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先生和女學生的故事_風聞
豆子-豆子官方账号-人民艺术家2018-09-14 09:10
二先生依然還是個德高望重的先生,但打那事兒以後,他德高望重的名頭下,便夾雜着許多好事者的言污言穢語。二先生看得開,完全不理那些流言,駁斥完謠言之後,便裝作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樣,照舊在講台上妙語連珠,口吐蓮花,完全看不出為流言所傷的樣子。
流言以為,二先生明人偏欺暗室,與學生講習題的時候,伸手摸了女學生的大腿。二先生盯着女學生軟玉般的脖口,一本正經地問道:“如惡惡臭,如好好色,此之謂自謙,故君子必慎其獨也……這段話是什麼意思呀?’”女學生便説:“講的是做人要誠懇,要發自內心。就如同聞到惡臭會皺眉頭,看見美麗的東西會歡喜一樣。君子不能欺騙自己,要在獨處時保持謹慎的態度。”
二先生説:“説得好!”但他糾正道,“然而卻是有一處錯誤。如好好色,是如同男人好美色一樣。為什麼説如同男人好美色一樣呢?因為這是男人的天性。男人好美色,不需要掩飾,這就叫真誠!”二先生問:“你真誠不?”女學生説:“不。”二先生笑了:“怎麼能不真誠呢?”他又問:“看見美男子,也不心動麼?”女學生説:“心動過。”二先生説:“怎麼個心動法?”女學生説:“感覺心像被絞了,感覺時光變慢了,像被歲月撫摸。”二先生説:“這就對了!”他解釋,“你是像,我是歲月。”言罷,就將手伸向了女學生的大腿,不停地撫摸起來。
原本女學生應該啊啊叫着,捂着臉離開,抑或事後在房樑上掛個繩子,一死以證清白。然而女學生卻沒有死,因此在許多流言中,她便不是貞潔的烈女,而是個生意沒談妥的娼妓。若不然,她又何以如此地風騷善媚,敢做出接下來的事?
且説二先生捫摸這位女生的時候,照舊自矜他的成就和人脈,説自己在省裏任了什麼什麼職,當了什麼官,就算是韓省長對他也是恭敬的,韓省長是鐵面無私辨忠奸的清官,誰要是敢咆哮公堂,就打他八十大板。又説與誰是把兄弟,哪位司令、長官請他吃席,他都不去。他還説了祖父在前朝當學政的豐功偉績,父親曾是官費的留學生,他自己則在學校裏當文學院長,兼職文學獎的評委。文學獎評委會委員,超過一半都聽他的,他把文學獎許給誰,就能給誰。被許之人為了報答他的知遇之恩,都成了他胯下的情人,不成的,都被搞瘋了。有如此翻雲覆雨的手腕,整個文化圈沒有不尊重他的。
他對女學生説,倘使你願意,我同他們言語一句,你的文章就發揚光大了,前提是你要寫頌章,不要學什麼孺子牛先生。於是那女學生,就這樣被連唬帶騙地,被二先生糟蹋了。後來二先生還同人説:“後來伊是願意了!”
當然上面的故事都是好事者編的,大家對此持有懷疑態度,懷疑並傳播着。説女學生性子烈,是因為這件事情發生後不久,學官們組織學生在學校開大會,會上出現了有關她的,匪夷所思的情景。
校長講話間隙,女學生突然健步上台,直言二先生的齷齪行為,説二先生凌辱女性,恃權逞兇,字字鏗鏘,聲淚俱下。二先生當時就急了,在台下第一排站起來,抱着拳向大家作揖。他説:“諸位!諸位!我可以負責任地告訴大家,她這就是污衊!大家不要信她,你只要瞭解她這個學生,就會知道她的用心何其歹毒!”
污衊不污衊的,大家心裏都有數。學生和老師中間,早就知道了二先生的這副德行。只是外間還不知道,還以為二先生的品行和他的文章一般高潔,二先生是遺世而獨立的高人。督查會自然也接到過狀紙,有人想辦了二先生,奈何動不了他,於是學生就知道,狀紙遞上去後,會是泥牛入海,渺無音訊。
一次完滿大會的關鍵處,居然跳出來個不知輕重的學生,抖落出學校管理上的問題,這本身就是一個很嚴重的問題。
學官們不説話,紛紛看着校長,期待他的處理。校長李道深,便讓訓導處的郝老師上來,請女同學下台。硬拉是不成的,大家都看着呢,由不得校長矇混過關。校長只好對女學生許諾:“同學,你反映的事,我們一定會去核實。一經核實,嚴懲不貸。不管他是誰,是幹什麼的,有多大官銜,我都保證給你一個滿意的答覆!”説完,會場上就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有的同學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二先生臉上青一陣紫一陣,如坐針氈。但很快他就泰然了,在心目中草擬好了幾百字的聲明,自然不能以自己名義發,而是要以學院名義發。
女學生被請出去後,校長面向其他同學,語重心長地説:“同學們,大家以後有什麼問題,一定要注意提出問題的方式和方法。諸位是謙謙君子,窈窕淑女,不再是農奴,不再是奴婢。現在也不比以前了,以前是老大封建帝國,現在是民國了。以前的百姓得攔轎喊冤,總是走投無路,現在有的是渠道讓你上告,還愁沒有公道麼?你説你在這裏鬧,不太像話吧?於校規相符麼?於禮儀相符麼?於你的名聲相符麼?損壞了大學與學院的名譽,令外人看笑話!説句可能得罪諸君的官僚話,這事情,查出來屬實,你沒了名節;查出來不屬實,你還是沒了名節。這又是何苦來着呢?”
一席話,説得大家暗暗稱是,當然也有心裏暗罵的。
在中國,死是最嚴重的事。人一死,事情就明朗了,也算徹底鬧大了。因此總有人以死明志,譬如《列女傳》裏被言語調戲過的女子總要羞憤自殺,被羞辱過的女性總要上吊跳河,屆時朝廷就會表彰個貞節牌坊。為此,調戲人的淫棍必然會得到嚴懲,因為他害死了好人。
學生死了,最忙的是訓導員。訓導員負責壓制學生死後的傳言,什麼教授不開恩,將學生當奴婢使;什麼教授毀了學生的無量前途,要令學生一生當牛做馬;什麼老師與學生產生了師生戀,老師又是在玩弄學生感情。倘使這個女生自殺了,就算二先生不被開除,也會被停職,事情就會變得很糟糕。郝大姐,郝訓導,先説了一通“為人父母的都心疼孩子”這樣的話,最後她説:“人得活下去才能看着青天!”
那頭,會開完,校長下來,也詢問了二先生。
校長點燃一支煙,吐出一口渾濁的氣,他隔着煙氣,望着窗外説:“有明,屋裏就咱倆人。你就同我説,這事是不是真的?”二先生指着燈發誓:“誰摸了她,天打五雷轟!”校長的臉上,露出難以察覺的笑容:“有明,你不用跟我這裏撒謊。以前的那些狀紙,我都給你攔下來了。那麼多人都告你,能是誣告麼?”二先生笑了,坐在校長辦公室的藤椅上,額頭冒出一陣汗:“師生之間,難免有肌膚上的接觸,這不可避免。這也是為了學生好,為了學生的學習,因為學校即社會。校長還以為現在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封建時代麼?然而,我們的新思潮還沒有普及開來,還有相當一部分人並不知道男女之間有觸碰其實是正常的。他們也是受害者啊,是受了男女大防的侵害,而不是我的侵害。他們誤將學習上的指導看作是凌辱,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校長望着二樓窗外的白楊葉,白楊的葉子被風吹得粼粼作光,他和綠葉一起點頭:“我知道了,你就是摸人家了。”二先生説:“我沒有!”校長又笑了。二先生懊惱道:“校長,你到底要如何才肯相信我的清白呢!”
我們再看這頭。
郝訓導開始勸女學生要慎重考慮這件事。為什麼要慎重考慮呢?因為二先生是社會知名人士,又在省裏擔了職,他對學術有很深的造詣,是數一數二的人才,還是學校重點彰顯的對象。學校可以缺任何人,但絕不可以缺二先生。任何對二先生的處理,都會影響學校的聲譽,也會影響二先生在學界的口碑。
談話因此陷入了尷尬的境地,女學生只顧哭了,哭聲是從肺裏出的,這證明她的心被傷到了。最後,郝訓導見談話無法繼續,只好使出了學校常用的殺手鐧:“二先生單獨同你講授,那是器重你,喜愛你,為你越過學習上的門檻。你把事情鬧那麼大,反而讓學校不好做了。你要是想進研究院,你可以直接同二先生説,何必眾目睽睽之下令二先生出醜呢?”
女學生再也聽不下去了,她聲嘶力竭地衝郝大姐喊道:“郝老師,説話得憑良心,得憑良心啊!”
郝老師啪啪啪地拍着自己良心説:“我們現在就憑良心説話,講事實,講法律。你説二先生調戲了你,可有什麼證據?”
女學生説:“我豁出去不要命不要名節了,這就是證據。”
郝老師接着説:“那就是沒證據。你現在忽然説蔣委員長和孔部長欠了你十萬塊錢,別人也該信麼?證據呢?借據呢?你説二先生傷害你,傷痕呢?證人呢?紅口白牙,也敢説是證據麼?”
“很多同學都可以作證,如果二先生矢口否認,我就聯合她們作證!”
這個時候,坐在辦公室裏假裝辦公的李師太,就是那個市長夫人的表妹,二先生的大嫂,上下打量着自稱被二先生摸過的女學生。她穿着淡藍色的衫,深黑色的裙,粗粗的小辮,鞋也擦得烏黑髮亮。李師太忍不住要插郝大姐的話,她衝女學生冷笑道:“聯合作證?你以為旁人都跟你似的不要臉麼!”
女學生愣住了。
她知道李師太是條瘋狗,但從未想過她能咬到自己身上。師太的觀念,放同治年間,都是迂腐文化的代表。師太見自己的訓導取得了療效,便得意地繼續訓導:“你鬧什麼?你是想令二先生休了原配,棄了兒女,過來娶你麼?也不想想自己什麼地位!”
女學生徹底憤怒了,他走到李師太跟前,朝着李師太的臉上打去。只聽得“叭”地一聲翠響,師太的臉上就印了五個紅色的手指頭。女學生朝他吼道:“你才是個不要臉的貨!”吼完,哭着跑掉了。
李師太四十九歲,身子骨不好,平日裏沒少生那些學生和老師的閒氣。每回被氣着了,都要氣脹呃逆。他被女學生罵得氣衝腦門,金石之聲在耳邊迴盪,使她的腦子嗡嗡作響。她的嘴上不停地打着嗝,趕緊吃了幾粒藥片壓驚,嚥下藥片,她還是打嗝,她邊打嗝邊罵:“不調良,這個女生不調良!”
學校終於還是主持了公道。
公道自然屬於二先生,女學生辱罵師長,罪不可赦,已經責令停學反省。那些謠言也不攻自破了,女學生根本就沒有遭受過什麼欺辱,只是因讀書不用功,二先生給她打了低分,影響她得獎學費,於是她就去找二先生賄賂。結果賣騷不成,被二先生一番駁斥,懷恨在心,才當眾污衊二先生。
同學中,有人説,他的確在二先生的辦公室旁,聽到了二先生的叫罵。二先生對校長,還或者是副校長,抑或是訓導長,鏗鏘地罵道:“那些成績不好的學生,什麼賄賂都敢使。塞銀圓的,送鵝肝子的,使洋胰子的,我都沒要過!到頭來居然還有投懷送抱的,真以為咱學校是婊子窩麼?”訓導長寬慰他説:“二先生,切莫生氣傷了身子,誰不知道你台上台下,一樣剛正。”二先生説:“我懷疑學校裏某些人想篡我的權!我當文學院院長,他當副院長,他看我不舒服,特意派女學生辱沒我!等我被開除了,他就成了院長,好一個如意算盤,也不瞧瞧自己什麼造詣!”訓導長説:“都沒二先生造詣高。”二先生説:“我要在學校貼個告示,以後誰再敢傳謠,就先去請教我的訟師,咱們有話法庭上見。現在都是講法律的,有一分證據説一分話,沒有證據就説話,看我弄不死你!”訓導長説:“貼!現在就貼!”
這段傳説,只出自一人之口。他吹牛成性,十句裏面有九句都是編的。他説的話,照例不能全信。因為即便是很久以後,同學們也沒看見校園裏貼出這麼一個告示。
事情最終的論斷出來了,社會上對這件事不是沒有討論。
民國二十四年,社會局發佈了“取締男女同學案”,男女就不能當同學了。
所以我們不得不推斷出一個神奇的結論:這位女同學被二先生摸,根本就不能怨二先生“好好色”,而應該怨男女同校的倡導者。男男女女坐在一起,豈有不亂的道理呢?所以,令二先生只教男學生,令郝大姐只訓女學生,大家就都清白了。
女學生得到了二先生額外的諒解,很快被允許返校,然而她回來就退了學,退了學以後也沒回家,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裏。
她為何不回家鄉呢?
只因她的家鄉也聽到了些風言風語,有人説她“讓當官的睡了”“與女老師同爭一個男老師,打了女老師的臉”“肚子都大了”“最終卻被當官的拋棄”。故事編得有鼻子有眼,當然,他們也沒證據。
這令女學生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沒有證據的事,鄉民亂去傳,故意要把人害死。但倘使學校裏另外一個先生真的沒有摸一個女生,那女子卻要去告先生摸了,效果是否也是如此呢?想來想去,答案是,效果是一樣的。這樣論,大家就又都不清白了。輾轉一想,她就明白當初女學生去找王十先生問問題,王十先生每回都要慌張地將窗户和門打開,是為什麼了。王十先生這是避嫌,學生們卻捂着嘴笑話他,給他送了個“王老六”和“王開門”的綽號(“六”是“十”開了窗又開門),真是好賴不分了。至於腌臢事何以能被迅速地遮掩,她聽開門老師講過:無關男女,只關權力。
鄉里有個叫阿桂的,同人説:“女學生學成回了家,出門浣衣,我就在河邊摸她。”王胡嘲笑道:“你就不怕她打死你麼!”阿桂凜然了:“興當官的摸,不興我摸麼?”然而阿桂終究沒能等到女學生回家,人們就説她自縊死了,還有的説她被人販子賣到了山裏。直到十年後,一個英姿颯爽的軍官來到家,接走了女學生的爹孃,並嚇跑了一股土匪,人們才住口。那以後,大家就都對她產生了某種難以名狀的尊敬。
二先生揹着一身的罪孽,説“謠言所傷”抑或“實情所迫”都行,總之他變得十分憂愁。他也就和市長大人一同信了佛,市長大人貪瀆太多,扣經費,挪民需,連賑災的款項都同賑災委員一起納入囊中。他慰問災民,見路上和牆邊,都是餓死的百姓,寒冬臘月,凡村巷處,都會隱隱發出冰冷的屍臭味。這令他忍不住流淚,發誓以後要少貪一點。他知道自己造了孽,就時常去城外的寺廟捐功德,懇請佛祖格外開恩,高抬貴手,令自己生前不出狀況,死後不下地獄。二先生心情抑鬱,也同他一起去,到那清淨之地,與住持一同探討人生的真諦。主持智慧,二先生博學,市長圓融,這一通談話,真的是詰難橫生,妙趣非常。於是二先生和市長,就都得到了內心的安寧。
人何期自性,
本性自清淨;
立根不動搖,
何必動根性?
我有三杯酒,
敬與二先生:
一杯不知味,
兩杯怡性情,
三杯洗盡諸罪孽,
明朝笑問美人名。
我在寺院掃地多年,送了二先生此偈,後來我就被開除了。我死活沒想明白二先生為何要令主持開除我,是我寫得不押韻麼?很快我頓悟了,偈語裏怎麼可以有“敬酒”“美人”的意象呢?這説明我動心了,説明我齷齪。像這種滔天的罪惡,也不需要向佛祖請罪了,所以我就被開除了。
你問我為何對這些事這麼清楚,我覺得我有必要告訴你我離開寺院以後的事。我根本沒有地,做工又令生活上過不下去,每天只能吃一頓。我快餓死了,後來參加了軍隊,遇見了她。我在民國三十四年(1945年)同她結婚,知曉了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