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年輕人與年輕的中國:一個美國90後的觀察_風聞
玉鸡子-2018-09-14 17:37
來源:FT中文網
戴三才:這一代年輕人是中國現代史上第一代可以權衡“想要什麼”與“需要什麼”的人。他們是有身份意識的、不安分的一代,也是將決定在現代世界中,作為中國人意味着什麼的一代。
當我第一次去中國內地旅遊時,我擔心自己可能被偷器官的妓女綁架。這不能怪我。我那温文爾雅的香港教父菲利普説,這是有可能發生的。他告誡我不要去深圳,並特別警告了三件事:
首先要當心扒手。其次,不要購買假冒商品,這可能會使我從中國內地返回香港的旅程節外生枝。第三,也是最令人不安的,“不能找在街上拉客的妓女。因為你不僅有染病和被搶劫的危險,她們還可能偷走你的器官”。
最初驅使我踏上中國之旅的力量是對未來的着迷。作出國留學決定的時候,我問自己,是去歐洲研究過去,還是去中國考察未來?這不難抉擇。
我是去香港大學交流學習的兩名哥倫比亞大學交換生之一,也是我在香港的朋友圈中唯一一個持有中國內地多次往返簽證的人。我想去深圳看看中國的“一夜城”——這個國家在過去20到30年裏實現爆炸性增長和變化的紀念碑。不顧教父的警告,我乘火車去了羅湖站,完成了我的第一次通關。
一走出海關大門,巨大的嘈雜聲就撲面而來。小販們湧向剛出海關大門的遊客,向他們兜售各種商品,從水果到西裝,再到國際航運物流諮詢。我看到了用英文寫的標誌牌,嘗試着用英文問路,但不像在香港,沒人會説英語。我試着給預定的青旅打電話,但是我的手機在中國內地不能使用。最糟糕的是,菲利普的警告一直在我的腦海裏揮之不去。我幾乎要認定,人山人海中的每一個人都像是偽裝的妓女,在密謀竊取我的內臟器官。
我平安無事地找到了那個坐落於一個藝術氛圍濃厚的街區的漂亮青旅。那天晚上,我和一些同齡的中國大學生一起吃了晚餐,雖然語言交流不順暢,但非常愉快。我的第一次中國內地之行平靜地結束了。我於第二天回到香港,器官完好無損。
學生時代的這些深圳之旅,是我決定在大學畢業後回到中國的原因。我覺得,美國和全球的媒體、以及造訪過中國的人們向我描述的中國,與我親身經歷的中國有天壤之別。我對西方人眼中那些博人眼球的新聞故事不感興趣。我想用自己的眼睛去看中國人如何看待世界。
這成了我遇到過的最複雜、最令人興奮的文化難題:我這個年紀的中國人是如何看待世界的?為什麼許多外國媒體把他們的形象描述得那麼負面?我怎樣才能突破那道文化之牆呢?
從哥倫比亞大學畢業後,我收拾行囊,買了一張去中國的單程機票。我不認識任何人。我也沒有提前找好工作。我只有一個旅行箱和蘇州一家旅舍的地址。
在我第一次來深圳的8年後,我完成了《年輕的中國:不安分的一代將如何改變中國和世界? 》(Young China: How the Restless Generation Will Change Their Country and the World)這本書的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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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我一直很愛讀書,但我其實不是個愛寫東西的人。然而,我周圍的所有人以及我自己都同意,這本書必須得寫。我想改變西方世界對中國的看法。當我的父母、朋友、同學、老師和我打過交道的商界人士向我描述中國時,他們要麼關注“共產黨”政府,要麼關注中國龐大而不斷增長的經濟。沒有人關注這裏的人。即便有一些關於中國人的文章,也要麼聳人聽聞,要麼自相矛盾。你能在同一本雜誌中找到土豪駕駛瑪莎拉蒂和貧窮的村莊舉辦吃狗肉節的故事——暴富,赤貧,但沒有“正常”。他們會寫沒住人的“鬼城”,也會寫由於人多、乘客是被推進地鐵車廂的。
這些基本都是例外情況,是關於中國極端情況最瘋狂故事的集錦。我想把焦點對準同齡正常中國人普通而現實的生活、愛情、情感、恐懼和夢想。
我相信,理解是良好關係的基礎。我在中國的朋友們花了很多時間瞭解西方世界:我們的文化,我們的歷史。他們看我們的電影、電視節目,關注我們的時尚。
穿梭於中美兩國之間,我發現,我們對中國和中國文化是多麼無知。就別説知道誰是吳亦凡和范冰冰了,與我交談過的大多數美國人甚至不知道中國的國家主席是誰。沒有誇張。
我相信,更多地瞭解中國至少會讓我們自己受益。
我最堅信不疑的一點是,中國年輕一代強烈的自我意識將挑戰我們默認“現代化”本質上就是“西方化”的看法。中國年輕人最酷的地方在於,他們可能在現代歷史上首次在全球範圍內實現真正的東方化。
《年輕的中國》是一個故事集,我選擇的故事都代表了正在中國發生、並對大部分年輕人產生影響的重大趨勢:為什麼婚姻市場成為中國房地產市場的支柱,在如今的情況下如何孝敬和照顧老人,高考導向型教育體系與經濟對創新的要求之間的矛盾,等等。
我用兩種方式來總結我的主要發現:把中國和西方的千禧一代進行比較;把中國的年輕人和他們的長輩們進行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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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本文中,我把中美千禧一代的差異歸納為三個方面。
首先是規模。每個人都在談論美國的千禧一代(我就是其中的一員),並詢問:我們喜歡買什麼?我們經常跳槽嗎?我們會把選票投給誰?美國的千禧一代有8000萬人。中國的千禧一代(80後加上90後)則超過4億。這一數字是美國千禧一代的5倍,超過美國和加拿大兩國人口總和。中國的千禧一代比歐洲、北美和中東同齡人的總和還要多。
第二是童年。在中國,童年的最終目標是完全不同的。我們強調“全面發展”。當我們在户外玩耍、週末在外過夜、去游泳或打籃球時,我們的中國同齡人都在學習。“壓力”是我在中國最常聽到的關於童年的詞之一。中國的年輕人在出了名的巨大學習壓力下成長,這是我們在西方從未經歷過的。這都是因為高考至高無上的重要性,所以我們在童年時期的目標就大不相同,在人格與三觀形成的最重要的幾年裏,這深刻地影響着我們的每一天。
聽到中國學生學習的刻苦程度時,與我交談的大多數美國人通常都嚇得直哆嗦。“我家的小約翰怎麼能競爭得過呢?”這個問題問得好,並引出了一個更大的問題:是什麼讓一個人取得成功?創造力和勤奮,哪個更重要?什麼才能讓你想出一個有創意的想法?
第三個主要特徵是民族自豪感。有趣的是,與外面的世界接觸越多,中國的年輕人就越不迷戀外面的世界。目前,在美留學生已經有三分之一來自中國。新的普遍看法認為,世界上所有政府和社會都有缺陷,但至少中國的似乎還算效率高。我在中國遇到的年輕人大都對作為中國人感到自豪,這令人印象深刻,甚至令人羨慕。尤其是我自己的國家新任總統的競選口號就是“讓美國再次偉大”。這個口號其實説明,我們覺得現在我們不那麼偉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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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中國的年輕人與他們的長輩們有什麼不同呢?在中國,最重要的文化因素曾經是“你是哪裏人”,而現在則成為“你是哪個年代的人”。全世界都存在代溝,但中國的代溝達到深淵級別,可以稱之為“代淵”。由於社會的快速變遷,中國人在文化方面的代際距離比全球任何其他地方都要大。
我發現中國的年輕人與他們的長輩們有四大不同。
首先,中國的年輕人令人驚訝地開放,尤其是想到他們的長輩們是多麼地與世界脱節。我的朋友小飛1990年出生在四川,與我同歲。他的父母還記得,當他們還是孩子的時候,街坊鄰居會擠進鄰居破舊的房子裏,因為他們家的泥巴牆上釘了份月曆。那12張“歐洲田野”圖片是當地人唯一能看到的外面的世界。對大多數人來説,西方世界就是共產黨為發動文化大革命而推出的一系列鼓動性口號。政府下達的指令是“超英,趕美”!對許多人來説,出省都不可能,更不用説出國了。
而中國的千禧一代是不斷觀察着外面世界長大的。他們是數字原住民。小飛和他的同齡人學英語已有大約10年時間,且英語是必修課。儘管中國給互聯網設置了限制,但他還是看着美國電影和電視節目長大,他追趕西方時尚,研究西方政治。我的很多中國朋友都能引用馬丁•路德•金等著名美國領袖的名言,甚至是《老爸老媽浪漫史》中的巴尼等電視劇角色的台詞。
他們不僅僅是從遠處瞭解世界。中國的年輕人正實實在在地親歷世界,並在全球旅遊業掀起巨大的波瀾。在擁有護照的中國人中,三分之二不滿36歲。儘管只有大約9%的中國人擁有護照,中國仍是全球最大的出境旅遊市場,千禧一代是主要推動力量。
他們的第二個特徵是白手起家“逆襲”的故事。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資本主義成功故事之一是由全球最大的共產黨推動的。我朋友的父母來自貴州省,他們告訴我,文化大革命期間,還是孩子的他們為了不被餓死,還吃過樹皮。而同樣也是在1969年,我的父母在爭論去不去伍德斯托克搖滾音樂節。從我出生的1990年到現在,美國的人均國內生產總值增長為原先的2.5倍:這是一個巨大的飛躍。在同一時期,小飛眼睜睜地看着自己國家的GDP增長到原來的27倍。中國的年輕人在短暫的人生中就見證了一系列巨大變化:從農村到城市,從自行車到汽車,從狹小破舊的房子到高層住宅。這些變化會不可避免地影響他們看待自己和世界的方式。
第三,即使總數超過4億,中國的年輕人也比長輩們數量少。當毛澤東於1949年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時,中國家庭平均有5到6個孩子,平均壽命約為40歲。那時中國的人口結構就像一個金字塔,年輕人是大大的塔基,老年人是小小的塔尖。子女就是中國傳統的退休保障系統,眾多子女共同照顧年邁的父母,這套制度是比較撐得下去的。
如今,中國面臨的人口挑戰可能會限制這一代年輕人的未來。金字塔正在被翻轉過來。財富的增加意味着壽命的延長,中國的老年人平均壽命達到76歲。但實施了近40年的獨生子女政策意味着,現在的年輕人相對較少,通常的家庭結構是4-2-1:4個祖父母、2個父母,1個孩子。而且,因為在城市養育孩子的高成本和激烈的競爭環境,許多家庭仍舊選擇不生二胎。
無力照顧老人不僅僅可能由一場經濟危機轉化成政治危機,也是一場精神危機。在中國,好人基本等於孝敬。這一代年輕人擁有照顧父母的意願,但許多人還不得不接受着父母各種形式的照顧,這種窘境困擾着他們。
許多人把這些獨生子女稱為“小皇帝”——因全家的關注點都集中到唯一的孩子身上而被寵壞了。伴隨這種關注而來的是幾乎難以想象的壓力——要考進好學校,要事業有成,要結婚,要生孩子,最終還要承擔支撐起整個家庭的重任。雖然有些孩子確實被寵壞了,但許多中國年輕人感覺自己被這種關注和期待壓得無法呼吸。
第四是他們很自豪。許多外國人認為,感到自豪的中國年輕人一定是被洗腦了。然而,眼見為實。
中國千禧一代見證了他們的國家以人類歷史上從未有過的速度和規模擺脱貧困。他們認為自己的政府是有效的,雖然有缺陷,但至少把該做的事情做了。話雖如此,他們中的不少人還是受夠了政府的審查,並擔心更專橫的互聯網改革和文化標準。
中國年輕一代渴望自由。千禧一代把“自由”一詞紋在肱二頭肌上,寫進音樂裏。但與外界設想的不同,大多數人爭取的並不是擺脱一個壓迫的、限制的體制,而是擺脱一套壓迫的、限制的傳統期望。
例如,年輕女性被告知要在學校花更長時間接受高等教育以獲得成功,但如果她們晚婚或根本不結婚,就會被稱為“剩女”。年輕男性被告知要照顧父母,要生孩子,但他們要擁有房產才會被認為有結婚資格,最終結果是,他們向父母和祖父母借錢,而不是贍養他們。他們被貼上“啃老族”的標籤。中國新的文化如何改變,才能在新的現實中容下傳統?
這一代年輕人是中國現代史上第一代可以權衡“想要什麼”與“需要什麼”的人。大多數人不必想“我的家人怎麼才能弄到飯吃?”相反,這一代人會問,“我想要怎樣的自己?怎樣的家庭?怎樣的國家?”他們是有身份意識的一代,不安分的一代,他們也是將決定在現代世界中,作為中國人意味着什麼的一代。
(注:作者畢業於哥倫比亞大學,最近出版Young China: How the Restless Generation Will Change Their Country and the World. 本文僅代表作者觀點,原文為英文,譯者/何黎。本文亦感謝哥倫比亞大學全球中心|北京的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