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清華通知書被踢羣？炫耀行為的背後的自尊心理_風聞

前幾天有個新聞很火，是説一位母親在自己的同學羣裏曬了女兒的清華錄取通知書後，被班長踢出羣，想申訴還被班長拉黑。剛看到這個新聞，我樂了，這位母親和這位班長倆人都很有意思呀。看了下網友的評論都在挺班長，都很反感那位母親的炫耀做法，看來網友們平時也經常被秀優越感的人氣到呢。

我想搜一下關於這條新聞的更多信息，卻發現這條新聞非常有可能是條假新聞。簡單百度一下，會看到好多類似的新聞，主角一會是媽媽，一會是爸爸，一會是女兒高考，一會是兒子高考，有的是考上清華，有的是考上北大，有的是在同學羣曬被班長踢出去，有的是在孩子班級羣被班主任踢出去，每篇文章大致結構相同，但又都有不一樣的經歷。由於新聞裏用的都是化名，配圖也都是可以隨便搜到隨意截到的圖，更沒有采訪視頻或錄音什麼的，導致我根本無法進一步去追蹤新聞的真偽。但從邏輯來推理，不至於有那麼多清北學子的父母都做了類似的事情，又都碰到同樣的問題，還同樣都把事情告訴了記者或自媒體人，因此基本可以判斷這就是個假新聞，就是編出來騙流量的小故事。

這幾年，隨着自媒體的蓬勃發展，這種編出來假故事越來越氾濫，雖然還是以前讀者、知音的老套路，但故事的質量明顯比以前進步了，可證偽的難度也越來越高。像這次這篇新聞，連人民日報公號都轉發了，難怪大家都默認它是真的，還就此展開了很多討論。其實，人民日報新媒體（微信公號、百家號等）與人民日報差距還是很大的，前者經常發一些有爭議的內容，可信度並不比其他網絡平台強，大家看新聞時還是要擦亮眼睛。

回到這條新聞本身，雖然新聞可能是假的，但故事裏反映出來的問題和網友的情緒卻是真的。所以，我還是想從這個故事出發，試着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分析一下人物行為背後的一些底層心理。

考慮到有人沒看過新聞，我先大致介紹一下事情的經過。一位姓郭的母親是一名縣城教師，她女兒聰明伶俐成績優異，今年剛參加完高考。成績出來前郭媽媽參加了她自己的老同學聚會，聚會上逢人便誇自己女兒。聚會結束後為了方便聯繫，班長組建了班級羣，羣裏一般很安靜沒大事很少人説話，而郭媽媽則每天都在羣裏發女兒學習的照片和筆記。收到女兒的清華錄取通知書後，郭媽媽第一時間拍照曬到羣裏並配文字“清華大學錄取通知書就是大氣”，然後她就發現自己被踢出了班級羣，想私下找班長評理卻發現班長把他刪除好友了。原來班長的兒子今年也參加高考但沒考好，心情不好，看到她每天發的東西更生氣，忍無可忍把她給踢了。

故事中的這位母親雖然沒有做錯什麼，但她的炫耀行為確實容易引起別人反感，她自己意識不到還持續炫耀，以至於被班長踢，被網友罵。她的遭遇讓我想起高中語文學過的古語 “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出自《尚書·大禹謨》，釋義：自滿會招來損害，謙虛會受到益處，這是自然道理），古人誠不欺我。看來雖相隔兩千年，人們需要面對的人性和心理問題卻是相同的。

從社會心理學的角度來看，這位母親的炫耀行為其實是其高自尊人格和自尊不足的矛盾所引起的。接下來我會介紹一些社會心理學上關於“自尊”的理論知識，可能會有點枯燥，但對我們每個人認識自己和理解他人都是有幫助的，有興趣的不妨瞭解一下。

自尊是個體對其社會角色進行自我評價的結果，涉及到：個體是否對自己有積極態度，是否覺得自己有許多值得驕傲的地方，是否覺得自己是成功的和有價值的。關於自尊的影響因素有很多不同的觀點，比較經典的是詹姆斯（William James，1842年-1910年）在《心理學原理》一書中提出的自尊的公示，即自尊=成功/抱負。從公式可以看出，自尊不單單取決於個體獲得的成功，還取決於這種成功對個體的主觀意義。

心理學家把自我評價和自我認可程度偏高的個性叫高自尊人格，反之則叫低自尊人格。高自尊人格的人對自己有積極的評價，充滿着自信，有安全感，他們對自己的認可度通常會比外界評價的平均值更高。當他們面對失敗時，他們會以自我保護的歸因來為失敗申辯，會認為失敗不是自己能力不足造成的，是“運氣不佳”，如果換別人來做也一樣會失敗，他們會從中找到自己的閃光點並誇大自己的優越性，認為自己已經比別人做得更好了，以此來維護自尊、保持自我概念的完整性。當他們面對成功時，會更願意把勝利歸因於自我本身，他們會選擇性地忽視環境因素和別人的幫助，把自己看得比別人更好，認為完全是自己個人的能力帶來了成功。

事實上，人們普遍會有這種想法，即傾向於將肯定的結果歸於內部原因，而將否定的結果歸於外部原因，心理學上叫“自我服務偏見”。產生“自我服務偏見”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因為人類的大腦更容易存儲與自己有關的更積極的信息，因此往往更容易回想起自己做過什麼有利的事情而忽略掉其他因素；二是因為人們總在尋求自我證實，渴望評定自己的能力，因此在潛意識裏會主動提升自我形象。高自尊的人往往更容易有“自我服務偏見”。

為了進一步增強自我形象，人們還常常表現出這樣一種傾向：過分高估或低估他人會像自己一樣思考和行事。在觀點方面，人們會過高地估計別人對自己觀點的贊成度以支持自己的立場，這種現象被稱為“虛假普遍性”。“虛假普遍性”之所以會發生，主要是因為人們能夠接觸的樣本不夠多，無法獲得全面的反饋，因此容易以己度人，另外為了滿足自尊導致的自我美化也會加重這種現象。

個人認為，故事中的母親就是一個高自尊人格的人，她對自己感到滿意，也樂於肯定自己的價值。她的女兒非常優秀，當中自然是少不了她這個母親的功勞，但成才與否主要還是由女兒的個人因素決定。而由於“自我服務偏見”，母親則會更多認為是自己的良好教育才培養出如此優秀的女兒，因此非常樂意向大家誇耀女兒，她用女兒的優秀來襯托自己的優秀，誇耀女兒其實是在展示優秀的自己。另一方面，受“虛假普遍性”的影響，母親很容易忽視別人真正的感受，誤以為別人都與自己一樣真心喜歡看到女兒的優秀，因此會樂此不疲地在羣裏分享女兒學習的照片和筆記。

在現實生活中，個體自尊水平的高低，取決於個體與社會環境的相互作用。有的人自尊主要建立在個人品質、道德約束和自我感覺等內部因素的基礎上，有的人則更多建立在分數、外貌、金錢或別人的讚美等外部因素的基礎上。

自尊建立在內部因素的人，更看重基於自己價值標準而進行的社會比較，以及對自己做事成敗的自我衡量，不需要通過尋求他人關注來確定自身價值。當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的時候，他們的自我防禦意識會降低，不會好面子或臉皮薄，也不會去迎合那些喜歡他們的人或指責那些不喜歡他們的人。

自尊建立在外部因素的人，則更看重社會比較和基於他人價值標準而進行的他人評價（他人評價是一種非個人可控制的因素，代表的是社會、周圍羣體對自我的反饋性評價）。他們會通過與不如自己的人進行比較等的方式來獲得優越、滿足、幸福等積極的情感體驗，也會通過積極地自我展示或主動迎合別人期待來獲得正面評價。有研究認為，他們容易在追求社會比較的過程中忽視真正有利於提高生活質量的東西，與自尊建立在內部因素的人相比，他們會經歷更多的壓力、憤怒、人際關係問題、吸毒酗酒以及飲食障礙。

可以看出，這位母親的自尊更多是建立在外部因素的基礎上的。母親自己是一名普通教師，在與別人進行社會比較時並不一定佔優勢，因此她需要積極地自我展示並期待別人給予正面評價，由於她的過度分享行為容易引起別人反感，導致她較難收到足夠多的積極評價來維持自尊，所以她需要更多地自我展示，而這又會引起更多反感，這種個體與環境的惡性相互作用導致其自尊不足。

高自尊人格和現實的自尊不足發生衝突，這種理想我與現實我之間的差異容易導致心理問題和機能失調。一方面，這位母親非常迫切地需要維護良好的自我形象，另一方面，外界反饋給她的自我形象又不能令其滿意，使得她主觀上愈加追求自我尊重的情感體驗。在這種追求的過程中，由於個體不是通過正常的途徑去獲取自尊需要的滿足，而是退居於目前的自尊狀態並誇大、固守這種自尊狀態，因此容易走上兩個極端，一種是由於理想與現實差距過大產生了習得性無助，出現自傷行為和自傷態度；另一種則是變得自戀和以自我為中心，故事中的母親給人的感覺就是這第二種情況。這種自戀式的貌似高自尊的自尊狀況，其本質上是一種虛弱的或虛假的自尊現象，個體內心深處其實極度渴望他人的尊重和關懷，Kernis(2003)認為自戀本質上是用外顯的高自尊來掩飾他們內心的自尊不足， 有的心理學家稱之為“偏差自尊（discrepant self-esteem）”，有的叫“假自尊（pseudo）”，還有的叫“防禦性自尊”。

心理學家們認為，有這種自尊狀態的人羣會更加期待得到外界的認可和讚許，他們似乎總在尋求別人的欽羨,不容易考慮別人的感受，有些個別人會通過打擊別人烘托自我。故事中的母親的行為符合這種情況，表現在現實中就是沒完沒了的炫耀，且從不考慮別人感受。

反觀故事中的班長，感覺他與那位母親應該是一類人。一般人碰到這種事情，雖然心裏不爽，但忍忍也就過去了，大不了屏蔽這個羣的消息，實在忍不了還可以把管理員身份讓出去自己退羣以求清淨。而班長的做法是直接把那位母親踢出羣還拉黑了她，這非常像是一位高自尊的人在面對自尊威脅時的做法。

自尊的威脅通常來自於身邊的人，比如兄弟姐妹，比如朋友和同學。如果你有一個與你年齡相近的同性兄弟或姐妹，人們很可能會在你們的成長過程中對你們進行相互比較，這點很容易理解。因此有學者認為，擁有一個特別能幹的同性兄弟姐妹的人，其自尊受到的威脅是最嚴重的。自尊的威脅也可能發生於朋友、同學和日常交往的人之間，這些人的成功往往比陌生人的成功更有威脅，更容易引發人們的緊張和嫉妒。人們不會去羨慕擁有億萬身家的富豪和凹凸有致的明星，但會嫉妒隔壁剛加了工資的鄰居和剛減肥成功的閨蜜，就是這個原因。戀人或夫妻之間同樣會產生自尊威脅，儘管他們之間具有深厚的共同利益，他們仍然可能因為其中一方變得優秀而感覺到不安。

多項實驗研究發現，當高自尊的人受到自尊威脅時，他們會變得驕傲、粗魯和不友好，常常會以打壓他人的方式來應對，有時甚至是以暴力和事後報復的方式反映。有實驗表明，當自戀的人受到負面的社會反饋挑戰時，內心會產生強大的憤怒不安的情緒，他們的內心會潛在存在一種自我威脅，在這種威脅模式下，因為自我感覺的混亂和對自我潛在的不確信，容易造成自尊的波動，為了獲得自尊的平衡他們往往作出攻擊自尊威脅源的行為。

有研究認為，高自尊者之所以會採用報復性或逆反性的措施來維護自己的自尊，恰恰在於個人內在的、真實的自尊狀態明顯不足，而必須通過行為上的強烈反應以尋求內部與外部的平衡。

母親的炫耀行為顯然是使班長的自尊受到了威脅，由於這種行為並沒有直接影響班長利益，不到需要攻擊和報復的程度，但班長卻採取了踢人和拉黑這種雖然不暴力但較為極端的形式來回應，因此，個人推測班長其實也是一位高自尊人格且自尊不足的人。

如果這個故事是真的發生在現實生活中，我想，母親和班長兩個人的較量不會就此結束，兩人後續肯定還會有更多相互較勁和攻擊。

高自尊有很多好處，比如可以給人安全感，可以鼓舞人們在逆境中也不要輕言放棄，使得人們能全力奮鬥而不要因為懷疑自己而過於分心，有利於人們追求成功等等。但自我服務偏見和過分高自尊產生的自戀問題等又在提醒人們，高自尊並不能解決所有問題，過度的高自尊，往往會給自己和他人帶來傷害。人們需要建立恰如其分的自尊，在自尊需要（或維護良好自我形象的需要）與自我現狀（或當前的自我形象）之間保持一種微妙的動態平衡，既要儘可能地提升自尊水平，又要防止自戀或者過高自我優越感的出現，這是一個很難掌握分寸的永恆的人性問題。

從這個曬通知書被踢羣的故事中，我看到的是人物行為背後的自尊心理，但事實上，人們的行為往往是由很多心理因素和環境共同作用的結果，是很複雜的，我也不是故事的當事人，無法獲得事發時的所有的信息，因此以上的分析都只是基於我自己理解的泛泛而談，僅供娛樂，文章中用到的社會心理學知識也只是我個人粗淺的認知，僅供參考。其實就“自尊”這個話題，可以聊的、有趣的東西還有很多，比如“虛偽的謙虛”、“自我妨礙”等等，下回有機會再説。

清代《格言聯璧》中有云“對失意人，莫談得意事。處得意日，莫忘失意時。”在生活中，我們還是要謹言慎行、低調處事，畢竟除了少數最親密的人，其他大部分人都不會真心希望你過得比他們更好。

最後還想説一下微信，在這個故事中，微信羣對倆人矛盾的激發產生了直接且重要的作用，我在想，如果微信羣能有一個屏蔽某人聊天信息的功能，那他們的矛盾就不存在了，世界和平。既然朋友圈可以設置不看別人的或不給別人看，為什麼微信羣不能推出一個同樣的功能呢？再不濟推出一個微信羣置底的功能也好。微信已然成為人們最不能捨棄的手機應用，但微信也確實給人們帶來了很多垃圾信息和社會焦慮，衷心希望微信能儘快推出一些更人性化的功能，幫助世界和平早日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