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鑄成兩次申請赴港的境遇_風聞
世纪杂志-2018-09-13 07:42
新中國建立之前,資深報人徐鑄成曾兩次從上海遠赴香港工作。一次是1939年8月至1941年12月,他應《大公報》總經理胡政之、總主筆張季鸞之邀重回該報,擔任港館編輯主任;另一次是1948年8月至1949年2月,上海《文匯報》被當局查封后,他和部分同人與中國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合作,創辦香港《文匯報》並任總主筆。
這兩次辦報經歷為時不長,卻使他對香港社會有所瞭解,也結下了不解之緣。故此,上世紀80年代,徐鑄成先後兩次申請赴港,前一次如願以償,後一次未能成行。可能囿於某種原因,他自撰的編年體《徐鑄成回憶錄》,對前一次赴港申請僅一語提及,而於後一次雖稍多陳述,也語焉不詳。
徐鑄成兩次申請赴港之時,香港尚處於英國管治下,從內地前往需作為特殊個案申辦通行證。現已解封的政府部門有關檔案以及相關公開資料顯示,其間有些複雜而曲折的內情罕為人知,連當事人自己也未必知曉,或多或少地反映那個年代的政治考量及決定,足以影響一位著名老報人的出境行止。
徐鑄成1980年8月赴港前
受邀參加香港《文匯報》報慶
對徐鑄成來説,1980年是格外有意義的一年。年初,上海人民出版社的兩位編輯登門邀稿,商定在他已發表的文章基礎上,增補完成《報海舊聞》一書。6月11日,中共中央批轉中央統戰部《關於愛國人士中的右派複查問題的請示報告》。根據該報告,27位在1957年被劃“右派”的代表性較大的民主黨派、上層愛國人士中,有22人屬於錯劃應予改正,徐鑄成即為其中之一。由此,他在政治上獲得改正。消息傳出,香港《新晚報》刊出《徐鑄成喜獲改正》一文,顯示境外也有人關心此事。
這年7月中,徐鑄成數度接獲香港《文匯報》社長李子誦、副社長餘鴻翔來電來函,邀他偕夫人朱嘉稑赴港參加該報三十二週年報慶活動。香港《文匯報》於1948年9月創辦,在1978年9月創刊三十週年前夕,報館曾派人到滬請徐鑄成寫慶賀文章,並贈送他一台彩色電視機。他稍後在該報副刊開設“舊聞雜憶”專欄寫些民國掌故軼事,還在當地彙集出版。現在徐鑄成的“右派”問題獲得改正,報館領導便順理成章地向這位創辦人發出了邀請。
8月13日,徐鑄成寫了一份申請報告,交給他工作的上海辭書出版社“黨支部請即轉出版局領導同志”。報告説:“上月中連接香港文匯報兩電,以後又由該報正副社長李子誦、餘鴻翔聯名來函,正式邀請我偕愛人朱嘉稑一同赴港,參加九月九日舉行的該報卅二週年報慶。我是該報創辦人,義不容辭。當經面陳陳沂同志,得其贊同。後即覆函該報,允於九月一日前後到港,準備在港勾留一個月左右。(茲將該報來電、來函附上)最近該報又來函,説請我購兩張直飛香港來回飛機票,票款由該報負責,他們準備屆時在機場迎候。”最後表示:“茲將情況報告如上,請早為代辦申請入境、簽證等手續。”報告中提到的陳沂,時任中共上海市委副書記兼宣傳部部長。隨報告附上的,有李子誦、餘鴻翔聯署的兩份電報和一封邀請信以及餘鴻翔單獨的信函。
香港《文匯報》同人1948年底為即將赴美的總編輯馬季良(即唐納,前排左四)送別留影,前排左五為總主筆徐鑄成
層層報批啓動出境申請程序
根據上海市出版局《關於徐鑄成去香港參加文匯報報慶辦理出境手續情況過程》(手寫檔)逐日還原歷史情狀,可以看出以徐鑄成的申請報告起始,其赴港手續申辦牽動範圍頗廣,從上海辭書出版社到出版局、市政府辦公廳、外事辦公室、市計劃委員會及中國銀行上海分行,並涉及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乃至中央宣傳部。
13日當天,出版局收到上海辭書出版社呈報的徐鑄成申請報告,遵照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副部長兼出版局局長馬飛海的電話指示,草擬給市府辦公廳的請示報告《為徐鑄成夫婦去香港參加文匯報報慶辦理出境手續事》。下午4時,該局向市府辦公廳提交報告,其中説明:“徐是該報創辦人,在海外有較大影響。
為此,我局同意徐鑄成及其夫人應邀去香港,一切費用由香港文匯報負責(來回機票費港幣擬請中國銀行代墊)。在港零用費港幣請市府辦公廳幫助解決(折算人民幣45元由上海辭書出版社支付),因時間緊,急需辦理出境手續,請即批示。”(打印檔)該報告同時抄報市委宣傳部、市外事辦、市計委,均為申辦出境手續及費用涉及的部門。市府辦公廳收件時提出,請市委宣傳部將市委同意的情況在報告上註明並加蓋公章作為依據。
14日上午,出版局的報告送達市委宣傳部,馬飛海在報告左上角寫下:“陳沂同志告:市委同意徐鑄成去香港,併為此決定任徐鑄成為《文匯報》顧問。市委宣傳部請示中宣部,中宣部也同意徐去香港。”他在批語下方簽名,並蓋上“中共上海市委員會宣傳部”公章。隨後,報告再送市府辦公廳,經辦人説要等政審手續辦完,填寫出境表後去辦手續。下午,市府辦公廳致電出版局,提出要中宣部批文,並希望與市外事辦聯繫瞭解手續如何辦理。出版局與市外事辦涉外組電話聯繫,該組也表示要中宣部批文,稱一定要有中央級文件才可辦理。
隨即,出版局又與市委宣傳部聯繫告知外事辦的意見,希望給中宣部的報告由宣傳部提交。二十分鐘後,市委宣傳部回電表示,給中宣部報告不寫了,有市府辦公廳批文給出版局,抄報中宣部。要出版局收到批文即打長途電話給中宣部詢問領導意見,並希中宣部發一電報。
徐鑄成1980年11月攝於香港,右為餘鴻翔
置裝費用誰承擔成問題
15日上午,出版局通知上海辭書出版社,到局裏開具介紹信給徐鑄成置辦服裝。下午,出版社來人開具介紹信時提出:徐鑄成夫人是家庭婦女,她的服裝費如何處理?出版局經辦人電話請示市外事辦秘書處,答覆是:如果徐的家庭經濟情況尚可,其夫人的服裝費應由本人負擔;若經濟情況較緊,其丈夫單位可適當給予補助,但不補足350元。
出版局將外事辦的意見向市委宣傳部彙報並請示:“對像徐這樣一個頭麪人物該如何掌握?”市委宣傳部辦公室負責人答覆:“徐夫人的服裝費主要由本人負責,辭書出版社可酌情補助,因徐從右派改正後補了一筆錢(幾千元),經濟尚可以。具體補多少,由你們決定。”出版局經辦人由徐夫人朱嘉稑的服裝費想到其零用費的問題。於是,與市府辦公廳再聯繫,稱出版局當初的報告上只提到給徐本人45元零用費,對徐夫人疏忽了,請示該如何處理。市府辦公廳讓出版局與市外事辦聯繫,希望外事辦領導在籤批意見時對徐夫人的零用費能補上一筆,市府辦公廳就可根據外事辦意見批文了。
出版局經辦人與市外事辦有關人員聯繫,表示此事是第一次碰到,徐鑄成是頭面人物,偕其夫人同去,政策該如何掌握請外事辦定。對方答覆報告剛收到,待看後再説。
16日下午,出版局經辦人向該局副局長宋原放彙報徐夫人朱嘉稑的服裝費問題。宋表示,徐本人未提出,我們對其夫人不必考慮,他提出來再考慮。當天,上海辭書出版社社長兼總編輯束紉秋打電話給出版局提出:徐去香港屬私邀,又沒通過組織,徐的服裝費為什麼要該社支付?
18日上午,市外事辦秘書處具文回覆市府辦公廳稱:“關於徐鑄成夫婦去香港參加報慶事,外辦領導同意市出版局的意見,如市府同意,請市委宣傳部報中宣部審批。”(手寫檔)市府辦公廳負責人收閲後以籤條批註:“市出版局關於徐鑄成夫婦去香港參加文匯報報慶活動的報告,市委宣傳部已同意;經市外辦審議表示同意。擬送請行志同志閲批。”
他還在右上角寫了一個較大的“急”字。下午,市外事辦電話通知出版局,外辦領導已批,希速告徐究屬公邀還是私邀。出版局即與市委宣傳部幹部處聯繫。該處請示後答覆,吳建副部長講由馬飛海定徐屬公邀還是私邀。馬錶示徐此行屬公邀,徐的服裝費由辭書出版社支付,其夫人服裝費按慣例辦。出版局又將這個意見通知辭書出版社,並告知市外事辦和市府辦公廳。
19日,分管外事的中共上海市委書記、副市長趙行志在下屬“速請行志同志閲批”的呈文上批示“同意”。中午,出版局經辦人就徐鑄成的服裝費問題致電束紉秋,對方表示馬飛海已對他講過。
20日,市府辦公廳擬就給出版局的《復關於徐鑄成夫婦去香港參加文匯報報慶事》的(1980)第305號文,稱:“你局滬版局(80)辦字第29號請示報告,關於徐鑄成夫婦應邀去香港參加文匯報報慶事,已經市人民政府同意,一切費用由香港文匯報負責,代墊來回飛機票費和在港零用費所需港幣,由中國銀行上海分行按規定審理,請報中央宣傳部審批。”(手寫檔)
21日上午,市府秘書長肖車在辦公廳所擬文件辦文單上籤“同意發”。文件打印23份,抄送中央宣傳部,市委辦公廳、組織部、宣傳部,市計委、外辦、市財政局,中國銀行分行。出版局接電話通知,經辦人即去市府辦公廳取回批件。
下午,按照市委宣傳部佈置與中央宣傳部通電話,馬飛海説市委宣傳部曾與中宣部聯繫過,囑咐仍找原經手人較好。電話上,對方表示仍需市委宣傳部打報告,中宣部才能批,並直接聯繫市委宣傳部有關人員辦理。
22日上午,出版局經辦人致電辭書出版社經手人詢問徐鑄成置辦服裝的進展,對方説徐寫了500元的借條,財務人員告訴他可報批350元,另150元作為借款。經辦人還問到徐對申辦赴港手續過程有無問題,對方説徐很清楚,曾與其談過香港《文匯報》報慶邀他去,馬達和王維為他預備行裝。當時,馬、王分任上海《文匯報》和《解放日報》總編輯,是徐在新聞界的熟人。
下午,經辦人向局內一領導彙報此事,該領導讓其通知辭書出版社向束紉秋報告有關情況,對方説已向束講過,束表示不知道也沒聽説。出版局經辦人又告其因手續麻煩,最好有人陪徐去購置服裝。
26日下午,出版局經辦人聽同事反映,徐鑄成獲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部長張承宗接見,答應幫辦手續,有對台辦公室某人可聯繫,即去電此人洽詢,答覆要辦好公安局登記表,他們才能辦理。
徐鑄成早年曾經持有的香港《文匯報》股票
多方關照終於獲准成行
27日上午,出版局經辦人帶着有關批文分別去市公安局和黃浦區公安分局聯繫,結果赴港申請被退回。再與市公安局聯繫,方知要作為私訪辦理出境申請。
28日上午,出版局經辦人去公安局領取表格,送徐鑄成填寫後,再送交公安局。因四張表格由兩人分別填寫,徐誤填一人,出版局經辦人再去領取兩張送徐填寫。下午,出版局經辦人又去公安局補送徐的政審表和中宣部電話記錄。隨即,獲簽發9月1日可入境香港的通行證,有效期為半年。
29日,出版局經辦人將徐鑄成獲得通行證以及9月1日赴港事向局領導彙報,並請其轉告馬飛海。就在當天,中共上海市委組織部發文通知:徐鑄成任上海文匯報社顧問。這意味着他參加香港《文匯報》報慶活動的身份,不再是上海辭書出版社的普通編審。
30日下午,馬飛海偕出版局經辦人去徐家道別。徐鑄成説,張承宗講他親戚較多,可多耽一些時間。馬飛海向徐表示,可多耽些時間。
至此,牽動了上上下下的徐鑄成赴港申請,算是圓滿完成。由於尚在改革開放初期,出入境戒律較多,申辦有關證件的手續繁雜,文牘往返,過程冗長,不乏一波三折,與現時之便捷不可同日而語,但各黨政機關密切溝通,及時處理,終於使他和夫人能夠順利成行。
9月1日,徐鑄成偕朱嘉稑到虹橋機場搭機,送行者有束紉秋、馮英子等人。他們先飛抵廣州,再乘火車經海關入境香港,在車站受到香港《文匯報》副社長餘鴻翔、總經理王家禎和副總編輯曾敏之迎接。
這是徐鑄成暌別三十年後重蒞香港。當年的文匯報館,早從荷里活道上一幢小樓遷入灣仔道自建的十三層大廈。他和朱嘉稑下榻於報館招待所,不僅心情愉快地出席了《文匯報》三十二週年報慶酒會,還經主人安排參觀和遊覽了香港中文大學、海洋公園、虎豹別墅和宋城等處,與李秋生、陸鏗、卜少夫、羅承勳等舊友相會,同查良鏞(即金庸)、傅朝樞、李怡等新知結交。
徐鑄成還接受了當地幾家報刊的採訪,並應羅承勳、查良鏞之請,分別在《新晚報》和《明報》開設隨筆專欄,和讀者分享見聞和感想。其間,他曾應邀與《爭鳴》月刊主編温煇商談創辦《爭鳴日報》的計劃,自任總編輯兼總主筆,擬請馮英子、錢伯城分任主管採訪和編務的副總編輯,後因故中止參與此事。
徐鑄成和朱嘉稑在香港居停不到三個月,於同年11月23日先返廣州,逗留十天後回到上海。
晚年的徐鑄成和朱嘉稑
去函港友託辦慶壽之事
1907年出生的徐鑄成,到1987年,正好是八十大壽。常言道:“人生七十古來稀。”八十歲堪稱高壽,足可慶賀一番。1986年,是他虛齡八十初度。6月26日那天,《文匯報》老同事欽本立、梅朵等人設宴祝嘏。稍後,總編輯馬達和幾位副總編輯在上海大廈宴會廳擺席暖壽,時任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潘維明也到場道賀。
對徐鑄成來説,翌年是八十整歲,友朋祝壽更是免不了的人情酬酢。8月27日,他給相識多年的香港《百姓》社長陸鏗寫信説:“茲有一小事奉懇,明年為弟八十整壽,並從事新聞工作整六十年,友人巴金、費孝通、錢偉長諸兄發起為之紀念,並主張在港歡宴諸友好。
弟自問學無所長,比之同業之曾虛白、成舍我諸兄,不過一小弟之身,然曾主持香港、桂林、上海大公報筆政,並主持上海文匯報多年,開創香港文匯,數十年中,備歷坎坷,而近年在海內外屬文,亦備受左傾者指摘,迄今未敢忘報人之天職,或有一長可取。生平畏友,在港惟吾兄及少夫、李秋生三兄;李怡、温煇、查良鏞諸兄,八零年曾與長談。
胡菊人、繆雨諸先生則心儀已久。此事如蒙吾兄及卜、李三兄發起及李、查等各位先生贊成,則弟當‘如膺九錫’,屆時親至香港,借賤辰與諸同友好披肝瀝膽,暢敍友情,如有‘左王’及風雲人物參加,使弟變成‘統戰’工具,則弟雖不才,只能敬謝不敏矣。叨在知交,謹請代為籌劃,以何種方式為恰如其分,一切請卓裁,並祈便中賜覆,不勝企感。專此拜託,並頌撰祺!”意思很明顯,欲去香港與這些文化界友人共慶八十壽辰。自1980年9月參加香港《文匯報》三十二週年報慶活動後,他和那裏的舊雨新知暌違很久了。
陸鏗接信後,覆函表示盡力促成,隨後將徐信傳真給時在台北的《新聞天地》社長卜少夫。卜是台灣“立法委員”,9月5日到“立法院”開會前見到傳真件,在新一期《新聞天地》週刊“我心皎如明月”專欄,加上小標題“新聞界老朋友徐鑄成來函”予以刊出,並寫道:“他明年打算在香港做八十大壽,要我們發起,信中説得很清楚,‘如有左王及風雲人物參加,使弟變成統戰工具,則弟雖不才,只能敬謝不敏矣。’”“徐鑄成,新聞界老前輩了,他的希望,我原則同意,如何籌備,等到明年初再與其他友好商量了。”陸鏗也將徐信的內容告知正在美國治病的前《香港時報》社長李秋生,他也應允參與。
第二年年初,徐鑄成進京參加中國民主同盟第六屆全會,因年高辭去中央委員,改任新設立的中央參議委員會常委。會間,民盟中央領導人得知香港那裏對徐鑄成壽慶之事已有良好的迴音,表示要將此事報告中共中央統戰部。
與此同時,香港友人開始籌備祝壽一事。3月13日下午,卜少夫、查良鏞和《百姓》主編胡菊人在明報大廈會面商議,初步決定壽慶由《新聞天地》《明報》和《百姓》聯合發起。24日,三人再次聚會商量,並聯名向徐鑄成發出邀請函:“吾兄今年榮逢耄耋之壽,聞願藉此在香港與海外各地友好歡聚,一敍闊別,無任悵慰。少夫忝屬舊交,良鏞、菊人為報界後進,曾附交末,得蒙教誨,於此竭誠歡迎。用特鄭重邀請賢伉儷及侍奉之長孫三人一同於四月底五月初期間來港。祝賀晚宴定於五月九日舉行。台灣陳紀瀅先生、美國李秋生先生等吾兄舊交,亦表示願來香港,恭預榮慶。”隆情厚意,躍然紙上。
3月下旬,徐鑄成再度赴京出席全國政協第六屆第五次會議。會間,他獲悉中共中央統戰部領導對其赴港慶壽之事有批示。據説此事層層上報,獲得全國政協主席鄧穎超首肯。接下來是具體事宜,如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代為申辦赴港通行證,民盟上海市委出資代購禮品,等等。
在政協大會間隙,前香港《大公報》副總編輯兼《新晚報》總編輯羅承勳、北京三聯書店總經理範用等人,在交道口一家餐館設宴為徐鑄成暖壽。羅承勳即席賦詩二首,稱道“金戈報海氣縱橫,六十年來一老兵”,又言“大文有力推時代,另冊無端記姓名”。
其中,“金戈”乃徐鑄成為《明報》撰寫“上海書簡”專欄所用筆名,“報海”是借代他在上海出版的《報海舊聞》一書;“大文”指的是《大公報》和《文匯報》,而“另冊無端”講的則是1957年被劃為“右派”的遭遇。
1987年6月26日上海《文匯報》第一版慶賀徐鑄成從事新聞工作60週年暨80壽辰活動的報道
情況突變赴港申請夭折
4月下旬,徐鑄成、朱嘉稑夫婦赴港的準備大體就緒。陪同他們前往的長孫徐時霖,從河北省滄州的工作單位請假到滬;他們三人定製的服裝完工;由民盟上海市委從徐的家鄉宜興訂購的紫砂茶壺禮品也已運到。香港的東道主則選定接待他們下榻的酒店、設宴的酒家。除了陳紀瀅、李秋生,定居美國多年的老《大公報》同事梁厚甫也要參加,已預訂了機票。
一天,民盟上海市委機關派人送來三張5月3日飛深圳的機票,還有兩本通行證,是朱嘉稑、徐時霖的,卻唯獨沒有徐鑄成的那一本。真是出人意料!好比唱戲,配角可以登台,而主角卻失去了上台的權利,這出戏還怎麼唱?那天下午,筆者登門欲祝徐鑄成先生赴港慶壽之行順利,不料恰好目睹了他和家人那種失望與不解交織的神情。
據聞,在當月下旬舉行的廣東各界紀念廖仲愷誕辰一百十週年大會上,中共港澳工作委員會書記、新華社香港分社社長許家屯向與會的中共中央統戰部部長閻明覆面告對此事的決定:“我們從愛護徐鑄成先生考慮,希望他不要來香港祝壽……”閻明覆隨後告訴中共上海市委統戰部,並讓民盟做好勸阻和解釋工作。
28日晚上,民盟中央副主席高天、民盟中央副主席兼民盟上海市主任委員談家楨到訪,向徐鑄成反覆説明,有關部門做此決定是為了愛護他,免得被人利用。談話中,他們認真地問徐鑄成:“是否在給卜少夫的信上寫過不與左派人士接觸的字句?”又説:“人家已在刊物上登出此信,會不會是故意添加上去的?”徐鑄成不以為然地答道:“信是八九個月前寫的,寫些什麼,我已經記不清了。”説罷,便只顧抽煙,不再開口了。
高天向徐鑄成轉達了民盟中央主席費孝通的指示,6月間在上海為他舉辦祝壽活動。
5月3日,是徐鑄成預定赴港的日子,香港方面不知已生變故,預訂好酒店客房,並委託徐在老《大公報》的下屬即《明報》易錫和、《文匯報》曾敏之前往深圳羅湖口岸迎候。徐鑄成為免傷大雅,只得讓人發一電報給查良鏞,告以老妻因急病入院,兒孫勸阻而不克成行。
過了幾天,香港的友人確認壽慶無望,只好撤銷預定9日下午七時在灣仔東海酒家舉行的壽宴。美國的李秋生、梁厚甫聞訊,退掉了機票。老《大公報》同事、台灣“中國文藝協會”常務理事長陳紀瀅已從台北飛到香港,還帶了一些書籍和禮物。他打長途電話問分別多年的老友:“還有沒有可能趕來香港?”徐鑄成仍以老妻有恙為託辭並表歉意。
徐鑄成此次赴港之所以最終未能成行,有了解此事經過的人透露,香港某左派大報社長早年曾與徐鑄成共事,關係不睦,以《新聞天地》刊出的徐函為據,向新華分社領導進言,導致將要舉辦的壽慶活動流產。香港是政治環境極為複雜之地,與1980年9月那次赴港全然不同,這次出面為徐鑄成慶壽的皆非左派陣營中人,中央有關部門對此另有考慮,故而不予放行也在情理之中。
在滬隆重舉辦壽慶聚會
儘管連赴港的通行證都沒拿到,徐鑄成倒頗有雅量。過後有友人與他談及此事,他淡淡地説:“香港本是我的舊遊之地,原來也只是想與多年不見的朋友聚聚,不去就不去吧!”
香港那邊功虧一簣,上海這裏隆重其事,顯有補償之意。6月25日下午,即徐鑄成生日第二天(《徐鑄成回憶錄》和《報人風骨:徐鑄成傳》兩書均誤作24日的“先一日”),民盟上海市委和上海文匯報社邀請各界人士在錦江飯店座談,慶賀徐鑄成從事新聞工作六十週年暨八十壽辰。
座談會上,《文匯報》總編輯馬達首先發言,説徐老是我國新聞界著名的記者、編輯和新聞評論家,他追求真理、追求進步的精神,熱愛新聞事業、鑽研和開拓業務的精神是十分可貴的;他的辦報經驗要認真學習和總結。民盟中央副主席蘇步青、談家楨分別代表民盟中央和民盟上海市委向徐鑄成祝賀,説徐老面對國民黨獨裁反動統治大義凜然,堅持民族氣節,體現了中國知識分子“威武不能屈、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的高尚品德;解放後,在對待中國共產黨和人民新聞事業的態度上,不斷髮揚了“孺子牛”的精神。
中共上海市委常委、統戰部長毛經權代表市委致賀詞:“徐鑄成同志是我們黨多年的老朋友,在他的六十年新聞工作生涯中雖幾經挫折,但愛國之心始終不渝,令人十分欽敬。”市委宣傳部副部長龔心瀚也説,徐鑄成在中華民族的數次歷史性鉅變中,始終堅定不移地站在愛國主義立場,是知識分子的一個榜樣。
座談會上發言的,還有著名作家柯靈、老報人陸詒、欽本立、陳念雲、馮英子、夏其言、束紉秋、閔孝思、呂文、周永康和廈門大學副校長未力工等,筆者代表徐鑄成指導的研究生表達了感謝之忱。民盟中央副主席馮之浚、秘書長吳修平等專程到滬賀壽,王維、鍾沛璋、王丹鳳等六十餘位各界人士共襄盛事。
香港《文匯報》社長李子誦、總編輯金堯如、總經理王家禎和副總編輯曾敏之聯名發來慶賀電:“德登耋壽,文播神州。以民主勇士之姿,挾風雲舒捲之筆,六十年來論政立言,可謂不負平生之志,而報壇建樹,更徵愛民愛國之誠。弟等忝列同行,追隨有日,今當華誕,特電申賀,借表敬意!”上海《文匯報》《解放日報》《新民晚報》和《聯合時報》致贈了壽禮,錦江飯店經理為壽宴準備了生日蛋糕。
有趣的是漫畫家洪荒送上一幅漫畫賀壽:徐鑄成右肩扛着巨筆,筆桿上高懸墨水瓶,左臂挾着稿紙,向前大步邁進。作家徐開壘配詩點題:“著書不為丹青誤,中有風雷老將心。”畫面歡快,灑脱傳神;詩句精當,餘韻不盡。
置身於壽慶的喜悦氣氛中,“壽星”徐鑄成表示衷心感謝,並感慨地説:“我看到我們中華民族的確出現了前所未見的新氣象、新形勢,祖國大陸上一片好風光,充滿希望和陽光,所有這些都使我興奮、愉快。我當在歡度晚年中,為光明的未來儘量發揮餘熱。”最後,他特地口賦一首七絕以抒懷明志:
胸有是非堪自鑑,事無不可對人言。
清夜捫心無愧怍,會將含笑赴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