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一無所有,你又能逃到哪裏去?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40545-2018-09-21 15:26
本文由公眾號單讀(ID:dandureading)授權轉載。
一面是高速運轉、便利發達的現代化都市;一面是千篇一律、瑣碎分裂的個人生活。我們選擇了都市,又被都市囚禁,生存空間的別無選擇是否代表着某種精神和文化的困窘?除了重複的場景、重複的情緒、重複的話題,我們是否有還有創造力去開發新的精神內核?
《單讀 18 :都市一無所有》新刊發佈!這一次我們着眼於英國文學,首次獨家翻譯、引進英國當代青年作家代表,試圖從異國視角審視現代人的共同處境,反思當下都市生活。也許正如單讀主編吳琦在卷首語中所述,我們所説的“都市一無所有”,不是指物質的空虛或精神的空洞,而是那些難以描述的“城市意識”……
《單讀 18 :都市一無所有》吳琦 主編 台海出版社 出版
進入倫敦
文|吳琦
第一次的時候,我彷彿是坐着火車去倫敦。當然也是先飛到蓋特威克機場,在那裏換上去利物浦中央車站的火車,再換另外一趟,直奔郊外,沒在倫敦城裏停留,也沒有見到它的樣子。直到第二天,當我把行李和其他一些最能顯示出旅客身份的東西,全都留在朋友住處,才一身輕鬆地,正式踏進這座城市。那種體驗,和你一下飛機就用最快捷的方法進城、拎着箱子一邊找住處一邊處理驚奇和陌生完全不同。
▲倫敦利物浦街車站站廳
以至於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倫敦的煙囱,郊外大大小小的民居無一例外地頂着磚紅、鵝黃的帽子,經年累月,它們大多泛出煙燻過的煤黑色,是往昔工業革命留在今天生活裏的一種沉默的事物。然後火車再次駛入利物浦中央車站,許多條鐵軌交錯,和撕扯的電線、基站一起,逐漸匯成唯一的路,此時,一種奇妙的物理性的熟悉鎮定着我其實對它的一無所知——如果從外面看,這座火車站是一個磚鐵結構支撐的透明大棚,過去的倫敦從這裏開始起搏,從裏面看,它不過是一條暗黃色的隧道,埋伏在平靜的田園風光的盡頭。進站之後,自然光線先消失了一陣子,車裏的燈把周圍事物的顏色照得暗沉、混雜、滯重,然後天光再次透過玻璃屋頂照下來,突然就規矩許多,像接受了指令似的,速度停止,隧道退卻不見,人聲突然鼎沸起來,一切恍如幻覺。這時候我才理解特納(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畫的氤氲神秘的火車,格里菲斯(D.W. Griffith)電影裏令人驚懼的火車,或者回到狄更斯的小説,把自己想象成一個 19 世紀從英國北方趕了漫長的路來倫敦謀生的學徒。
▲約瑟夫·馬洛德·威廉·特納《雨,蒸汽和速度》
進入一座城市的方式有時比在這座城市裏逗留更加重要。在此之後,我好像就沒有太多興趣去描述倫敦的成功或者失敗,這些都太顯而易見了,類似的論述浩如煙海,幾乎所有角度都已經被窮盡,並且誇大其詞。
作為現代城市的起源,倫敦當然可以輕易滿足你的一切要求。老邁不堪仍然孜孜運轉的公共交通,多元的種族各自生活在階級明確的區域中,禮節、距離感、最國際化的語言、永不休止的文化生活——看上去包容和連接了一切,被馴服得很好的草木、公園和公共空間,在人們疲憊和心碎的時候適時出現,而塗鴉像匕首一樣在這些整齊的安排中偶爾亮出來,忠實地扮演一個不和諧者……這些都是我們今天熟悉的城市生活。不論在歐洲、美洲、亞洲、非洲的大陸上,人們都像被送上了流水線,陸續進入這樣的程序和結構。倫敦不再特別,或者説,在這方面,倫敦只是時間上提前於它的後來者。
我的旅程也落後於很多人,關於這個國家的“過度”書寫和關注,可能潛意識裏影響了我。不同於許多後發的現代國家和地區,包括歐洲境內相對滯後的西班牙,外來的旅行者都介入甚至主導了本土文化的發現,而倫敦的故事主要是由它的自己人書寫的。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這個移居英國的美國佬,也是其中之一,他形容倫敦是一個“世界寵壞了的孩子”,在清楚地意識到這裏等級之森嚴、貧富分化之嚴重、都市生存之貧乏之後,他依然站在它那邊 :
整個英格蘭都相當於倫敦的郊區……這也許是對鄉村的破壞,但卻是對永不滿足的城市的創造。如果有人是一個不可救藥、厚顏無恥的倫敦佬,那就是他不得不觀看的情景。凡是拓寬人的城市意識的東西都是情有可原的。多虧有巨大的交通運輸網絡,多虧有人民積極好客的習俗,多虧有優質周到的鐵路服務和火車的頻繁、快捷,最後,當然不可不提的是,多虧英格蘭許多最秀麗的風景就在倫敦方圓五十英里之內這種事實——多虧這一切,熱愛倫敦的人的門口就有一派美麗如畫的田園風光,而且可以把中心和邊緣的分界線搞得無限模糊,凡此種種,就大大助長了熱愛倫敦的人的城市意識。他完全可以放心地把聯合王國其餘的部分,或者整個大英帝國,或者如果他是一個美國人,甚至把全球所有講英語的疆土都僅僅看作邊緣,看作合身的緊身褡。
這些霸道的、單一的對城市的崇拜,穿過了整個 19 世紀,穿過了歐洲大陸,至今主導着我們。但這個歷史階段在今天也難以為繼了,城市的中心危機四伏,田園夢想從未真正為它解圍,帝國的疆界也逐漸消失。我們這些 21 世紀遲遲趕到倫敦的人,應該學會繞開這些幻覺。畢竟這話也是詹姆斯説的,“它就像大自然本身一樣對單個的生命漠不關心。”
▲亨利·詹姆斯,19 世紀美國小説家
於是我在倫敦繞道、通勤的無心之舉,彷彿打開了另一個時空,進入了一條偶然的岔路。在這條路上,你會看到地平線是如何像不平坦的小腹一樣在城鄉之間形成不同形狀的隆起,磚瓦和玻璃如何在空氣中造成不同的光線折射,路障、沙袋、柵欄和廢棄的雜物如何在鐵路兩邊築成斷壁殘垣,和聯排的倉庫、停車場、廉價的 Lidl 超市一起,護衞城市的邊緣,各種商標和公司 logo,成為它們的旗幟。你會看到在遠處的公路上,貨車永遠比汽車多,而鄉間的近處,只有悠悠騎着自行車的人。你會看到沿途每個小的火車站幾乎都一模一樣,是中央車站的微縮版,只有兩排空空的站台,英劇《菲利普·狄克的電子夢》(Philip K. Dick’s Electric Dreams)有一集就設定在這樣的車站,許多人遇到生命的難關,都在這一站跳下火車,走向原野和原野之中的小鎮,在這個地圖上找不到的地方,時間會在悲劇發生前的那一刻停止,讓一切重新來過。
這個故事也許沒有那麼虛假,歷史的確總是重來。新的中心與邊緣,正在醖釀之中,我們這一代人,已經需要開始面對它。倫敦,也包括其他任何超級大都市,都不再意味着一個既定的位置,即便非要用中心來形容它們,也只是一些更便捷地去往別處的接駁點,向無數的方向延伸,甚至它們本身也在出走。這一輯《單讀》就是這樣一趟拐彎抹角的旅程,我們經過倫敦,進入英國,帶來了五位尚未被中文翻譯過的當代作家。他們的作品像田野裏光線的散射,有的向城市的中心逼近,有的在不知名的歐洲邊緣徘徊,有的飛向島嶼,有的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亞洲。
▲《電子夢:菲利普·狄克的世界》
今天的語言與文字,在前仆後繼地開掘現代生活的道路上,也走到了某種瓶頸。我們動不動就只能談論愛情、個人的孤獨、不知所蹤的意義,最終都陷入一種重複的內核,形式上細枝末節的變奏。我們藉由英國同時代人的創作,重新設問,到底城市的中心有什麼,而除了城市之外,更遠、更大的空間如何可能。我們所説的“都市一無所有”,顯然不是指它物質上的空虛,甚至也不是精神上的空洞,而是所謂的“城市意識”不再那麼現成,不再能被詹姆斯那種後見之明所武斷地概括,原本我們想當然地以為這些都是近在咫尺的事,恰恰是越近的事物越難描述 。
在寫過倫敦的作家中,我更偏愛查爾·蘭姆(Charles Lamb)。他畢生生活在倫敦城中,對這座城市的親近溢於言表,但他又時常遊離在這一切之外,像是個永遠的異鄉人。他説,“長期以來,我習慣於不倚靠感性中的事物而追求內心的理解,從不滿足於‘愚昧的現今’——正是這一點支持了我。”這種精神支持着他承擔起自己小家庭的重擔——患了精神病的姐姐殺死了自己的母親,以及一個敏感的心靈在倫敦汲汲營營的小市民生活。“追求內心的理解”,也該可以支持我們自己獨立去走一段路。
▲查爾斯·蘭姆,代表作《莎士比亞戲劇故事集》
倫敦市內就有許多無數的“小路”,和郊區一樣人跡罕至。比如從東區的白教堂畫廊出發,一路往東,走過一段南亞、中東人聚集的地方——這裏在歷史上一直是移民區,歐洲其他國家的移民最早也住在這裏,從而刺激了倫敦的紡織業,走過幾座小公園、停着船家的河道、現代而廉價的住宅區,會發現許多現代畫廊錯落其間,有些甚至連門都找不到,進去了也沒人理你,一些自言自語的藝術作品陳列在那裏,討論女性的地位、難民問題、監獄裏光線的構造、巴勒斯坦的汽車修理工、美國知識分子雜誌《Partisan Review》的興衰……
巧合的是,這篇文章是在我又一次飛向倫敦的旅程中完成的。而不斷進入又離開的經歷告訴我,重複、循環、流動,同時也可能是激發、挑戰、創造的過程。每一次出發都是無數次再出發的開始。對《單讀》來説更是如此,我們已經檢閲過北京、倫敦、澳大利亞,下一次,我們去拉美,去蘇格蘭,去愛爾蘭,去非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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