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炮是你的自由,但請不要出來嚇人”這是一種隱藏更深的歧視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2647-2018-09-17 13:54
文:安安,來源:新京報書評週刊(ibookreview)吉林一個苦練泰拳的男子火了。該男子因懷疑前女同事歧視自己而對女性心懷怨恨,專挑獨行女子進行暴力攻擊。網友對此反諷道:“不錯,這男人真陽剛。”“爹炮十足。”
網友發明“爹炮”一詞,估計是受最近烏烏泱泱的“娘炮”討論啓發。網上最近好似開展了一場飽蘸情緒的全民辯論賽,辯題為:“‘娘炮’應不應該在公眾視野中出現”。
辯論中存在這樣一種觀點:審美多元,“娘炮”也是男性氣質的一種,不應該被歧視,所以我們尊重“娘炮”,但是不支持“娘炮”類型氣質大範圍傳播;“娘炮”的存在是個人自由,但是我們更應培養剛毅的陽剛之氣。
這種觀點相較於全盤否定“娘炮”存在的觀點來説,更容易被接受。它認可了審美的多元化,認可了審美自由,但是話語表述中隱含的比較,讓人覺得有點不對勁。在這樣的表述中,“娘炮“與”陽剛”兩種氣質的地位是不對等的,只要把二者對換一下位置,便能發現其中微妙。
“陽剛”是男性氣質的一種,不應該被歧視,是個人自由,不應該被幹涉;但是我們不支持“陽剛”類型氣質大範圍傳播,我們更應培養陰柔的“娘炮”之氣,展示更陽光積極的形象。
然而類似的觀點目前有相當數量的擁躉,可細究此類觀點,真的符合它所提出“審美自由”的前提嗎?
撰文 | 安安
來源 | 新京報書評週刊(ibookreview)
“不反對,不支持”:是這樣嗎?
書評週刊9月6日的語音欄目中談論了“娘炮”,後台留言有這樣兩方觀點:
“娘炮是你自己的選擇,我誓死捍衞你的權力,但請不要出來嚇人。”
“想跟樓上説幾句英文,凸顯一下娘炮的優越感,we are queer,we are here,deal with it。”(酷兒就在此,請君習慣之)
第一種觀點還有一種更温和的説法:我誓死捍衞你自由的權力,但是我無法支持你。
不止是“娘炮”,在很多非主流類事物的討論中,我們經常聽到“不反對,但也不支持”這類的觀點。非主流羣體內部也會出現分裂的兩派,一方認為需要立場鮮明地在主流面前展現自己,讓主流文化徹底接納自己,如留言中的“酷兒就在此,請君習慣之”;另一方認為非主流需要迎合主流,在自己的領域範圍內可以自由行動,但是在主流面前需要“安分守己”,不要過分突出自己,以免挑起矛盾。
無論是從主流文化視角出發表示“不反對,不支持”,還是從非主流視角出發認為非主流要認清自己的地位“安分守己”,**此類觀點都要求“娘炮”在公眾視野中要剋制自己,不要挑起與主流的矛盾,**要求“娘炮”對自己非主流的性別氣質,進行掩飾。
“掩飾”概念來自於美籍日裔學者吉野賢治的作品《掩飾:同性戀的雙重生活及其他》,吉野賢治在書中以自己的生活經歷出發,討論了廣泛存在於非主流羣體中的“掩飾”策略。
“每個人都在掩飾。掩飾,即淡化一個不受歡迎的身份,去迎合主流。在一個日漸多元的社會里,我們每個人都有不主流的一面,然而被視作‘主流’往往還是社會生活的一件必需品。正因如此,本書的每個讀者都在有意無意地掩飾着,有時還會為此付出巨大犧牲。”
《掩飾》
作者: 吉野賢治
譯者: 朱靜姝
版本: 清華大學出版社 2016年1月
雖然沒有進行調查,但猜測“娘炮”羣體中,應有相當數量的人在生活中掩飾自己,把自己偽裝成符合主流男性審美的人——想化濃妝,想穿得鮮亮,想用柔和撒嬌的聲音説話,但是恐懼世人投來異樣的目光。
在羣體之外,也有很多人希望“娘炮”能掩飾自己。他們中有的人會用讓步句來表達和解和底線,可無論語氣多緩和,它都在表達對立和拒絕:你的私生活我不干涉,我包容你,但我認為陽剛就是比陰柔好,你不要總是出現在我面前礙眼,我認為你會對小孩子帶來不利影響。
你可能會覺得“礙眼”兩個字不能表現你包容的態度,可這種包容不是真正的包容,它是一種高高在上的施捨,表示給予生存空間,但是你與它依然無法共存。
無論話語如何表達,只要多數人認為陽剛、剛毅是更值得培養的氣質,那麼“娘炮“在公眾視野中就是被低看、歧視的對象,是一種需要被淡化的氣質和身份。
有人説我這不是歧視啊,我只是在表達自己的觀點。“歧視”的意義是“人對人就某個缺陷、缺點、能力、出身以不平等的眼光對待,使之得到不同程度的損失”,當你認可“娘炮”與“陽剛”是平等的,那麼鼓吹讓“娘炮”少在公眾領域出現就是在用不平等的眼光對待他們,並讓他們喪失了與你平等的話語權。説“輕視娘炮”不算歧視,往往包含了“娘炮”劣於“陽剛”的預設前提。
《男性特質論: 中國的社會與性別》
作者: (澳)雷金慶
譯者: (澳)劉婷
版本: 江蘇人民出版社 2012年7月
關於中國男性氣質文化從古至今的一種演變史。
“娘炮”問題癥結之一:多元與同化的矛盾
通過掩飾,不受歡迎的身份可以在主流中平平安安地存在着。因為一旦非主流彰顯自己的身份,就會被對立方責怪“挑事”,有人甚至會越過邊界,對非主流者進行辱罵欺凌,以發泄負面情緒。
“玫瑰少年”生於1985年,15歲過世。他生前就讀台灣屏東縣高樹國中三年二班,2000年4月20日早上,他在下課前5分鐘提早離開教室去上廁所,之後被發現倒卧血泊中,送醫後不治。他因行為類似女生受到嘲諷欺凌,不敢獨自去如廁,有同學會強迫他脱下褲子,檢查他是不是女生。圖片來自網絡截圖。
但如果真要細究責任歸屬,非主流者真的要承擔“挑事”的責任嗎?“挑事”一詞的背後暗含對非主流不融入主流的指責。為什麼主流會這樣理直氣壯?因為他們人多,因為他們所秉持的價值不會被文化中不會受到非議。在這樣的壓力之下,非主流者被迫採取這一不得已的同化策略。
無論我們現在多麼提倡審美多元和差異化,“掩飾”一直都存在強大的生命力。女性、有色人種、性少數者獲得了生存空間,但是仍然不能大聲炫耀自己的存在。吉野賢治分析了美國的情況,儘管美國越來越多樣化,但是同化一直是所有美國人的願景。邊緣羣體雖然獲得了政治正確的地位,但是彰顯自己的存在,依然要面臨較大的社會壓力,只能淡化自己。
“娘炮”問題的癥結在於性別秩序的不平等和男女二元對立的刻板印象,這一點已經有很多文章説明。這裏想提出該問題的另一癥結:多元差異與同化傾向的本質對立。羣體需要通過同化尋找安全感、建構秩序,而差異的存在威脅了同化,羣體自然會產生敵視差異的傾向,差異方為求自保,只好選擇“掩飾”,維持既有的社會秩序。
對於社會生活來説,同化有時候是必不可少的。吉野賢治也認可同化的意義,但他認為我們也需要直面同化的陰暗面——
“對於流動的社會交往,對於和平共生、甚至對於和而不同的對話,同化向來都是必不可少的。……我想要在此主張的是:我們要批判地對待這個國家的同化復興。我們必須直面同化的陰暗面,尤其是掩飾——如今最普遍的同化形式——的陰暗面。”
吉野賢治認為掩飾是對民主的偷襲,“我們不能看穿這一點,是因為它總是用同化這一美好的語言來包裝自己。”在掩飾之下,女性在工作中屈從於父權制,在工作場合要淡化自己母性的一面;少數族裔要仿效白人地生活方式;“娘炮”和同性戀在“正常人”面前不能太招搖……掩飾雖然避免了矛盾,卻讓少數羣體不能真正地活自己。
問題不在於“娘炮”
也許你還想反對,電視熒屏、電影銀幕中的“娘炮”“小鮮肉”活得很開心啊,“娘炮”會成為熱門話題也是因為他們太多了,擠壓了陽剛男性形象的生存空間。
而影視作品中的陰柔男性審美是否成為主流需要數據佐證,這裏無法下判斷。就我觀察,除陰柔氣質外,陽剛類氣質同樣受到女性受眾的歡迎,張涵予、週一圍、段奕宏等在大眾眼中符合“陽剛形象”的男性演員其實都擁有相當數量的女性粉絲。
只是由於偶像工業崛起,娛樂產業資本方利用粉絲們的“親媽心理”,製造了一批柔弱的、易碎的偶像,一旦激發粉絲的保護欲,資方便能迅速獲取鉅額利潤,這比普通影視劇投資的回報率要高得多。
高曉松談論韓流偶像。他在評價中西方偶像時曾説,韓國偶像多是白皙少年,“你看到他就心疼的,寶寶,我來保護你,你的經紀人是王八蛋,我要在網上為你戰鬥。”西方的偶像是超級英雄,粉絲保護不了他們,他們保護粉絲還差不多。
可是,偶像們真的活得開心嗎?利益的推動是否製造了另外一種形式“不自由”?從面上看,娛樂產業、粉絲經濟體系確實製造了單向度審美的同化傾向,很多流行偶像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針對這種現象,微博科普博主@李子李子短信 的意見值得一聽。**她説問題不在於“娘炮”,而在於不真實。**娘炮很好,陽剛也很好,各種氣質都好,只要你大方地表現自己。
“反觀國內偶像圈。不是説娘不好,而是磨皮媽不認的程度真的…今年流行膚白貌美的,黑皮膚的就不敢上街了;明年流行大長腿的,矮子就備受嘲笑;不管男性女性偶像都被去人格化了、消費化了,千篇一律的濾鏡真的很無聊。……我覺得屏幕上出現真實的肌肉男和真實的娘炮,並且讓孩子覺得這兩者都可以存在你可以自由選擇,甚至不肌肉不娘不帶濾鏡地做自己更好,這才是時代進步了。”
——@李子李子短信
無論是在偶像工業中,被迫營造柔弱少年的明星,還是在現實生活中,不敢彰顯自己柔美氣質一面的男性,他們都在掩飾自我,甚至冒充主流身份;他們都面臨着同化的壓力,因種種原因過着不真實的生活。
掩飾雖然能帶來一時的平靜,但長此以往對他們來説何嘗不是一種壓迫?而説着“不反對不支持”的人們,你們的言論看似包容,其實也在為少數羣體制造同化的壓力。
《消費文化時代的性別想象》
作者:吳菁
版本:上海世紀出版集團 2008年8月
十年前,國內影視劇行業佔絕對優勢的是女性敍事。受歡迎的模式,包括灰姑娘、花木蘭、潘多拉以及蓋婭等女性模式。
曾經採訪過一位藝術家,談及在多元文化面前,他愈發覺得自己渺小謙卑,對每一種文化形態都充滿敬意。這才是審美多元、尊重差異應有的態度。
沒有誰需要躲起來不見人,沒有誰不應得到支持,沒有哪種差異化的存在會誤導孩子。
我們需要做的,是擁抱真實,很多為了真實而努力活着的人,無論是“娘炮”還是其他少數、邊緣族羣,都有着動人的姿態,用吉野賢治的話説,“他們是相似的,骨子裏都滲透着我們生而為人的共同努力,也表達着我們內心沸騰着的對解放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