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骸上的舞者:一戰華工100年(6)_風聞
李禹东1988-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8-09-19 10:24

三、血與淚的壯歌 12.
他們只是一羣來自中國的勞工。
他們只是一羣想要通過出賣體力,養家餬口、為遙遠的親人換得幾天好日子的、窮苦的百姓。
從他們單純、善良的思想出發,不論自己的僱主是誰,是自私還是無私、是吝嗇還是慷慨——只要對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就一定也會有份屬於人類的、最最基本的良知。
他們以為,合同簽好了、輪船靠岸了,目的地就在眼前,面對某個他們也許永遠見不到的高鼻樑、藍眼睛的僱主,即便對方會瞧不起自己、或者有些嚴苛,只要他們埋頭工作、紮實肯幹,久而久之,也一定會換得對方的刮目相看。
只是,當他們的雙腳果真落在那陌生的、歐洲的土地上時,首先鑽入鼻尖的,卻是一股充斥着死亡的腐臭味。
什麼合同、什麼承諾、什麼契約——從這一刻起,它們全都作廢。
一無所知的華工,就這樣被徑直推向了戰場的前沿、推向了生與死的交界線。而對於華工不得被派往危險區域的條款,英國人早就決定視而不見了。
那不是刀槍棍棒、也不是鳥銃或者長戟,對於洋槍洋炮的厲害,可憐的華工們也許在父輩的言語中,也曾有所瞭解,也許對於洋人的戰爭,他們中的一些,還曾偶然親歷——然而,即便將他們腦海中,所有那些經驗、那些認知相互堆疊、彼此纏繞,勾勒出最為大膽的想象——他們也絕不可能在腦海中繪製出這場史無前例的戰爭、用炮火裝點而成的恐怖畫卷。
1917年9月4日至5日,法國的兩座海濱城市——布落涅和敦刻爾克,德國人的炮彈忽如傾盆大雨一般,從天而降。頃刻間,巨大的火舌噴湧而出,恍若一隻來自地獄的巨蟒,將這人間的種種,盡數吞嚥到腹中。炮彈所過之處,轟鳴陣陣、濃煙滾滾,彷彿魔鬼的哀鳴。爆炸的巨響吞噬了人間的哭喊。倒下的人,再不曾重新爬起,脆弱的、人類的軀殼,在這烈火的燒灼中,瞬間化作一灘爛泥。
而就在這濃煙、這爆炸、這哭喊、這爛泥中,在歷史資料的指引下,我們找到了華工的身影。
轟炸帶去了他們中15個同胞的生命——就在這遠離故土的異國他鄉,這個屬於白人的世界裏,他們永遠永遠地閉上了眼睛,永遠永遠地長眠於此,化作一具具乾癟的屍骨,和一顆顆漂泊的孤魂。
他們生前叫什麼?長什麼樣?是什麼樣的人?——這一切,隨着時光的流逝、隨着記憶的衰退,終於漸漸地、一步一步地向後退去,化作一行記載於史料、輕描淡寫的字跡… …
這場轟炸還造成了21名華工的重傷。根據一位英國軍官的記錄可知,面對這從不曾見過的猛烈炮火,這些來自中國的勞工們,彷彿受驚的兔子那樣,本能地向四面八方逃竄而去。在隨後的幾天時間裏,他們的身影出現在城市中的每一個人們意想不到的角落。
他們害怕、他們哭泣、他們無助… …
但,沒有人會在意。
他們來自弱小的國家,他們是身後的祖國、用以爭取平等的籌碼。他們是一枚一枚的棋子、是白人眼中沒有姓名的傭人、是一個一個用來幹活兒的工具。
在高鼻樑、藍眼睛的世界裏,他們卑微地生活着。
然而,戰爭在繼續——這卑微的生活,也同樣在繼續… …
13.
1917年10月10日,那是中華民國的國慶日。尋常日子裏,華工不得不以每週7天、每天平均7小時的工作量,滿足英國僱主的要求。而作為交換,英方也曾在合同中鄭重承諾,將在一些諸如春節、中秋節等特別的日子裏,給這些靠出賣勞力養家餬口的小夥子們,放一個短假。
至於這份合同,屬於華工應該完成的部分,不論它多麼不合理、多麼不人性化——這些淳樸的小夥子們,依然還是咬緊牙關,遵照着已經簽訂的條款,踏實地履行着義務。從中國人禮尚往來的思維邏輯出發,他們興許認為,人與人的信任,本就是相互的,即使是那傲慢的英國人,在面對自己的坦誠時,也必將會以同樣坦誠的方式,表示應有的信任和尊重。
在他們看來,生之為人,這是最為基本的良心。
而他們卻並不知道,此時此地,這一切,都終將化作一場奢望。
就在1917年的中華民國國慶日上,在這本該屬於華工休息日的日子裏,一座由英軍所管轄的華工營,卻並沒有享受到應有的假期。一位英國負責人蠻橫地衝入其中,用粗暴的口吻,強迫着那羣可憐的華工們繼續上工。
而這一次,華工們卻不再讓步。他們不約而同地一齊站了出來,決定要和這位英國人,好好地説説道理。
也許是因為語言不通、而翻譯又太少,又或許因為,軍官的態度過分專橫,而華工的訴求,又異常堅決——一場騷亂很快便在營地裏爆發了。雙方的情緒愈加高漲,卻又因溝通不暢而各説各話,很快,理論變成了叫嚷,最後,在這叫嚷聲中,雙方發生了一場規模不大的肢體衝突。
但就在這時,一位英軍軍官突然聞訊趕來,只見他全副武裝的士兵們一字排開,迅速衝入營地。而當軍官出現在場地的中央,以不由分説的態度,簡單粗暴地向他的士兵們下達命令的時候,一場慘劇便被永遠地印刻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
在長官的命令聲中,士兵們突然舉槍,半秒過後,來不及絕望,來不及哭喊。隨着一陣冷冷的槍響,19名華工便一頭栽倒在地。
槍擊造成了14人身負重傷,5人身亡的慘象。隨後,華工營裏,一切都靜了下來。尋求公正的勞動者遭到了槍殺,殺人的人,卻又大模大樣地立正、轉身、緩緩撤退。在那由鮮血和一張張驚恐的臉頰,共同勾勒的畫面中,高傲的英國軍隊,就這樣無理地、帶着那份獨有的傲慢,若無其事地揚長而去。
而在這一年的12月,在位於法國楓蒂奈斯的一座華工營裏,類似的暴動造成了同樣的後果。為反對虐待與不公而出頭的4名華工,在一聲來自英國軍官斬釘截鐵的口令之後,遭到了槍決——在這冷酷的世界裏,沒有人要聽他們説什麼,更沒有人會在意他們應有的那份權利。
他們就這樣,不明不白地葬身於此,在恥辱中,永遠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而他們失去生命的原因,卻不過只是因為想要理直氣壯地問一句:
“天理何在?”
戰場上的華工
1917年12月,英方再次無視合同規定,將華工營第13營的小夥子們,徑直推向了戰爭的最前線,要求他們在這裏,為英軍的士兵,挖掘一條寬敞舒適的戰壕。
任務緊急,又恰好時值冬季。天空突降大雪,戰壕內的泥漿彷彿一鍋稀粥,最深處甚至沒過了小腿。為了按時完成任務,華工們不敢過多地休息。他們輪班倒換,相互協作——而那泥濘不堪的現狀,卻又使他們在本就不多的休息時間裏,也不得不強迫自己站着睡覺。那時的中國,是弱小的。那般的弱小,使得西方人在太多的傲慢中,忽視了這個民族的巨大潛力。他們只是輕蔑地將這樣一個偉大的民族,看作是“下等人”,是可以不被尊重的工具,是他們百般欺負的對象。
華工們挖掘的戰壕,深1.8米,寬1米,乾燥、舒適,可坐可卧。而在挖掘如此一片舒適的領地時,浸泡在冰天雪地裏的華工,所要忍耐的,卻並非只是腳下的泥漿——在50米開外的地方,德軍的陣地,就部署在那裏。處於敵人的槍口之下,稍有不慎,他們便隨時有可能遭到射殺。
華工冒着生命的危險修好了戰壕,而後,英軍的士兵們陸續進入其中,在這裏,他們可以玩撲克、講笑話、進行各種各樣有趣的娛樂活動。而另一面,由於在冰冷的泥漿中工作太久,許多華工的腿腳都因凍傷而嚴重潰爛,有的甚至還因污泥的感染,不得不進行截肢,或是患上了敗血症——但對於這些不顧生命安危、默默付出的小夥子們,身處舒適環境之中的英軍軍官和士兵,卻從未提及。
更令人痛心的是,就在這一年聖誕節前夕,就在英軍正躲在戰壕中,打算平靜地度過這屬於節日的夜晚時,一支德軍坦克縱隊,卻從安詳的氣氛中,突然殺出。他們此次任務的目標,是襲擊英軍位於戰場前線的陣地——而華工第13營,恰好就在其中。
沒有炮火的掩護,沒有部隊的支援,對於身在戰場最前沿的華工來説,情況已經十分危急。但是,受到過嚴格訓練的小夥子們卻清楚地瞭解,他們所必須遵守的戰場紀律早已明確指出,在沒有得到英國軍官命令的情況下,他們無權擅自撤退。
然而,上級的命令遲遲未到,敵人的軍隊,卻已越發逼近。危機四伏,他們深知,他們隨時都有可能在那鋼鐵猛獸的碾壓下,化作一灘灘肉醬。
但即便如此,這羣在寒冷中、在泥漿中飽受折磨的小夥子們,卻依然決定一動不動地留守原地。即便坦克車隆隆的馬達聲就在耳畔,即便生與死的邊界就在眼前——在絕對的紀律面前,他們所表現出的品質,也正是絕對的忠誠。
而當翻譯員冒着炮火,向後方跑去,試圖就眼下戰局向上級請示的時候,他們所看到的一切,卻令他們感到陣陣心寒——就在那時,翻譯員才恍然發現,指揮官所在的地方,早已空空如也。早在德國人發動進攻的第一時間裏,那軍官、那士兵,就在未曾通知華工的情況下,為了保全自身,而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們這才知道,在坦克的隆隆聲中,在生與死的邊界線上——沒有什麼指揮官,更沒有什麼援軍。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他們自己的身影,孤獨且默默地等待着毀滅。
他們是被自己的友軍、擺放在敵人面前的炮灰。
恐懼之中,他們倉促地向後方退去。
沒有掩護、沒有支持,在逃亡的路途上,所有的人都清晰地裸露在德軍的視線中。所有人,都成為了德國坦克鎖定的目標。而後,在敵人機槍的瘋狂掃射下,14位壯碩的小夥子倒下了——子彈從不同角度打穿他們的肌膚,射入他們的軀體,滾滾濃煙中,他們筋疲力竭、血流不止,鑽心的疼痛使他們甚至無法哭泣。
當這羣可憐的小夥子,在戰友的攙扶下,被僥倖地轉移到後方時,他們已幾乎用盡了最後一絲求生的慾望。鮮血沿着那肌肉的紋痕向下流淌着,充斥着恐懼的冷汗,沿着兩頰,不住地傾瀉而去。萬般煎熬中,他們得知,面對此種狀況,他們唯有接受手術,開膛破肚,取出彈片——才有可能撿回一條性命。
而英國軍醫卻冷冷地提出,由於麻藥奇缺,所有的麻藥都必須用在“堅持戰鬥的人員”身上。
他的言外之意,所有人都懂——在那些面對強敵,早早逃命的英國人眼裏,這些曾忍受着常人無法忍受之煎熬、堅持着常人無法堅持之信念的中國小夥子們——不配享有這樣的待遇。
就這樣,他們被直接捆綁在手術枱上,在異常的清醒中,眼睜睜地看着軍醫的手術刀,劃開自己的肌膚,又在極度的疼痛中,看着那冰冷的彈片被取出,默默地感恩着老天的眷顧——默默地品味着苦澀的重生…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