鏡子,看到了自己的一生……
又在數天前,許久沒有更新微博的單老發了文,支持女兒單慧莉的評書公開課。當時不少網友在評論區留言稱“單老師一定要長命百歲”“單老師身體健康”。


沒有想到造化弄人,單老就這麼“突然”地離開了我們,雖然我們知道終有一別。
20歲拿起驚堂木,説三國話隋唐,英雄好漢、才子佳人他一説就是60年。
60年裏,他飽受磨難,幾經沉浮,卻從未放棄過舞台。單老曾説:**人生在世難難難,苦辣酸甜麻澀鹹,起早貪黑為張嘴,爭名奪利不停閒。**話音落處,彷彿又聽到那一句熟悉的“要知詳情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文 | 陳聰
本文來自風聞社區“一個有點意思的故事”,禁止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