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的江湖往事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8-09-25 11:08
我們可以改造大同,我們可以建設三峽,我們可以登陸火星,我們可以去愛很多人,但當時間像大幕那樣退去,我們還剩下什麼?
巧巧出獄後,去找斌斌。
斌斌躲在房間裏,沒出來。斌斌是巧巧的男朋友,巧巧因他而入獄,五年。
父親去世,錢包被偷,在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巧巧好像什麼都沒有了。
如果説,你看到的是斌斌的無奈,你是否也看到了巧巧的心碎?
以上來自《江湖兒女》三段式表達中的中間一段的小細節。後來的巧巧只能自救,坑蒙拐騙,面不改色,漂泊於灰色地帶。
也不是沒有過新生活的可能,但,她沒要。
幸運的是,於新疆大漠的深夜裏,她看到了UFO,她一個人。宇宙到底是給了她禮物的。
所以,在此之前的巧巧和後來的巧巧,巧巧的前世今生,究竟是怎麼樣的? 這是一個女人從2001年到2018年的 17年。如同以往賈樟柯的作品特色,《江湖兒女》有一種紀錄的底調,細節處理平淡、日常。
影片的後來,斌斌又有變故,巧巧再次搭救。
然後,斌斌用手機發了兩個字:走了。
劇終。
日常搭起的江湖
《江湖兒女》的英文名字原來叫《Money And Love》,賈樟柯説他特別喜歡那種直接的、有點笨的英語名字。後來改為《Ash is Purest White》(灰燼是最純淨的白色),是因為寫劇本時,有一個場景:巧巧和斌斌兩個人去火山打槍。巧巧説,火山灰是最乾淨的,因為它經過高温燃燒,它最乾淨。
賈樟柯想,不就是炮灰嘛,我所拍的不也都是炮灰嘛。就是時間過去之後,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連名字都留不下來的人。但這就是電影要拍的人啊。“我愛這樣的人,所以我一直拍這樣的人。我們最為接近。”所以《江湖兒女》用了新的英文名,在戛納國際電影節展映。
《Money And Love》,翻譯過來就是《金錢和愛情》。賈樟柯説主要講男主角斌斌的,是説一個男性一輩子忙忙叨叨,最終希望的就是錢與愛。但是很多人在這個過程中消耗了太多的自我和時間,繼而迷失。相對來説,女性對時間、家庭、情感有更多的關注。
所以,賈樟柯説他在現實生活中 ,看到了很多女性確實比男性要義氣。帶着他這種反思的《江湖兒女》會讓人覺得“男人都有點操蛋,女人反而是很講義氣,雖然也有毛病,也在騙人,但也是一個江湖人士。”
反思體現在具體的影片裏,是巧巧把酒瓶砸向一個男性,問,“能不能講究一點了?”
《江湖兒女》的敍事時空從山西大同開始,兜轉到三峽奉節,行經新疆大漠,最終又重返故鄉山西。這長達7700公里的旅程,就是“江湖”的軌跡。
男女主人公在變革的時代中成長,他們的世界裏有各自的精神價值,有一些是從傳統的江湖文化來的,有些是從香港電影裏來的,包括他們的禮儀和價值觀。在變革過程中很多東西像煙灰一樣飄散了,但總有什麼是要保護的。所以,最終巧巧堅守,斌斌出走,他們都有自己的獨立和自由。
賈樟柯説,拍《江湖兒女》是他唯一一次對男性開始有一點反思。“當你去寫17年的時候,或者去寫過去,容易引起人對自己的一種重新的審視和理解,以及反思。”
關於“江湖”,賈樟柯的解讀是:今天誰不是生活在江湖裏面?你要遵守那個規則,你要打拼,你要在險惡的生活裏生存下去。但是,我們太容易生活在自己的一個範圍裏面了。然後就以為我們的世界就是這個世界,其實我們只要走出去一步,或者看看我們的親人,就會發現根本不是。我覺得我們應該去拍,不能那麼容易將真實世界忘記。
寫《江湖兒女》劇本時,賈樟柯覺得要寫出一種真實的、當下中國社會的人際關係。“因為我們的江湖不是港片裏那種江湖,沒有傳統,沒有儀式,非常日常,它是紮根在日常生活裏面的,就説説話、聊聊天、喝喝茶、打打麻將,很多事情就發生了、解決了。”
如何呈現出一個真實的、紮根於日常生活中的江湖形態,是《江湖兒女》想做的事情。當然拍攝上借鑑了一些類型電影,江湖片的一些類型方法,“它還是讓日常空間支撐起這個故事,而不是到離奇或者傳奇那樣一個維度。”
賈樟柯説:拍完一部電影就像是了卻了一樁心事。
江湖上的事,從小就根植在賈樟柯的心裏。他小時候見過“江湖大哥”,他親眼目睹了大哥從青年時的英姿颯爽,到中年後的泯然眾人。所以他要拍一部與“大哥”有關的電影。
出生於1970年的賈樟柯是一個江湖電影迷。
改革開放後,香港流行文化進入大陸,從音樂到電視劇、電影。在那個遍地錄像廳的年代,放的大部分是江湖情義電影,有吳宇森,也有杜琪峯,他們都在描述江湖。
“其實我們這一代人是通過錄像時代瞭解到這一段被割掉的文化,學習江湖規則、江湖禮儀、江湖道義。香港流行文化對銜接、延續這一部分傳統文化起了重要作用。甚至包括佛教,我們小時候根本沒有和尚沒有廟,沒任何佛教知識,突然八十年代有一部電影叫《少林寺》,裏面就會談到佛教的概念,才開始有佛教文化的復興,我覺得這都是香港流行文化非常大的功績。”
中國的江湖往事,不同於香港的黑幫,也不是歐美的“教父”,它是特殊時期曇花一現的產物。它從影像上被舶來,慢慢本土化,最後隨着時代的發展快速地消失不見。
恰巧,賈樟柯見證了這一切。
賈樟柯表現了平民的江湖, 他鏡頭裏的人被認為是在生活裏摔倒了的人。
那很多生活裏摔倒了的人
賈樟柯在他的電影手記《賈想》裏記錄了屬於他的“江湖”,那從影20多年的記憶與雕塑。
1996年的《小山回家》,説的是1995年元旦的故事。在北京宏遠餐館打工的民工王小山被老闆趙國慶開除。回家前他找了許多從安陽來北京的同鄉,有建築工人、票販子、大學生、服務員、妓女等,但無人與他同行。
1998年的《小武》,是1997年山西汾陽一個叫小武的故事。小武是個扒手,自稱是幹手藝活的。他戴着粗黑框眼鏡,寡言,不怎麼笑,頭時刻歪斜着,舌頭總是頂着腮幫。這是一部關於現實的焦灼的電影,一些美好的東西正在從現實生活中迅速消失。
2000 年的《站台》從1979年開始説起。那時的中國開始實施“改革開放”政策。汾陽縣文工團的崔明亮、張軍等年輕人在舞台上排演詩朗誦《風流歌》。站台,是起點也是終點,人們總是不斷地期待、尋找、邁向一個什麼地方。人物角色的發展和環境變遷,構成《站台》的敍述次序,在自然的生、老、病、死背後,藴涵着生命的感傷,花總會凋零,人總有別無選擇的時候。
《站台》美國及日本版海報
2002年的《任逍遙》裏,斌斌一個人站在汽車站的候車室裏發呆,他不是旅客,從來沒想過要離開這個城市。這個城市叫大同,正在流行一首叫《任逍遙》的歌。大同在北京的西北,距大海很遠,離蒙古很近。“任逍遙”是一句古話,他們覺得“任逍遙”的意思就是“你想幹啥就幹啥”。
2004年的《世界》裏,趙小桃坐在單軌列車上打電話,她説她要去印度。她以前的男朋友突然來找她,他説他要去烏蘭巴托。
在人造的假景中,生活漸漸向他們展現真實:一日長於一年,世界就是角落。當人們面對這些精心描繪的風景名勝時,世界離他們更加遙遠。
2006年的《三峽好人》煤礦工人韓三明從汾陽來到奉節,尋找他十六年未見的前妻。兩人在長江邊相會,彼此相望,決定重婚。
女護士沈紅從太原來到奉節,尋找她兩年未歸的丈夫,他們在三峽大壩前相擁相抱,一支舞后黯然分手,決定離婚。
老縣城已經淹沒,新縣城還未蓋好,一些該拿起的要拿起,一些該捨棄的要捨棄。
個體的無助感、孤獨感在社會的巨大變化中無處不在。
《三峽好人》劇照
2008年的《二十四城記》從1958年一家東北的工廠內遷西南説起。三代廠花的故事和五位講述者的真實經歷,演繹了一座國營工廠的斷代史。她們的命運,在這座製造飛機的工廠中展開。
時代不斷向前,陌生又熟悉。對過去的建設和努力充滿敬意,對今天的城市化進程充滿理解。
對這部電影中的賈樟柯來説,歷史就是由事實和想象同時構築的。
《二十四城記》劇照
2010年的《海上傳奇》,在賈樟柯用電影同步觀察中國變革十多年後,他越來越對歷史感興趣了。因為他發現,幾乎所有當代中國所面臨的問題,都可以在歷史深處找到形成它的原因。他發現幾乎所有中國近現代史上重要的人物,都和上海發生過關係。但他關心的是在這些抽象的詞彙背後,那些被政治打擾的個人和被時光遺忘的生命細節。
2013年的《天註定》,同樣是一部有關人和人之間彼此關聯的電影,賈樟柯説他想探討世界演進到今天,人和人是以何種方式聯繫在一起的。
2015年的《山河故人》,在時間上涵蓋了過去、現在和未來,從1999年跨越2014年再到2025年。
觸發賈樟柯拍這部影片的動機在於,他發現,我們放大了人類活動中經濟生活的比重,卻縮小了情感生活的尺寸和分量。“因而我會幻想,再過十年,在我們的未來,我們會怎樣理解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們會如何理解自由的問題?”
佛教把人的生命過程歸為“生、老、病、死”,賈樟柯説他想用電影去面對:無論哪一個時代,所有人都要經歷的那些不可迴避的艱難時刻。
賈樟柯説,在他自己的電影裏面,他最喜歡的是早期的《站台》。中期的則是《三峽好人》,後來的是《山河故人》,以及最新的《江湖兒女》。
很多人只認為《站台》是關於一個時代的回顧,它富有懷舊氣息,裏面充滿了當年的流行歌。開始文工團唱的是《火車向着韶山跑》,是《在希望的田野上》。但是後來氣氛為之一變。文工團的青年人第一次看到火車,他們跟着火車跑,火車竟自開去,然後出現了《站台》這首流行歌:“長長的站台,漫長的等待……”。
也有人認為,《站台》其實是一部關於覺醒的電影,從《火車向着韶山跑》到歌曲《站台》,高亢的集體主義的演唱變成了個人無助的沉吟,這改變不僅僅是外部世界流行元素的召喚,也是內在世界的領悟,他們開始真實地面對這個社會。
有血有肉有情義
賈樟柯的目光始終專注於底層、邊緣、變遷、失落的生命和不斷消弭的歲月和情感。進而又把視野投向其背後的社會,真實的記錄周遭的變化,包含漸漸喪失、註定被遺忘的部分,也含有一些可能被掩埋的地方。
這不是一個偏狹的角度,順着這樣眼光去發現和思想,你會看見幾十年來普通人全部的生命遭遇好和得失。
如他所言,我們放大了生活中經濟生活的比重,縮小了情感生活的分量,把金錢排在感情的前面。
在這部《江湖兒女》中,他把之前諸多作品串了起來,形成了自己的江湖。就像他從自己的家鄉出發,一點一點鑿,鑿出了自己的江湖。
賈樟柯用自己的視角為我們呈現了一部當代中國變遷史。
時代總是在變遷,空間總是會轉換,他心中的那個江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底色?在紛亂的變遷中,還有什麼是不變的?
在中國人際關係越來越實用主義的現實氛圍中,賈樟柯説他非常懷念過去在山西的生活中所能感受到的情義。
在賈樟柯家鄉的文化裏,“情”是基礎,讓大家能夠在一起用愛來相處。“義”是一種承諾,一種責任。隨着時間的推移,人與人變得陌生,情感趨於淡漠,但還會有“義”的精神來處理人際關係。比如在《山河故人》中,礦工樑子生病之後回到故鄉,去向趙濤借錢治病。趙濤去看他,並資助了他。“兩個人彼此的愛慕關係沒有了,但仍然具有對過去的友誼、對過去的歲月的一種尊敬。”
除了男情女愛,生活中還有很多其它內容。《江湖兒女》裏也有這樣的表達。所以在《山河故人》之後,他特別想拍一部電影,記錄自己所經歷的那些狂暴時刻,致敬時代洪流中那些有情有義的人。把人放在時間的長河裏面,才能理解更多東西,很多情感只有通過時間的醖釀,才能捕捉到陳酒一樣的芬香。就像在大漠的夜裏看到UFO一樣,有時候從外太空的角度看人類,渺小,但堅毅、可貴。
從寫劇本到完成拍攝,《江湖兒女》一共經歷了三年的時間。在劇本的寫作過程中,賈樟柯一直處於一個非常激動的狀態中。他在回憶和追問中一步步逼近了這個時代的傷口,“我們一直説我們失去了很多東西,也一直説我們留戀很多過去的東西,留戀的是什麼?可能就是情義,江湖有情,兒女有義。”
是啊。 我們可以改造大同,我們可以建設三峽,我們可以登陸火星,我們可以去愛很多人,但當時間像大幕那樣退去,我們還剩下什麼?
我們都得一步一步救自己。有人靠一筆一筆地畫,有人靠一字一字地寫,賈樟柯靠一寸一寸的膠片。
除了御用演員趙濤以外,賈樟柯從不否認他喜歡葉倩文的歌。
覺得她的歌曲特別有江湖味,深情厚義。他認為在現在的流行音樂裏,很難再聽到那麼厚的情義在裏面。所以他在他的多部電影裏用葉倩文的歌,僅《淺醉一生》就四次用過,它也同樣出現在《江湖兒女》裏。
不由得想,《江湖兒女》中:
如果巧巧在街頭沒有為了救斌斌而鳴槍……
如果斌斌沒説:“走了……”
如果巧巧就一直生活在新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