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骸上的舞者:一戰華工100年(9)_風聞
李禹东1988-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8-09-22 18:47
五、屈辱的模樣
18.
今天的我們,不曾觸及那屈辱的模樣。
也許我們會因工作中的不順,而發兩句牢騷,或是因生活的瑣碎,而抱怨整個社會。我們也許活得不夠灑脱、也許經歷了某種不公,又或者因複雜的人際關係,而感到力不從心。我們也許失落、也許絕望,也許因社會機制法制的不夠健全而受到打擊——可是,這都不是屈辱的模樣。
因為它永遠不會出現在我們的生命中。
1918年11月11日,人類歷史上那場如絞肉機般的“第一次世界大戰”,終於緩緩落下了帷幕。戰爭的結果,以英、法、俄、美,以及臨陣倒戈的意大利為核心的“協約國集團”,成為了最終的勝利者,而新興崛起的軍事強權——德意志帝國,則在這一天,正式向世人宣佈投降。
失敗的一方是沮喪的。
勝利的一方正在歡呼。
歷史彷彿正在充分地印證着北洋政府決斷的正確,在這場豪賭中,他們選對了邊。
大聲疾呼的學者們是對的。
昔日的高官,也是對的。
戰爭期間,中方先後派出的至少175000——200000華工,在“協約國”集團的盟友們最需要人力的時候,在總人口只有4000萬、卻身為主戰場的法國,其15-49歲的男子和13-30歲的男子,死亡率分別呈現出驚人的13.3%和33.3%的時候;在法軍尉級以下軍官,於戰場上生存的時間,超不過三個月的時候——起到了具有決定性的作用。
1918年11月28日——30日,為了慶祝這場戰爭的勝利,在故宮太和殿,北洋政府以戰勝國的姿態,舉行了一場盛大的閲兵儀式——沒錯,從任何一個角度、任何一種理論、任何一種規則來看,當這場殘暴的戰爭落下帷幕的時候,中國,都理所當然的,應被列入戰勝國國家的行列。
關於這一點,為後人所詬病的北洋政府當局,並沒有做錯。
然而,隨後發生的一切,卻突破了具備正常認知水平、和正常道德準則的人,所有的底線。
1919年1月18日,為戰後秩序討價還價的巴黎和會正式開幕。作為戰爭的參與者,中方理所當然地受邀、並參加了此次會議。
可在這場會議中,中國人最先聽到的,卻是一陣刺耳的尖叫。
在大庭廣眾之下,在眾目睽睽之下——在歷史的聚光燈下,一位叫做亞瑟·貝爾福的英國外交大臣卻傲慢地起身,以一種令人作嘔的聲音堂而皇之地聲稱,在這場史無前例的殘暴戰爭中,中國人“既未付出一個先令,也未喪失一條生命”!
在場的中國代表團成員,全都愣住了。
沒有人會想到,作為此次戰爭中,受中國幫助最多的國家之一,大英帝國的代表,居然可以如此厚顏無恥地顛倒黑白,可以如此昧着良心、無視那前線數萬華工冒着生命危險,為其做出的重大貢獻。
可是所發生的一切又似乎並不意外。
帝國主義列強對中國人的凌辱,又何止於此?
但不幸的是,在巴黎和會上,更大的凌辱、更大的厚顏無恥,卻才剛剛起步… …
1919年1月27日,一場為討論中國“山東問題”的會議拉開了序幕。會議由法國總理克萊蒙梭主持,與會者包括英國首相喬治·勞合、美國總統威爾遜、意大利首相奧蘭多等各國政要。而用今天的眼光回頭看去,在中方派出的代表團中,有一個人的名字,卻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他,叫做顧維鈞。
所謂“山東問題”,在本文的最開始,便已有所描述。日本帝國主義對廣闊的中華大地垂涎已久,而在他們眼中,自明治維新以來,他們終於第一次在歷史上,全面地超越中國——這恰恰是他們實現百年征服夢的最佳時機。
日本人趁着歐洲的戰火、德國的無暇東顧,從而重兵壓境,一舉趕走了駐紮在山東境內的德軍勢力。之所以敢於對一個歐洲的軍事強權如此為所欲為,在這背後,他們自然少不了來自外援的幫助。
而這個外援,就是英國。
早在戰爭初期,日、英兩國,便就日本對德宣戰一事達成了協議。談判的結果,日本保證其不會損害英國在華利益,而英國則將給予日本一定的幫助。這樣的幫助,在1914年9月23日日軍攻打青島德軍基地的過程中,甚至直接轉化為一支由900英國士兵組成的軍隊。
經過一系列的準備,通過周密的外交部署,早在“一戰”爆發初期,日本人便已先後獲得了英、法、俄、意等主要國家的秘密承諾,各自的利益面前,帝國主義列強私下裏沆瀣一氣,毫無原則地同意其“無條件接手一切德國在山東的權益。”
而就在這場有關“山東問題”的會議上,在那重要的歷史節點上,在那些曾給予他們承諾的、西方列強的面前——狡詐的日方代表,卻明目張膽地,重申了自己的野心。
千言萬語,故弄玄虛——而他們想要説的,不過就是“吞併山東”四字而已。
而對於這一切,中方的代表顧維鈞,則在隨後的發言中,擲地有聲地反駁道:
“3600萬山東人民,有史以來為中華民族、用中國語言、信奉中國宗教… …以文化言之,山東為孔孟降生、中國文化發祥之聖地… …以經濟言之,人口既已稠密,競存已屬不易。”
據説,在這次發言中,他曾作了一個西方化的比喻:
“山東之於中國,猶如耶路撒冷之於西方。”
中國著名外交家:顧維鈞
他的發言,贏得了在場多數國家政要的肯定。
法國總理克萊蒙梭甚至在事後還曾提到,顧維鈞對日本人的反駁,“猶如貓之弄鼠,盡其擒縱之技能。”
那時的顧維鈞、以及他身後的中國代表團,依然相信,事件的結果——真理終將戰勝邪惡。
然而,在那弱肉強食的世界裏,這美妙的夢想,真的能夠實現嗎?
19.
“豬仔”、“黃皮狗”、“奴隸”… …即便在這場關係到歐洲新格局的戰爭中,中國人扮演着至關重要的角色,但在帝國主義殖民者的眼睛裏,卻依然無法擺脱所有那些被其定義為“卑賤”的標籤。
他們就這樣繼續肆無忌憚地踐踏着中國、欺壓着中國,用一種彷彿是與生俱來、自然而然的天性,折磨着中國。他們就那樣明目張膽地在巴黎和會的舞台上,抹殺了中國人所做的一切貢獻,就那樣在私下裏相互勾結着,為自己的私利,運作着一場場出賣盟友的大戲。
在列強面前,地大物博、卻又弱小的中國,就如一隻肥羊——誰也想咬一口,誰都想撕一塊。
有些醜陋,始終不曾改變。
但有些事,卻也在默默地發生着改變。
1919年夏,在一場由英國軍人為慶祝戰爭勝利而舉辦的“協約國運動會”上,6000名應邀參加的華工,卻因會場中冉冉升起的各戰勝國國旗中,唯獨缺少了中國的國旗,而集體憤然離場。
華工,早已不再只是那一個個只為養家餬口的、孤立的個體。在知識和獨特閲歷的共同啓迪下,他們超越了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小家、超越了體力勞動者長久以來的認知侷限、超越了小農經濟帶來的封閉式思維。
他們真正地開始瞭解到,一個人,與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重要關係。
他們真正的擁有了一份屬於自己的信仰。
——而那信仰的名字,叫做“祖國”。
就在同年早些時候的1月15日,在服務中心各方的努力下,身在歐洲的華工,擁有了一份屬於自己的報紙。這份報紙被取名為《華工週報》。創辦它的人,正是中國後來有名的鄉村教育家晏陽初先生。
報紙的宗旨,在於“開通華工知識、輔助華工道德、聯絡華工感情”。其內容主要包括“祖國消息”、“歐美近聞”、“華工近況”、“歐戰小史”。在中國報刊史上,它是第一份真正屬於工人的報刊。
晏陽初還別出心裁地以諸如“華工在法與祖國的損益”、“什麼叫中華民國”這樣的名字為主題,舉辦起了徵文比賽。而比賽的效果,卻遠遠地超出了預期。身在異國他鄉、飽受戰火與虐待的華工們,對於求知的慾望,是那樣強烈。他們中的多數人,都是在服務中心的幫助下,才剛剛開始認字的——但他們的滿腔熱情,卻足以超越他們那書寫的生澀。
也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他們一筆一劃地,絞盡腦汁、認真構思,在毛邊紙上,完成了自己生平的第一篇政治論文。
在那永遠不變的醜陋中,卻總有些人和事,在默默地發生着改變。
對於華工的教育,晏陽初曾這樣説道:
“中國農民誠樸,智商高,能力強,只可惜缺乏讀書的機會,使他們的智慧和能力得不到發揮… …表面上是我在教他們,實際上,是他們教育了我。”
據説,曾有位華工特意給這位教育專家寫了封信。信中説,“自從您辦了週報後,天下大事我都知道了。”更令他倍受感動的是,由於擔心《華工週報》因過分便宜而入不敷出,這位華工竟然慷慨地向他捐出了365法郎的現金。
而這,卻是對方整整三年的積蓄。
晏陽初驚喜地意識到,歷經這戰火的洗禮,這批壯碩的同胞們,早已不再只是最初的封建體系中,一個卑微的階層——在由國際秩序重組所引發的、全新的國內政治浪潮中,他們將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 …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