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骸上的舞者:一戰華工100年(3)_風聞
李禹东1988-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8-09-17 10:04
6.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1916年10月20日,法國國內的華工正在賣力的工作着,經受了重大傷亡的英國人,終於下定決心,在他們所掌控的山東威海衞,開設了“招工局”,正打算大幹一番——但就在這時,一支蠻橫的法國軍隊,卻突然闖入了天津城內、一個叫做“老西開”的地方。
這樣的舉動,真是令人倍感困惑。在這激戰正酣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派遣了大批華工的中國,難道不正是“協約國”同一戰壕裏的戰友嗎?作為主要戰場的法國,其有生力量大規模減員,在這緊要的關頭,難道不正是中國人向其伸出了援手,與之共度難關嗎?作為一個具有悠久歷史的國家、一個來自歐洲的“文明”國度,他們究竟是以什麼樣的思維邏輯,又是以什麼樣的心態,在這樣的時刻,對中國人做出如此醜陋的事情的?
至於“老西開”——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結束後,法國方面就將自己原先佔有的“租界地”趁機擴充了四倍,但這卻並不能令其感到滿足。“老西開”,是其在1902年,就渴望吞併的地方,只不過,他們的要求,被時任清政府天津海關道的唐紹儀一口回絕了。可是回絕歸回絕,帝國主義從來就不曾把如此這般弱小國度的言語放在心上。他們只是繼續自顧自地,不斷地在“老西開”地區擴充着自己的地盤,1915年,他們甚至還控制了這裏的税收。
沒有什麼特別的邏輯、也沒有什麼什麼特別的心態,佔領、侵略、還有那天然的傲慢——這就是帝國主義列強的全部邏輯,和全部心態。
只不過,自大迷惑了他們的雙眼。他們忘了,此時此刻,在這敏感複雜的國際大環境中,他們並非什麼征服者,而是一個求助者。他們本該拿出全部的誠意、擺出謙卑的姿態,感恩這個古老國度為之付出的犧牲。他們也並沒有弄明白,面對其如此無理的入侵,忍無可忍的中國人,已不會再沉默下去。
20世紀初的老西開教堂
於是,1916年10月20日,當法軍佔領老西開的消息傳出的時候,整個國家的憤怒,全都一齊爆發了。廣東省甚至還以省級的名義請願,要求終止法國招工團,在其境內的一切招募活動。
這樣的情緒很快便席捲全國。一時間,對於洋人的不滿和質疑、對於其自近代以來對中國犯下的種種罪行——這一切都成為人們日常用以抱怨的話題。
而這突如其來的負面情緒,卻着實把剛剛啓動招募工作的英國人,折騰得手足無措。
英國人在威海衞的招募工作本就並不順利,因為當時便已有相關傳言稱,被招募的中國工人,很有可能將成為其在戰場上的炮灰。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中國人對西方的不信任感,是建立在一次又一次的受壓迫、受侵略、受侮辱的基礎之上的,是由來已久的。這本就給英方的此次工作,造成了極大的阻礙。而今,“老西開”事件一出,在中國人的世界裏,這樣的情緒則愈加如火山一般,噴湧而出。據説,截止到1916年11月,英國人在威海衞所招募到的華工,總共不足40人。
憤怒的英國駐華公使朱爾典,措辭嚴厲地抱怨稱,“法國在天津造成的‘老西開’事件,就是導致英國招募工作嚴重受挫的主要原因。”
他知道,雖然這一次,入侵者並非英國人——但在中國人的眼裏,從自近代以來的屈辱經歷來看——他們都是一類人。
中華民族強烈的自尊心,迫使法國人沒有真正地將“老西開”吞入腹中。也正是這強烈的民族自尊心,使英國人終於意識到,想要順利地達成其目的,他們就不得不與中國政府正面接觸,也不得不“忍受”中國政府的“討價還價”。
困難面前,不論這個星球上的頭號強國究竟懷揣着怎樣的自大,到了火燒眉毛的時刻,他們也終於還是放低了高傲的身段,聽一聽那個弱小的中國,將會怎麼説。
於是,中方不失時機地提出如下三點要求:
將《辛丑條約》中,庚子賠款的期限推延50****年,不加息。
修訂提高關税。
若其他中立國參加戰後和平會議,中國亦可參加。
談判的結果,英方用模稜兩可的答覆表示,他們將同意減輕中國方面的財政負擔,同時,由於英、法,甚至俄羅斯在中國當時招募華工的舉動,已經引起了德國方面的警覺,因此,英方決定,一旦中方遭到德國軍隊的攻擊,“協約國”將立即提供必要的保護。
一個是老牌的世界霸主,一個是衰老、貧困,千瘡百孔的文明古國;一個要解燃眉之急,一個則渴望以出賣人力與體力的方式加入戰爭、換取與世界各國平等對話的權利。英國對華工的需求,出於戰爭的需要,中國對參戰的訴求,卻又出於對生存的無奈。就這樣,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為一個看似相同的目標,陰差陽錯地走到了一起。對於英國人而言,這更像是一種一次性交易,等到買賣做完,答應過什麼,沒答應什麼,一切依然要由他們自己説了算。而對中國人來説,這卻更像一場賭博,拋下金額龐大的賭注,是嬴是輸,卻又無從知曉——但不幸的是,他們卻不得不這樣做。
就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中,在中方的暗中支持下,英國人的招募工作,大踏步地向前推進了… …
7.
1917年3月,英國人以青島滄口設立了一座招工局,很快便以此為圓心,沿膠濟鐵路(青島-濟南)向外輻射,在煙台、坊子、周村、濟南等地,開辦了相配套的招工分局。他們建立了獨立的勞工輸出基地,並派遣一批曾因興辦西式學校及醫院,而給當地人帶來過實惠的傳教士,直接參與到招募行動中。
為了順利完成招募計劃,他們往往會以優厚的待遇,換取應募者的積極性。對於初步入選的應募者,他們會當場送給對方120塊銀元的安家費,並告知對方,待其出國之日,其家屬或指定代理人,便可憑藉登記本,每月向招工局領取10塊銀元的生活費。
那時的中國,是貧困的。而貧困的人,腰桿兒總是挺不直。那時候的農村人,一年到頭,賣力幹活,卻連3、5塊銀元都掙不到手,相比之下,英國人開出的條件,當然會顯得格外誘人。
除此之外,貧困的應募者還聽説,在華工待發所中,英、法兩國的負責人,還會免費向他們發放服裝、供給伙食,在等待上船的日子裏,他們每10天便可得到了一筆小額零花錢——這其中,普通勞工每十天1塊銀元,一、二等工頭,則分別為2塊和4塊。
應募的勞工中,多數目不識丁,生活在很小的範圍之內。他們並沒有什麼文化,也不可能有什麼廣闊的視野、或是太多的見識,面對這困窘的生活,他們懷揣於心的願望,是那樣樸實、那樣單純,他們不可能瞭解歐洲戰場的殘酷,更不可能認識到,自己這渺小的身軀,在那浩瀚的歷史長河中,將扮演怎樣偉岸的角色,他們只是希望通過出賣自己的體力,為揭不開鍋的一家老小,謀得幾天好日子,只是期望自己的妻兒,可以在酒足飯飽過後,痛快地睡一個好覺。
在優厚的待遇面前,他們温順地聽從英國長官的命令,接受着嚴格的訓練。在遠航前的每一個日夜,他們都在威海衞海邊的沙地上,演練着軍操。按照英方的要求,被以軍團的模式分組和管理,由15名勞工組成一班,從中選出一位工頭,擔任班長。班長的上衣袖子上,釘着一道紅布條,因此勞工們形象地將其稱作“一道”。一個班同住一帳篷,故被稱為“一篷”,“三篷”組成一排,由“兩道”工頭帶領。三排組成一連,領導者則為“三道”工頭。三連合為一營,配有兩名從中國招募的英文翻譯和衞生人員,營長則由英國人或法國人擔任,全營人數連帶相關工作人員在內,大約447-500人不等,實質上,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軍事化組織。
等到訓練結束了,輪船靠岸了,勞工們便帶着自己的願望,和左手手腕上,那支無法摘去的銅箍,一個接着一個,踏入那狹窄的船艙、也踏上了那條艱辛的旅程。
1917年2月1日,為了最大限度地切斷協約國的一切外來支援,德國政府突然對外宣佈,從即日起,他們將施行一種“無限制潛艇戰”,即其潛艇可在不事先浮出水面警告的情況下,在任何海域、任意襲擊一切為協約國服務的軍、民船隻。
話音剛落後的第23天,他們的目標便已鎖定了那艘滿載着華工的、法國“亞瑟號”郵輪。他們按動了具有毀滅性的按鈕,接着,一枚魚雷穿透了郵輪的船體,船艙中543名不知所措的華工,就此殞命大海。
而這一切,在後來的應募者中,卻又無人知曉。
接着,輪船開動,輪船啓航。在“亞瑟號”郵輪的慘劇之後,英法兩國改變了航線。先前穿越蘇伊士運河、繼而進入地中海的運載航線,變成了後來一條穿越印度洋、繞道好望角、再穿直布羅陀海峽,繼而進入地中海、於法國馬賽港上岸的新航線,和另一條經日本、抵加拿大,於加拿大國內換乘火車,由西向東穿越其全境後乘船,再至英國,最後抵達法國的線路。
英國人用自己的方式,順利地推進着項目的進程。截止這一年4月,他們已成功地將45000名華工運往法國。而此後,他們的運載速度愈發加快,一度達到了平均每月1萬人之眾。他們的工作,是高效的。
面對那比過去更長、更遠的路線,作為英國或者法國的負責人來説,他們也許會抱怨德國人的不近人情、或是會衝着茫茫的大海,發兩句牢騷。
可對於那生平第一次遠渡重洋的華工們而言,這條望不到頭的漫漫長路,和那路途中所歷經的苦難,卻無處宣泄。
他們只是默默地牢記着一切,默默地等待着、等待着… …
(未完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