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骸上的舞者:一戰華工100年(2)_風聞
李禹东1988-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8-09-14 09:47

4.
1915年5月25日,經過了一番博弈,袁世凱最終接受了“二十一條”中的前四號條款。有人認為,之所以向日方作出如此重大的妥協,只因那時的他,急不可耐地想要封建復辟、想要自己來做一個“中華帝國”的皇帝,要做到這一點,他又不得不首先討好虎視眈眈的日本人。對於這一觀點,後來的歷史學家頗有一番爭論——但不論怎樣,即便此時此刻,這位熱衷於投機的政治家果真懷私攜詐,面對眼下的危局,他也不得不想出一個化被動為主動的辦法。
因此,有關參戰的議論,便又一次被提上了議程。
可在這弱肉強食的世界上,弱小的國家,又什麼時候,擁有過決定自身命運的權力?為達到目的,北洋政府做了周密的部署。就在歐洲戰場上的大規模傷亡一日更甚一日的節點上,11月6日,他們照會英國政府,明確表示中國將正式對德宣戰的計劃。而為避免日本人從中作梗,中方還同時請求英、法、俄三國,以協約國的身份,邀請中國參與到戰爭中去。所做的一切,就是要投其所好、趁列強有所求時,將中國的因素,投至其中。
很快,為增加參戰的籌碼,北洋政府通過樑士詒,經香港,以秘密的形式,向英軍支援了至少三萬支槍。這對戰火紛飛、減員嚴重的歐洲來説,無疑是雪中送炭。對此,協約國紛紛表示歡迎。而在那使帝國主義列強不得不低頭妥協的危機中,對於中國參戰的可能性,作為協約國集團的一方,似乎也一定程度上開始鬆動。
然而,這一切,都被身居遠東的日本人看在眼裏。遠在明朝的時候,這座島國的領導者豐臣秀吉,便已對她垂涎欲滴。征服中國,那是他們穿越幾百年的夢。時空輪轉、朝代更迭,但這夢,卻始終不曾褪色。近代以來,他們憑藉着“全盤西化”的“明治維新”運動,利用發展近代工業、教育、軍事,從而躋身列強之林。1895年,他們打敗了清朝號稱“遠東第一水師”的北洋水師,逼迫滿清政府與之簽訂了尊嚴盡失的《馬關條約》——而這新興崛起的東亞帝國主義列強,卻又將昔日的野心重新拾起。
中國人想要參與到“協約國”一方去,尚未將其分而食之的日本,又豈能同意?
他們向協約國提及了一個看似有些荒謬的觀點:他們聲稱,東亞人的體質,不適合在寒冷的歐洲山林作戰,故而既不會允許本國軍隊前往歐洲,亦不贊同中國軍隊挺進戰場。日方所需要的結果很好理解。他們既要保證自己在亞洲的軍事力量,又堅決反對未來重組的國際秩序中,把任何平等對話的席位,交給中國人。
為此,他們甚至還曾向協約國暗示,聲稱一旦中國派兵參戰,日方將很可能將採取一些“非常的措施”。
不過,精於算計的日本人,這一次,卻並沒能把問題算得周全。
對於帝國主義列強之間的擔憂,中國人早已有所準備。身居北洋政府高位的梁士詒,除去武裝參戰之外,早已為中國參與戰爭一事,部署了另一個方案。
早在6月間,他就開始嘗試帶着自己的構想,私下與英、法兩國溝通和洽談。當由“武裝人員”參戰的提議遭到拒絕後,被逼到絕路的梁士詒,突然斬釘截鐵地決定,將“武裝”二字去掉,直接派遣一批工人前往戰場,以輔助其作戰後方的生產與勞作。
而這些工人,就是後來的“華工”。
傲慢的英國,再次拒絕了中方的提議。
但身為主要戰場、傷亡慘重的法國,則很快就表明了其支持的態度。
1916年1月17日,項目啓動了。經過研究,他們決定派遣一位“農學技師”,前往中國負責招募華工。此人名叫陶履德,本是一名退役上校。在這裏,他所代表的,正是法國政府。
只不過,當時的中國,並不能夠完全自主地決定自己的命運。在北京和天津的部分地界上,德國與奧匈帝國依然駐紮着自己的軍隊。介於此,中國不得不依然在名義上堅守中立,避免其敵對力量借題發揮,從而愈加擴大對中國的傷害——這便是代表官方的陶履德上校為何要以私營企業“農學技師”的身份,而非其軍方身份前來的主要原因。
經過北洋政府方面的配合,一家叫做“惠民”商業公司的“私營”公司在北京開業了。這家公司的身影,很快就在天津、江蘇浦口、香港、山東青島等地遍佈開來。
而它,就是法國人用以招募華工的平台。
於是——1916年,就在絞肉機般的第一次世界大戰,帶着它特有的血腥味,進入到它冷酷無情的第三個年頭時;就在總人口只有4000萬、卻身為主戰場的法國,其15-49歲的男子和13-30歲的男子,死亡率分別呈現出驚人的13.3%和33.3%時;就在互不相讓、血肉橫飛的戰爭,造成了法軍尉級以下軍官,甚至無法在戰場上存活三個月的慘狀時——黃皮膚黑眼睛的他們,終於來了。
5.
也許沒有那場慘烈的索姆河會戰,傲慢的老牌帝國主義——英國,就不會主動地放下身段,向那些它所認為的弱者,發出求援的信號。
始於1916年7月的索姆河會戰,爆發於法國北部的索姆河地區。這場會戰總共持續了半年,戰爭的慘烈程度超乎人們的想象。只是在第一個月,英國遠征的傷亡和失蹤人數,便已達到驚人的187000人。第二個月,這一數據竟飆升至220000,甚至更多。可戰爭依然還在持續,傷亡、失蹤,依然還在增加。更糟糕的是,從始至終,德國人的防線都依然未曾被撕開,而英軍的損失,卻依然還在繼續上升着。
經受了嚴重減員的英國士兵,不得不一面在戰場上衝鋒陷陣,一面在休息時,回到後方,從事諸多非軍事性工作。四面的血腥味使人絕望,絕望的氣氛中,有人開始抱怨,有人變得渙散。這場被嚴重低估的戰爭,看上去遙遙無期,似乎是要將所有那些鮮活的生命,全都吞入腹中。
殘酷的現實,擊碎了帝國主義的傲慢。此時此刻,他們或許也曾反思、或許只是突然的靈光一現。預料之外的窘境困擾着他們,威脅着他們——使他們不得不終於放下了身段,將那高人一等的態度暫且擱置一旁,而後將目光投向遠方、投向東邊、投向了那個古老的國度。
他們想起了中國。

一戰索姆河戰役
招募華工的決定,是英國方面在1916年8月告知法國的。本質上來説,這一決定的背後,是世界最早的工業大國,向一個人民食不果腹、生產力極度落後的衰老國度,一次屈尊的求援。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尋求援助、獲得援助,對於那些願意向其伸出援手的人,不論是什麼樣的帝國主義列強,不論它來頭多大、名頭多響、實力多強,身在這所謂的“文明世界”,它們都理應懂得感恩——因為這是身為人類,最基本的道德與良知。
然而,在近代文明的急先鋒——大英帝國的眼裏,對於那些弱小的國度,什麼樣的道德、什麼樣的良知,都似乎變成了一種荒謬。
如何使利益最大化、如何使損失最小化——資本主義的頭腦裏,似乎永遠都只在進行這樣的盤算。即便他們所面對的並非是物品,而是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即便這些目不識丁的小夥子們,擁有着善良淳樸的內心,擁有着吃苦耐勞的本性——且這所有優良的品質,都將最終服務於大英帝國損失慘重的軍隊。
而英國人首先想到的,卻是如何在招募時繞開北洋政府,以避免其談判過程中的一切“討價還價”。
就這樣,帶着這種生怕“吃虧”的思想,他們想起了一個地方。
1895年,日本人通過“甲午戰爭”的勝利,逼迫清政府簽訂了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條約中除去要求中國向其割地賠款的要求外,還規定日軍在其海上防禦重地——山東威海衞,享有駐軍的權力。
隨着帝國主義列強對中國進一步的瓜分——包括德國方面對膠州灣的侵佔,沙皇俄國對旅順、大連的入犯——作為老牌帝國主義、且是第一個用大炮轟開中國國門的國家英國而言,他們自然不會甘於人後。他們伺機而動,試圖在這新一輪的瓜分狂潮中,分得屬於自己的一杯羹。
而地理位置極佳的威海衞,則是他們一眼便相中的“盤中物”。
1898年,通過多方的協商,甚至付出了情願為中國向日方墊付賠款的代價——英國人終於如願以償。思忖再三的日本人,被英國給出的條件打動了。他們接受了對方的請求,將軍隊正式從威海衞撤出。
7月1日,在英國人的威逼下,清政府的代表,在一份《訂租威海衞專條》的條約上,又一次留下了自己的名字——近代以來,清政府所簽訂的條約內容,總是五花八門,可所有那些條約的本質,卻又是千篇一律。每一個落款都代表着一份恥辱,每一份恥辱的背後,都充滿了複雜的情緒。
“弱國無外交”。談判桌上,不會再有人去回味這個國度曾經數千年的輝煌,而至於她對人類文明的貢獻,在工業革命的船堅炮利下,彷彿已被炸成了灰燼。究竟是文明在物質進化中發展,還是野蠻在文明的旗幟下膨脹?沒有人知道。
中國人只是通過一個看似“文明”的形式,在那毫無商量餘地的賣國條約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那自古屬於中國的“威海衞”,就這樣,從一個侵略者的手中,被轉移到了另一個侵略者的手中。
——1916年,當戰場上的慘烈傷亡,迫使英國人不得不將目光投向這弱小的中國時,他們首先想到的地方,正是這片被其竊取的土地。
為避免當時的北洋政府在招募華工的談判中“討價還價”,英國人打算繞過官方渠道,直接在由其控制的山東威海衞進行招工。
這一舉動、和構成這一舉動的動機——這一切,對於中國人而言,本身就是恥辱。
而至於合同怎樣制定、怎樣使用工人——這些問題,則更是完全由英方自己來決定。按照英方的設想,他們既要一方面獲取長期使用勞工的權力,也要能夠在相當短的時間內將這批勞工辭退,既要讓這批華工投身於殘酷的戰場,又要用最為廉價、最為羞辱的方式去對待對方、奴役對方。
這一年,按照計劃,他們在威海衞設立了“大英威海政府招工局”——在這裏,招募者將以英、法兩國共同制定的20多項體檢標準,剔除掉那些患有沙眼、肺結核、性病、瘧疾、痔瘡,甚至壞牙等疾病的應募者,併為正式定招的勞工們,每人分發一個不同的號碼,繼而,要求他們手持一塊寫有此號碼的小石板,像個疑犯那樣,將其端在胸前,留下一張屬於自己的照片,然後將這照片,黏貼在一隻屬於自己的薪水本上。
做完這些,招募者還會請來一位中國文人,要求他幫助這些勞工,將他們的年齡、身高、應徵日期、本人地址、在中國領取薪水和分配個人物資者的資料、以及失蹤或死亡後,軍方應該通知的對象等信息,填寫在一份由英方頒發的身份證上,再然後,還要由勞工本人在身份證和合同上同時按下自己的手印。
除此之外,華工們還必須在一個叫做“待發所”的地方,聽從僱主的命令,將一支鑲嵌有自己號碼的銅箍,緊緊地鉚在自己左手的手腕上。僱主告訴他們,當輪船抵達歐洲的時候,當他們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的時候——這手腕上的號碼,將是他們唯一的身份證明。在未來的日子裏——一直到合同期滿以前,他們都不得不與這支礙事的銅箍,一起度過每一個深不可測的日夜。
在隨後的漫漫征途上,疲憊的華工,還不得不在抵達法國時、和投入工作前,先後兩次,由法國方面的手印專家驗明正身,這才算真正地走完了抵達目的地以前的全部流程。
一百年過去了——一百年後的今天,當我們搜尋歷史,認真地就將那些歷史上的相似和巧合相互比對時,一個令人無比氣憤的結果,便浮現在我們的眼前。在更早的時候,西方殖民者也曾大踏步來到非洲,對那裏原本快樂的人們犯下過滔天的罪行。他們將對方野蠻的殺戮、無情的奴役、像物品那樣肆意販賣,而對那一顆顆鮮活生命的哀嚎,從來都不理不問。因為在他們眼中,這些來自非洲的靈魂,從來就沒有什麼人格。
他們給每一個非洲奴隸的手腕上,套上一個銅箍。銅箍上的那串數字,就是這羣可憐的人們,唯一的身份。
而這一切,與華工在“待發所”中遭受的羞辱,又是何其相似!
始於1916年7月的索姆河會戰,只在短短的幾個月間,便造成了英國遠征軍驚人的傷亡。面對巨大的損失,傲慢的他們,不得不將目光投向了弱小的中國。
本質上看,他們有求於中國,他們需要中國。
他們本該低下那不可一世的頭顱,用温和的態度、謙卑的姿態,請求這個古老的國度,伸出援手。
然而,他們始終都不曾這樣去做。
他們始終,都以一副“高貴”的姿態,鄙視着那些淳樸的人民、羞辱着那個善良的民族。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