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完全接受和完全相信清宮劇,那我只能説兩個字“活該”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39629-2018-09-18 10:39
上週末,我參加了今日頭條V計劃沙龍,與侯虹斌、林特特、張明揚等老師一起聊了聊“清宮劇裏的百萬粉攻略”,也在現場看到了宮殿君在故宮直播連線,只是延禧宮附近人頭攢動,所以網絡比較卡……
現整理部分演講內容,與大家共同探討:
大眾審美與清宮劇的變遷
剛才説的那些清宮劇,除了《宮鎖心玉》,其他的,我全部刷過一遍。現在我也在追《如懿傳》。雖然人長得比較粗獷,我也會看這些比較女性化的東西。
今昔清宮劇變化肯定很大,當然,共同點是,以前的清宮劇立足點也大都不是史實。
不論是剛才説的《戲説乾隆》,還是一些更早的清宮劇《宰相劉羅鍋》,其實走的是傳奇劇路線。
三解長這個樣
它的思維方式是類似於評書和傳統戲曲。你看它的格式像是摺子戲,一個個小單元。再到《康熙微服私訪記》,就開始有戲劇性地的推進,變成比較大的故事了。但實際上它植根的都是民間的故事,很少用清朝真實的歷史,包括後宮的環節也是這樣。
在這些“老年娛樂片”火過了之後,《雍正王朝》、《康熙王朝》這種“政論片”也曾經名噪一時,之所以叫這個名字,也確實不方便解釋,反正,不能叫歷史劇也就是了。
現在咱們看的這一撥應該是網絡小説挑起來的,基本上都是女頻小説改編的,所以節奏特別快,打怪升級起來基本上報仇不過夜,兩集領一份盒飯,就是這麼一個狀態。所以從劇的本身來説已經有非常大的變化,跟原來不一樣,這是我自己觀察到的一個情況。
對於宮鬥劇本身的意義,我這麼看:
時代潮流的塑造並不是由產品決定的,而是由接受它的這部分人羣所決定的。
實事求是地講,我們現在即使去拍攝一個大家都能看得上的片子,有一定思想內涵的歷史劇,這樣的片子拿出來子後它的收視率會是什麼樣的水平線?
今天所有人都在説《大明1566》這個東西好,最後你會發現你自己不會用腳投它的票。為什麼?看不懂。
比如説這裏面沈一石臨自殺前在擊鼓,花了很大的篇幅展示人物的狀態和糾結,那種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情感塑造,如果你是快餐式地觀劇,可能完全理解不了這是個什麼事情,比如在豆瓣的評論裏就有不少人説這部劇的台詞“難懂”。
為什麼?因為“懂”這些,可能需要一點閲歷和咀嚼。
但是,今天大家沒有這個時間,現在一個劇的時長是47分左右,你拿着ipad或手機,可能只花30分鐘去看,因為你在不斷地快進。
比如,看《延禧攻略》的時候,你就可能把很多令你不爽的東西都跳過去了,比如討厭的人物,比如主角吃癟等等。
現實是,我們接受娛樂產品的節奏和審美出了問題。
這身氪金裝備得88級才送吧?
從90年代中期之後,我們的審美開始大面積的“遊戲化”,還不是美國遊戲或者日本遊戲,而是韓國網遊,屬於比較low的文化產品的影響,時至今日,韓國網遊的審美對整個中國的電影、電視審美已經造成了巨大的影響。
比如《武媚娘傳奇》裏面幾乎所有的服裝都是遊戲化的,他們花了大量的資金在這上面,就為了一個字:炫!
再比如,看《如懿傳》和《延禧攻略》的對比評價,有人説,**“周迅太老了,顏值不行”,**那我們去看《延禧攻略》的評論,有人就説這個顏值很不錯。
你在評價一個劇時首先討論顏值、炫、爽不爽,其他的不考慮。
我們討論流行話題的時候,也就只有這些,它是個社交行為,那就不單純是作品本身的問題,而是社會最大公約數的問題。
我現在已經快40歲了,我不希望我被這個世界落下,所以我需要去追趕這個世界,依靠這種觀察,我才能瞭解大眾怎麼想,也能瞭解做這個片子的人怎麼想,這種體驗和觀察,最後結果是比較令人沮喪的,因為“宮鬥戲”的問題,確確實實地講這是整個大眾娛樂的問題,是大眾審美下探的問題。
如何理解宮鬥劇與歷史的偏離?
我也是歷史系畢業的,當年主要研究隋唐,不知道在座的看過沒有《唐明皇》、《武則天》、《大明宮詞》,如果以專業標準來看,可能《唐明皇》尚可,《武則天》尚可,還有《貞觀之治》,一個播完一遍以後再沒人重播的電視劇,但是它的來源是《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鑑》和《貞觀政要》,基本上是嚴格按照誇李世民的史料拍出來的。
如果按道具或者劇情的標準來説的話,它屬於最嚴格一個,但是也最無趣的一個。
它裏面包括玄武門之變,包括了之前的一系列戰爭,但最讓我記憶猶新的是,他把突厥改成了“草原十八部”。
連這樣的一個依照新、舊《唐書》、《資治通鑑》、《貞觀政要》四本書弄出來的歷史正劇,唐史專家孟憲實參與編劇的戲裏,也要叫“草原十八部”,這就是他在創作上不可逾越的侷限。
另外這個片子如果你有興趣的話可以去看看,從頭到尾戲劇衝突極弱,它是遠遠不如《漢武大帝》的,但如果我們站在秦漢史的角度,去看號稱以《史記》、《漢書》為基礎改編的《漢武大帝》,裏面的BUG也已經多到跟清宮劇差不多了。
為什麼會出現剛才説的情況?
其實延禧攻略的服化道和色調還是很賞心悦目的。
簡單來説,大家在進行這種創作的時候,歷史的理解水平,基本都在一個水平線上,不見得誰比誰高。
之前有老師提到電影《兩宮皇太后》,李翰祥導演其實是非常精細的,是一個能夠跑到故宮裏專門去看器物的非常認真的導演,結果在《火燒圓明園》裏出了一個科爾沁親王僧格林沁在通州跟英法聯軍談判,玩一個蒙古摔跤,直接把巴夏禮扔池子裏去了,像這樣的情節到今天還有人在問這個事是不是真的,實際上是不存在的。
在這些歷史劇裏,你會發現我們即使有歷史證據,也會去為了這樣那樣的人設而不斷地放大,把這個東西做極端。
所以真正站在歷史專業的角度來講,我個人認為這種以訛傳訛基本上無法忽略,不是説“正劇”就更嚴謹**,“宮鬥劇”就不行**,現實是哪怕是“正劇”也有朝服、官服混穿的情況,“宮鬥劇”也會去考察滿語“祖母”正確發音的例子。
如果觀劇者自己沒有一定的“知識好奇心”,自己去看一些書的話,你看這些甭管是“正劇”還是“歪劇”最後得到的信息都是謬誤,這兒是錯的,那也是錯的,你還不自知。
現在我們看《延禧攻略》,我就不會真的琢磨甄嬛就是這裏的太后,因為知道甄嬛是編的嘛,但是看了《漢武大帝》這樣的正劇,就有多少人會相信李廣當時是戰死的,不是自殺的。
實際上類似的東西比比皆是,剛才説的《唐明皇》也是一樣的,究竟在潼關之戰的時候怎麼打的,為什麼一定要出去迎戰等等,這些東西在電視劇裏有種種演繹,但是歷史上可能根本不是這個樣子,正劇反而在“背書”這種以訛傳訛。
除此之外,我們的很多編劇在進行戲劇創作的時候經常用的藉口是我不管歷史,我首先要好看,這是一種主觀的作惡,也是能力不足之下的一種自我安慰。
有了這種説法,在創作上本身已經拋棄了歷史依據和歷史邏輯結構的思考,因為任何事它的發生是有邏輯的,不同時代的邏輯特性不同,也就造就了這個時代和另一個時代的行為方式風格的不同,這種細微的區別,是時代感塑造的核心,而偏偏我們的編劇主創在最原初的創作階段就拋棄了這些努力。
比如看《延禧攻略》時,我也會對照《如懿傳》,最後輝發那拉氏皇后是怎麼死的?
看歷史我也不知道,就知道剪髮了,並不知道里面詳細的內容。
有的清宮劇在討論的時候進行了解釋,比如《如懿傳》解釋説,她本身是有寵的,在富察氏當年善妒的情況下,乾隆前期有很多的皇子其實是幼年夭折的,等到她做皇后以後,這些問題就不再出現了,它把這兩者之間進行了聯繫,這是有邏輯解釋的,而一步步走下去,這個女人有了一種愛情的幻滅,也就進行了邏輯的解釋。
當然,這種解釋是很現代的,“穿越”主題是可以理解,古人因為愛情幻滅而求離婚,就有點超乎想象,但是,它是一種解釋的嘗試。
而我們反過來去看《延禧攻略》時候,因為令妃當時剛進宮很年輕,而且地位很低,所以她不可能進入剛才説到這個級別的宮鬥裏,它的解釋就變成富察皇后是朵“白蓮花”,高貴妃到處殺死那些孩子,實際上這個邏輯是不通的。
可在做這個東西的時候,我們的編劇往往不考慮邏輯通不通,他們考慮的是這個人設到底做不做這個事,之前也跟一些專業的編劇討論過這個事情,他們講一個道理:
“人設一定是殘缺的,越突出殘缺越好,這個人絕對不能豐滿”,這個是我們流行劇裏的一個特徵。
包括這個人不需要任何的行為合理性,只要這個“人設”壞,逮着誰家的孩子就坑誰家的孩子,逮着別的小老婆就往死裏收拾。實際上根據就是一個字——壞,往下極致性的引申。
編劇有一個套路是你壞就往死裏壞,從頭壞到尾,過兩天你被好人乾死了,這樣就完成了一個“爽文”輪迴,結束了。
少有的能為國產歷史劇“挽尊”的精品。
與這種套路相反的,《大明1566》劇作好在什麼地方?
一個基本的道理叫,取法其上得無其中。
劉和平、張黎在拍這個片子的時候進行了多個人設關係的照顧,明朝嘉靖皇帝怎麼做事?思維方式是怎麼樣的?他和內閣的關係是什麼樣的?和司禮監的太監們的關係是什麼樣的?這一個有一個的不同羣體之間又如何展示不同?他們內部之間的關係什麼樣?不同羣體之間如何合作和對抗?
每一個人既有羣體的特徵,又有個體的性格,這樣劇中的關係是複雜的,是樹狀結構,只是樹狀結構有一個缺點——看着費勁
那麼,我們現在的觀眾看什麼劇?線性結構,跟着主角走過去,用不着想那麼複雜,快進個20分鐘還能接上情節的,這種劇好寫,可惜也製造了太多的垃圾。
我的讀史與寫史經歷
我是非典型性的歷史寫作,因為正經地署名“劉三解”的文章是從2014年開始,在鳳凰新聞客户端寫了一些和時事相關的歷史主題文章,當時是貼時政的,比如説一些社會熱點我弄了一些文章。
再早一些2008年開始做鳳凰網歷史頻道主編的時候,職務行為會有一些專題,當時是PC互聯網時代,所以專題的形式屬於大量的內容去攢出來的,我們在裏面有一些觀點和引述的東西,相當於一篇14000字的評論,同時放40篇左右文章鏈接攢一個專題出來,不屬於真正意義上的歷史寫作。
再後來今日頭條這邊有專欄開始寫,先是發了一些之前的作品,後來都是一些自己感興趣的專題研究,可讀性也比較差,不過不再需要追時事熱點,也比較自由。
沙龍活動現場,三解都沒敢看台下,怕睡着的太多。
咱們現在看歷史寫作或者網上的小文章,可以説寫這個門檻很低,因為只要看一些通俗説史的文章或書就可以發表意見,但是現實中,這些通俗説史的作品本身質量就參差不齊,甚至就是以訛傳訛,就不用説根據他們的再創作了,比如説一些傳播的爆款,大家都覺得不錯,其實裏面的事兒都是錯的。
比如我經常看到一些作者或者讀者説司馬遷的《史記》有明顯的傾向**,喜歡李廣,説他們都是“老秦人”的後代**,所以他跟衞青、霍去病那一羣“外戚”關係不好,所以他不喜歡這些人,就在書裏貶低衞霍,形成了自己的一個解釋邏輯。
這個説法,就是基於《大秦帝國》這本通俗歷史寫作的“巔峯之作”而創造出來的,尤其是它的作者孫皓輝四處宣揚他的歷史“解讀”,其實,如果真正深入瞭解“雲夢秦簡”、“裏耶秦簡”、“嶽麓秦簡”,你就會發現,《大秦帝國》給你描繪的秦國和秦朝的制度圖景完全是胡説八道。
但那又怎樣?整個中國社會有多少人仍舊在拿這個當真實歷史去討論剛才説的話題,就像“老秦人”這個羣體根本不存在,一個歷史上完全不存在這樣的東西,仍舊有人津津樂道地去作為邏輯起點討論很多他們並不瞭解基本常識的問題。
另外一個是前輩學者提出的對《史記》的質疑,也被很多人放大了,就是其中記載了很多“暗室之語”,本身應該就兩個人聽見的,司馬遷如何得知?
實際上,這個問題你要考慮當時的社會背景,兩個人坐在一起吃飯旁邊是有侍女和奴婢的,而奴婢在先秦、秦漢是視為財產而不是人的,所以,奴婢完全有可能有這段記憶,而司馬遷寫史記的時候,他也是做過很多故老的採訪,你不能武斷地説他沒有依據。
即使《史記》中有些是個人評論,那也是西漢人的評論,他當時所在的社會狀態距離所描述的時代比我們近得多,也更相似,這種評論也同樣具有史料價值。
作為2000年後的我們今天是完全無法平移理解那時候的社會,就像地球人和外星人,太多基本價值觀念和思維方式的分別,有些人常説的用“常理推測”,本身就是我們現在的“理”,不是那時候的“理”,“理”都不一樣,你怎麼推?
當然,這種“常理推測”的門檻低,認識中國字就可以插一嘴,自然它的傳播範圍也就更廣,但實際上可能根兒上就是錯的。
事實上,歷史觀是我們世界觀重要的組成部分,**如果能往前走一步及理性、科學地以“歷史劇”或者“歷史文章”為契機去學習,看一下正經的東西,就沒白上這個當,**但是我們剛才説的普遍情況下,大部分人是以一種完全接受和完全輸入的方式去看這個事,我們只能説倆字——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