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骸上的舞者:一戰華工100年(5)_風聞
李禹东1988-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8-09-18 12:06
10.
華工的磨難,卻遠沒有結束。
當輪船停靠在加拿大西部的港口時,另一件辛酸的往事,卻又冷酷無情地、照進了那慘淡的現實。
1863-1869年,美國人在艱苦的條件下、以低廉的薪水,修築了被後世稱為自工業革命以來“七大工業奇蹟”之一的太平洋鐵路。這條鐵路長3000多公里,貫穿整個北美大陸。從某種意義上來説,它造就了現代的美國。
可成就這奇蹟的,卻是它背後,為之默默付出的、數以萬計的華工。
然而,諷刺的是,就在隨後的1882年,這個未來的超級大國、這個在後世被人稱作“燈塔”的繁榮國度,卻給這曾為自己造就過奇蹟的中國勞工,通過了一部《排華法案》。
美國人的經驗,被加拿大政府看在了眼裏。1881年-1885年間,為完成連結東西兩岸的加拿大境內太平洋鐵路,他們前後一共僱傭了超過15000名華工。他們相信,一個能夠依靠雙手,建造萬里長城的民族——面對這樣一條鐵路,也一定不會退縮。
事實正如其所料。華工吃苦耐勞、不畏艱險、勇於為自己承擔的任務付出心血。他們的身影活動在白人絕不會觸及的、最危險的落基山脈,為打通道路,開山劈石、冒着生命的危險,安置炸藥。
而他們的薪水,卻僅是白人的一半。
可令人痛心的是,當這條意義非凡的鐵路線通車的時候,在一片來自西方世界的喝彩聲中,卻沒有人還能想起他們的面容。也更不會有人能夠想起——在那為西方世界託舉着財富與繁榮的每一塊枕木上,都浸染着的、屬於他們的鮮血。
令人憤怒的是,太平洋鐵路竣工當年,為阻止外出謀生的華人大量湧入,加拿大政府竟不顧華人所做過的一切貢獻,通過了一條帶有嚴重歧視性質的《華人入境條例》,規定對每名華人徵收50加元人頭税,並在1904年,將這一價格,提高至相當於一個精壯勞力十年工資的500加元。
緊接着,就在後來的1923年,加拿大版的《排華法案》,也隨之出爐。
修築鐵路的加拿大華工
1917年,當滿載着華工的英國郵輪行至此地時,為了規避價格高昂的華人“人頭税”,英國人與加拿大政府商定,要以一種相互妥協的方式,把這批華工轉移到換乘船隻的東海岸。因此,行至遙遠的美洲,歷經了一路顛簸的華工們,卻依然連放個風的機會都無從獲取。他們就這樣被關在那甲板下層、狹小的船艙內,在煎熬中,等待着一列專門負責運輸的悶罐車途經此地,而後,在英國士兵的催促下,迅速登車,再經8天9000公里的行程,橫穿整個加拿大,最後才能來到轉運他們的東部港口——如此一來,英國人就以華工“過境”而非“入境”的形式,規避了加拿大政府製造的高昂成本,並不違反其相關的歧視性條例。
但即便如此,當時的加拿大移民事務主管在一封寫給負責人的信件中,卻依然強調説:“那些沒有交税的中國苦力過境加拿大時,實際上是欠了加拿大政府的債。”
是啊,任憑弱小的中國人,為其社會的繁榮創造了怎樣的財富基礎——在這些高鼻樑、藍眼睛的人看來,這個來自東方,勤勞勇敢的民族,卻永遠都只配作為“高人一等”的他們,卑微的苦力。
密閉的空間、疲憊的身軀,壯碩的華工在一次又一次的轉運中,備受折磨。據統計,自1917年3月上旬,至1918年3月下旬,共有84224名華工,以這樣的方式,穿越加拿大,換乘前往戰場的輪船。他們中有很多都患上了疾病。1917年8月31日,第三十六華工團一位軍醫曾在其報告中這樣寫道:
“離開蒙特利爾後不久,三名苦力就被發現患上疥瘡,由於行程延誤得不到必需的藥物,我們無法及時進行治療,致使這種疾病在華工中迅速蔓延。”
——可更大的痛苦,卻隱藏在內心。長久的無助、絕望、煎熬、疼痛,所有這一切,都可以將一個健康的青年,推入生命的懸崖。他們中的有些人,靠憤怒發泄不滿。但另一些人,卻在抑鬱成疾之後,選擇了投海自殺。
歷史是一面鏡子,不是1946年、56年、66年,而是在中國開始強勢崛起的2006年——加拿大政府就當年的排華行為,正式向中國人表達了歉意。
2012年,作為世界頭號強國的美國,也終於低下了高貴的頭顱。通過議會無記名錶決,他們決定向全體中國人道歉。然而,在這份所謂的“道歉”聲明中,他們所使用的英文單詞,並非是“apology”(道歉),而是“regret”(後悔)。
“弱國無外交”。
今天的中國,早已不再是昔日那副弱小的模樣。
但發生在過去的這一樁樁一幕幕,卻無時無刻不在告誡着我們——在民族偉大復興的道路上,我們一刻都不能停歇… …
11.
他們食言了。
是呀,基於所有那些有關帝國主義列強對華的經驗來看——他們又一次不出意料地食言了。
1917年8月14日,中華民國北洋政府當局才因德國非人道的潛艇戰,發佈《大總統佈告》,正式取消“同盟國集團”在華的一切領事裁判權、沒收其財產、廢除條約、對其宣戰。
而在此之前,華工與“協約國集團”所簽訂的合同,則均為民事合同。
之所以如此,因為當時弱小的中國,還不得不至少在名義上,扮演着交戰雙方之間“中立國”的角色。“八國聯軍”侵華之後,德國與奧匈帝國部署在中國的勢力彷彿生了根,其在華駐軍,槍口依然直指着中華民族的咽喉。任何輕舉妄動所帶來的後果,都將無法估量。
所謂民事合同,就是打着私有企業、商業行為的旗號,由“協約國集團”的相關方,與華工間所簽訂的合同。表面上看,這樣的合作僅存在於民間,與戰爭無干。因為那時,弱小的中國是無奈的,想要在戰後的國際秩序中扮演一個公平的角色,她就不得不投入戰爭,但直接參戰,就必將使自身被置於德國和奧匈帝國的夾擊中。
事實上,即便是在協約國一方,中國的參戰構想,也同樣得不到認可。覬覦這片土地很久很久的日本人,自然不希望眼睜睜地看着它做夢都想吞下的國家,在國際秩序重組的時刻,搖身一變,變成一個享受諸多平等待遇的“戰勝國”,而作為英、法兩國,他們一方面受到來自日本的威脅和壓力,另一方面,也實在不願意自己在華所享有的特權和利益,在戰後遭到顛覆。
夾縫中的中國,行走的那樣艱難、那樣緩慢。民事合同的簽訂,其本質上,自然也融合了協約國集團的意願。
但既然是民事合同,在與北洋政府的談判過後,英、法兩國都在有關華工個人權益等方面,開出了自己的條件。
法國方面規定,在非技術類華工的五年合同期內,他們將只被派遣從事國防建設,而不得參與任何軍事活動。華工享有與法國人同等的法律保護、與法國工人同等的假期,且在中國國慶日當天,亦為華工休假一天。如若生病或發生意外事故,僱主還會為他們提供必要的診治和藥物,直到痊癒。而被遣返回國的華工,還要由法國軍方負責其相關事宜。
英國在薪水和酬勞上,都一定程度上低於法方。同時,英國在招工時所簽訂的合約,期限為三年而非五年,且在華工受僱一年之後,只要英國軍事當局提前六個月通知,僱主就可與之解除合同。令人不解的是,這個曾經滿世界殖民的強大帝國,卻在這樣一份小小的合同上,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吝嗇。在英國政府一份有關招募華工的報告中,甚至還出現了這樣一段毫無肚量的描述:
“依我們的立場,這(這份合同)是最令人滿意的。它不僅使我們有權長期使用他們(華工),而且還使我們有權在較短時間內,將其開除。”除此之外,他們的駐華高級外交官還不忘嘲諷一句:“法國與中國政府所達成的招工協議,使得他們比我們要付出更多的代價,並受到更多條件的約束。”
對於一個多災多難的民族而言,中國人早已習慣了那種有苦説不出的滋味。他們見慣了列強的壓迫、熟悉了殖民者的兇殘,對於這樣一份合同,他們可以為了祖國親人的生活得以改善而咬緊牙關。他們可以在任何一種艱難、屈辱的條件下努力工作,帶着最美好的憧憬,面對着最殘酷的現實——只要未來仍有希望,他們就不會大發雷霆。
對於這樣的民族、這樣的特性,批評者時常以“奴性”貶低之,但從另一個角度而言,在這種全民隱忍的背後,卻又積蓄着一股五千年來,不曾斷絕的能量。中國人絕非沒有脾氣、更非沒有性格,他們會默默地記住所有那些對自己的不公、對自己的壓榨、對自己的欺辱,也同樣會默默地牢記那些值得感恩的身影。
只不過,這一點,對於列強林立的西方社會而言,卻很難被理解。
1917年8月14日,中華民國政府因德國當局悍然發動非人道的“潛艇戰”,故而發佈《大總統佈告》,正式決定向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發起者——“同盟國”宣戰。
而在此以前,華工與“協約國集團”所簽訂的一切合同,均為民事合同。
既然是民事合同,不論是相對寬鬆的法方、還是態度嚴苛的英方——不論他們多麼精明、打着怎樣的算盤、打算以何種方式壓榨這些可憐的勞動者,在“華工不得參與戰事”這一條上,卻全都給出了自己清晰而明確的承諾。
所不同的是,當華工踏上那龐大的鋼鐵巨輪,走入那窄小的船艙時,相對富有人情味的法方,基本遵照了它的承諾。
而那曾經滿世界征服、滿世界殖民的“第一工業大國”——“高貴的”大英帝國,卻將它給出的承諾,遠遠地拋之腦後。
當滿載着華工的郵輪,經日本、輾轉加拿大、取道英國,最後被送往法國主戰場的時候,負責管理這批華工的英國軍官,並沒有理會他們合同上的工作屬性。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在人類歷史上史無前例的一場場狂轟濫炸中——這批來自中國的、壯碩的小夥子,卻被不由分説地推向了前線。
——他們食言了。
傲慢的大英帝國,在這弱小的中國面前,又一次不出意料的食言了。
所謂的西方“契約精神”,所謂的歐洲人的“紳士風度”,在這一刻,再度化作一份醜陋、編寫成一場笑話。
而對於他們將自己派往前線的要求,華工並未表示反對——自近代以來,面對壓迫,中國人總是這樣,咬緊牙關,默默地忍耐着。有人説,這樣的忍耐,是他們的“奴性使然”。但這些人卻顯然忽略了,在這默默的忍耐中,這個擁有五千年曆史的民族,正在用自己的血淚,在心底,牢牢地記錄着所有那些壓迫者的名字…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