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否真像馬未都所説“沒有真相，只殘存一個道理”？_風聞

讀歷史，讀的是觀念，還是事實？

而今一個流行的説法是，歷史沒有真相，只殘存一個道理。

道理哪兒來的？天上掉下來頓悟的，還是世事洞明漸悟的？

拿歷史説“道理”的人不愛告訴你這個過程，因為你聽他的就好，省了你自己翻書、自己思考，正好你也沒空，正好你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來，正好他有錢有閒幫你抽象出了“道理”，你只需要一點點“愛的供養”，就能分享這個“道理”，多好！？

問題是，知道了許多道理，仍舊是他行，你不行，是道理錯了嗎？不是，是你根本就沒了解現實，而讀歷史，最大的作用並不是學什麼人情世故、世道人心，那玩意兒在菜市場上滾上兩年，你照樣門清，時間會教給你一切，沒滾過，那堆道理見了人，你還是不知道怎麼用。

歷史真正的價值，在於揭示你現實中尚無資格觸碰的社會層級運行的邏輯，也就是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自述寫《史記》的目的：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

所謂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用今天的話講，就是貫通曆史變化的現象的基礎上，瞭解社會運行的規律，也可以稱作“道理”，卻是“大道理”。

區分大小，並不在於對象的大小，而在於其複雜的程度以及門檻的高低。

為人處世的“道理”或為雞湯，或為反雞湯，共同點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因為它本身就是經驗的總結，或稱皮肉哲學**，高官顯貴用得、販夫走卒也用得，沒有門檻。

不過舉凡世上沒有門檻的法門，都需要解釋一個問題，同樣用一個法門，為何他就是高官顯貴，你就是販夫走卒？

此時，“宿命論”就成為唯二的解釋，出身、機遇、貴人，總不脱“命運”二字；而另外一個，則是“自省論”，深挖思想根源，這兒學的不夠，那兒學的不對。

“宿命論”往往説給自己，“自省論”常常説給他人。

有趣的是，以上的“道理”，並不僅及於我等俗人，稍稍變化一二，引申到我們熟知的中國歷史規律解釋中，也並無二致。

談及古代史，又有不少“道理”：

其一，中國古代文明自生自長、自成一體，什麼西亞、中亞，非洲起源，都離我們遠遠的；

其二，中華文明萬世一系，是唯一從未斷絕的四大文明古國，薪火相傳，內核不變；

其三，中華文明温潤柔和，熱愛和平，只有融合沒有擴張，生存空間都是自古以來，充話費送的。

到了近代，西方文明舶來，東西文明碰撞，屢屢受挫，上述三條優點，變成了缺點：

其一，封閉保守，不思交流；

其二，包袱太重，敝帚自珍；

其三，文弱無能，血性喪失。

由A到B，形成了完美的宿命論解釋，其完美程度就像2000年秦始皇、漢武帝定章建制就等着這一天一樣。

相比之下，“自省論”的故事更簡單，“法門”在手，事兒沒辦好，首先肯定是有旁的“法門”的人搞破壞，剔除之；還辦不好，那就要深挖團隊，把不信“法門”，執行不到位的人，剔除之；仍舊辦不好，就得換一波更相信“法門”的人了。

這些是不是“道理”？

是，也不是。

這些道理是“經驗”的總結，不過是把現實存在的事實，用更簡潔清晰的話進行敍述，裏面往往沒有邏輯，而是敍事。

而敍事，目的在於傳播。

在農業社會、熟人社會之中，“經驗”就是生存的基礎，保障其傳播的最好辦法，就是將“經驗”與個體的利益掛鈎，讓每個個人能夠有效移情、平移，比如把衞生習慣變成鬼神故事，把倫理教育變成因果福報，等等。

而上述普遍性的經驗，**恰恰是“平移”的個體感受，****由個體乘以1億或者10億成為羣體感受，**也就變成了“普遍規律”，變成了新的傳播產品，而一個需要注意的事實是，很多規律其實是違反個體直覺感受的，與統計、概率相關的尤其如此。

正因為這些感受性的“道理”的來由是這樣，其對於複雜的歷史細節的解釋往往貽笑大方，只能通過抹平事實細節才能完成邏輯的自洽。

比如，1840年的英國是世界工廠，他們最“拳頭”的工業產品——棉布的生產成本甚至比當時清朝同質量棉布的銷售價格還要高……而洋布真正徹底粉碎中國土布在國內長途貿易領域的抵抗，已經要到1890年前後了……

面對這樣的事實，為了讓先進戰勝落後的理論成立，只好提出時間論，也就是説，1840年的落後，要到1890年才見效，這種落差50年的時間，足夠美帝國主義由一個農業國變成工業國，也足夠普魯士和一羣德意志邦國變成德意志帝國了……

而真正的“道理”，恰恰需要從“古今之變”入手，前者如何，後者如何，有哪些變化，又為什麼發生了這些變化？

這種事實座標基礎上的“究和通”，才能真正理解中國古代社會運行的規律，才能知道我們的先輩曾經經歷過什麼，最終將怎樣的世界交到我們的手上。

唯其如此，才算真正能夠理解我們從未有機會接觸的社會階層的運行邏輯，畢竟我等小民終生都不可能像劉邦、韓信、劉徹、衞青一樣以天下為棋盤，掌上觀紋地俯瞰這個世界，那麼，通過史書與古人對話，探究存在邏輯關係的“道理”，也就是我們提升自身思想境界的唯一方式。

而這種境界的提升的副產品，或許就是現實中階層的理解和跨越，而這一點，對於當下社會的年輕人，無疑是至關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