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大名武田氏的戰爭與內政 第一章 民眾視角的戰國時代_風聞
伊势早苗-历史作家,著有《镰仓幕府记》、《室町太平记》。2018-09-25 09:15
“這一年的六月十一日,甲州開始變成了亂國。”
甲斐國變為戰亂之國的話,是由富士五湖之一的河口湖邊上的富士御室淺間神社的別當寺常在寺里居住的佛教日蓮宗僧侶日國,在明應元年(1492年)時記錄下來的。
常在寺寺內的僧侶們所記錄的年代記分為本篇與前篇,本篇的內容是從文正元年(1466年)開始到永祿六年(1563年)截止,前篇的內容則是寬正六年(1465年)之前的記錄。本篇作者中的一人是明應九年遷往妙法寺(富士河口湖町)、永正五年(1508年)又再度返回常在寺居住的僧侶日國。日國於大永八年(1528年)死去後,他留下的記錄被稱為《日國記》,此書加上(寺內)日祐、日詠以及其他僧侶們繼續撰寫的年代記被作為底本編纂成了一本書。原本此書並沒有名字,但是因為寫本是從勝山(富士河口湖町)的富士御室淺間神社傳來的緣故,江户時代後期的文化年間(1804年~1818年),此書被命名為《勝山記》。
另一方面,此書還有其餘的寫本,被命名為《妙法寺記》,這是以吉田(山梨縣富士吉田市)的神官田邊氏所藏的無題寫本,即國學家小山田與清所抄寫的內容作為底本的寫本。《勝山記》一直都是富士御室淺間神社秘藏的寶物,而相對來説,《妙法寺記》則在文政九年(1826年)刊行發售,因此在此之前的研究都是以《妙法寺記》為主的。但是到了近年以後,現存的年代記寫本里,《勝山記》被認為是內容最接近原本的寫本。《勝山記》也被稱為《常在寺眾年代記》,本書採用的是《山梨縣史》(資料篇6中世3)中收錄的史料作為原文,統一將此書稱為《勝山記》。
本章的內容便是為了以這本《勝山記》中記錄的內容去理解當時的時代背景,展現戰國時代以前的甲斐國以及《勝山記》作者周邊的情況。
戰國時代以前的甲斐與守護武田氏
室町時代的甲斐國守護,是以源義光(新羅三郎)為祖先的甲斐源氏名門武田氏,較為有力的武田氏出身説法,是出自常陸國那珂郡武田鄉,於平安時代末期遷往甲斐國居住,並在此地擴張勢力。不過,在鎌倉~室町時代,武田氏也被任命為安藝國、若狹國的守護,這些地方的武田氏與其一族、家臣也持續活躍到了戰國時代。
南北朝時代安藝武田氏出身的武田信武被足利尊氏任命為甲斐國的守護,支配處於鎌倉公方(足利尊氏的幼子足利基氏一脈,負責統治關東、東北地方。伊勢早苗標註:正式職役名稱為“關東管領”)下屬的甲斐國。
然而,應永三年(1416年)十月,甲斐國發生了一件改變國內大勢的事件。因為一直與時任鎌倉公方的足利持氏對立,原關東管領(伊勢早苗注:實為鎌倉執事,關東管領輔佐役。在關東管領僭越自稱公方以後便也自行晉升被稱為“關東管領”)上杉氏憲(伊勢早苗注:即上杉禪秀,犬懸上杉家出身)掀起了叛亂,因為女兒嫁給上杉禪秀的緣故,甲斐守護武田信滿(武田信武曾孫)也加入了上杉禪秀一方。叛亂在次年的正月被鎮壓,武田信滿在甲斐國的木賊山(山梨縣甲州市。伊勢早苗注:即武田勝賴自盡處天目山,原名木賊山)自盡。不過,武田信元(武田信滿之弟,即穴山滿春)以及武田信重(武田信滿嫡子)逃往了高野山(和歌山縣高野町)出家,甲斐國成為了一個沒有守護的國家。
與之相對的,同樣是甲斐源氏出身的逸見有直在得到了鎌倉府作為後盾以後,試圖奪取甲斐國的守護之位,室町幕府連忙任命武田信元擔任甲斐國的守護。然而,面對政治局勢仍然混亂不堪的甲斐國,武田信元無法進入甲斐,幕府只得指示信濃國的守護小笠原政康作為武田信元后援,在應永二十四年末終於進入了甲斐國。此時,信濃國出身的跡部氏也成為了甲斐國的守護代,出任武田信元的輔佐役。
在這之後,應永二十八年時武田信元逝世,室町幕府和鎌倉府再度因為甲斐守護而產生對立。室町幕府任命武田信重出任甲斐國的守護,但是因為懼怕甲斐國的抵抗勢力,武田信重同樣拒絕了進入甲斐國。學者磯貝正義指出,抵抗武田信重的勢力是想要奪取甲斐守護之位的逸見氏、成為武田信元養子的穴山伊豆千代丸以及伊豆千代丸的實父武田信重的弟弟武田信長(伊勢早苗注:武田信長後遷往上總國,成為上總廳南武田氏以及真裏谷武田氏的始祖)。
在這之中,武田信長在父親武田信滿、叔父武田信元死後,與鎌倉府以及逸見氏交戰,於應永三十二年時戰勝了逸見氏但是在次年八月遭到鎌倉府的攻擊而降服。武田信長出仕鎌倉府以後,甲斐國的實權被守護代跡部氏掌握,永享五年(1432年)被從鎌倉出兵進入甲斐的信長軍擊破。另一方面,鎌倉府的鎌倉公方足利持氏與室町幕府對立,幕府將軍足利義教在永享十年八月派武田信重返回甲斐國,參加討伐足利持氏的討伐軍。足利持氏在次年即永享十一年二月戰敗自殺,加入足利持氏一方的逸見氏也因此滅亡。武田信重在得到了幕府作為後援,於父親武田信滿死後開始經過二十一年終於再度返回了甲斐國。
但是,寶德三年(1451年)十一月武田信重死去,武田信重之子武田信守也在享德四年(康正元年,1455年)五月死去,武田信昌(武田信守之子)繼位時年僅九歲。武田信重曾經攻滅穴山伊豆守的本拠地小石和(山梨縣笛吹市)並逼其自殺,但是在武田信重歸國以後,甲斐國仍然存在許多與武田氏敵對的勢力。另外,因為甲斐國的守護代跡部氏趁當主年幼掌握了實權,在武田信昌成年以後的寬正六年(1465年),武田信昌便發兵攻打守護代跡部景家的小田野城,將其討伐。
《勝山記》的本篇內容便是從甲斐守護武田信昌討伐跡部氏確立武田氏在甲斐國的統治地位的次年開始的。在這之後,武田氏一族、國眾持續出現內戰,甲斐與關東的伊勢氏、駿河的今川氏等外部勢力也發生衝突,最終武田信虎將甲斐重新統一,武田氏開始走向戰國大名之路。
郡內“國眾”小山田氏
成為《勝山記》記錄舞台的甲斐國都留郡(現在的北都留郡、南都留郡一部)在戰國時代及之後被稱為“郡內”,與甲斐國的中心部“國中”(甲府盆地周邊)、南部山地部“河內”(現在的南巨摩郡一帶)不同,被作為單獨的地域進行區分。
這個“郡內”的範圍是指在戰國時代有着“都留郡主”之稱的小山田氏支配的地域,與從甲斐國守護開始戰國大名化的武田氏直接支配的國中相對,河內、郡內由武田一族的穴山氏、國人小山田氏支配。作為各地域的領主,仍然保有着一定的獨立於武田氏的勢力。
國眾是指從屬於周邊的強大勢力(戰國大名),同時又保有一郡甚至數郡領地支配權的領主。戰國大名在戰爭時動員各地的從屬的國眾加入軍勢,另一方面,戰國大名不得剝奪國眾的領地,要承擔起保障國眾存續的義務。另外,戰國大名承認國眾的自治權,基本上是不可以介入國眾對領地的支配以及裁判等事的。
反之,如果認為在戰國大名的屬下難以保存支配領地的存續時,國眾也會轉而從屬其他的戰國大名,甚至同時在一個以上的戰國大名之間都保持着從事的關係。小山田氏就是這樣,與郡內相鄰的支配着伊豆、相模、武藏的北條氏有着深深的聯繫,在與武田氏對立期間,小山田氏從屬於北條氏,並在獲得支援之後與武田氏交戰。
正是由此,在小山田氏從屬武田氏以後,小山田氏仍然長期擔任武田家與北條家的交涉役(取次)。永祿二年北條氏將家臣的貫高(將領地收入轉換成錢幣計算的收入)統計而編成的《北條氏所領役帳(小田原眾所領役帳)》中,小山田氏作為“他國眾”被收錄,仍然從北條氏處受封領地。學者丸島和洋認為,這是因為小山田氏擔任對北條氏的取次從而從北條氏處獲得的被稱為“取次給”的恩賞。在戰國大名與國眾的重臣中,從他國大名獲得“取次給”的人也時有出現。小山田氏這樣的位於戰國大名之間領國邊境的國眾,為了避免與接壤的戰國大名衝突,構築友好關係,承擔起了“外交官”的角色。
在另一方面,小山田氏也與武田氏締結了姻親關係,武田信玄、武田勝賴時代成為武田家的宿老(御譜代家老眾),並享受武田家親族(御一門眾)的待遇。以現代公司組織來示意,小山田氏是當地的在地中小企業的社長,在加入了大企業(武田氏)的麾下之後不久,就被提拔出任母公司的重要職位,可以參與母公司的經營等重要決策,這樣理解似乎會更簡單一些(伊勢早苗注:CNM更難理解了啊)。
然而,在《勝山記》裏,有小山田彌太郎、小山田越中守信有、小山田出羽守信有、小山田彌三郎信有四代人作為小山田氏的當主登場。其中出現了祖孫三代連續採用“信有”作為名字的情況,非常容易混亂,“信有”大概是表示小山田氏的家督的稱號,在最近也有人將各個“信有”的事蹟與系譜進行整理。
值得一提的是,在《勝山記》裏,武田氏、今川氏與北條氏的當主都被稱為“屋形”,與之相對的小山田氏的當主則被稱為“殿樣”,這是十分值得關注之事。説明對戰國時代的郡內的居民來説,小山田氏才是當地的“地元的殿樣”(即真正的在地領主)。
《勝山記》的舞台
《勝山記》的前半是以平安時代以來被稱為“大原莊”的河口湖周邊為中心記錄的,這一帶的地域也被稱為“大原七鄉”,在江户時代後期編纂的地誌《甲斐國志》裏,是指大石(富士河口湖町)、長浜(同上)、大嵐(同上)、鳴澤(鳴澤村)、勝山(富士河口湖町)、木立(同上)、船津(同上)七個村子。
緊接着,在天文年間(1532年~1555年)初時分,《勝山記》的作者遷往了下吉田(富士吉田市)的法華堂(常在寺的末庵)居住,在這之後的時期便以吉田為中心進行記錄。吉田作為富士山登山的玄關口,以北口本宮富士淺間神社為中心,形成了道者(富士山登山的修行者)們的住宿地,在戰國時代有着“千間(軒)住所”的繁榮景象。
另外,戰國時代的吉田也有着“上吉田”(吉田宿、富士吉田市)與“下吉田”之分,從發掘調查等就可看出。在這之中,上吉田是元龜三年(1572年)轉移到了現在的所在地,在這之前則推測位於北口本宮富士淺間神社的北側(現在的上吉田東側),現在此地也有着“古吉田”的稱謂。另一方面,位於上吉田北側位置的下吉田,也是江户時代前期的承應三年(1654年)轉移到現在的所在地,在這之前應該位於更東邊。
《勝山記》的作者生活的地方在富士山的北麓地域,海拔八百米以上的高地,夏天的最高氣温很少有超過三十度,冬天則非常寒冷,最低氣温可達零度以下。尤其是在戰國時代比起現代處於氣温更低的“寒冷期”,當時環境的嚴酷,不是現代的我等能夠想象得到的。
再這樣的環境中仍然有到現代位置還在持續舉辦的宗教事典,下吉田的小室淺間神社在每年的小正月的夜裏(一月十四日的夜裏到十五日天明)舉辦的“筒粥神事”與“晴雨占卜”。“筒粥神事”是在圍爐裏的釜里加入白米二升與粟五升煮熟,再倒入由葭的莖製作的二十四隻筒裏,從倒入各個筒裏的粥的量來占卜新年農作物的吉凶以及前來富士山修行的道者的數目。而“晴雨占卜”則是在釜外邊的圍爐內的炭火上,放上用白膠木做成的馬駒,最後燒出來的白灰代表“晴天”,黑灰代表“雨天”,而馬駒在火爐裏燃燒的噼啪聲大小則被視為風的強度,經過占卜,一月到十二月為止各月的占卜結果都會作成“晴雨佔標”公示。
在《勝山記》裏可以見到的農作物有稻(米)、大麥、小麥、大豆、小豆、粟、稗、蕎麥、芋(裏芋)、菜(蕪菜)、大角豆等等,和現代的用來“筒粥神事”占卜的農作物大致上都是一致的。
特別是在富士山的北麓地域,土地凍得僵硬,為了防止霜打在露出的農作物的根莖,便用“水掛麥”的方式對大麥、小麥進行栽培。這個地域的糧食都是一年兩收,特別是冬天到春天栽培的麥子,是在秋季收穫到來以前維持當地住民生存的貴重食物,在《勝山記》的記錄裏是夏季收穫。《勝山記》裏天候與作物的記載非常之多,這大概是因為作者身邊每年都會舉辦占卜的關係,農作物產出的豐收與欠收、從修行者處獲得錢財的數量,都是可以左右富士山北麓地區居住的住民生活的重要條件。
富貴與貧窮
在《勝山記》之中,作者也記錄了在被稱為“世間”、“人世間”獨自居住的周圍的人的狀況。而這些基準便是以農作物出產以後售賣的狀況作為中心,豐收的時候物價非常便宜,人人都是“富貴”,反之欠收時物價高漲,人們則表現得十分貧困與窘迫。
例如,在永正三年(1506年),當地還沒有從前年的饑荒中擺脱出來,當時的物價高得可怕,人們在春天過得十分窘迫,雖然秋天的收穫多少能夠改變一些現狀,但是沒有耕作的人們則一直窮困到了次年的春季。
另外,在永正八年到次年,河口湖周邊禁止進行作物買賣,人人都變成了窮困潦倒的狀態,這是因為在農作物欠收的情況下,大雪還阻塞了道路,再加上領主又正在進行“撰錢”(伊勢早苗注:即整頓貨幣)的原因。在這之後雖然到永正十二年為止物價都十分便宜,但是市場因為撰錢的原因貨幣不足,以買賣為生的人們的窘迫狀況一直持續了數年。
中世的日本流通的貨幣除了有從中國輸入的大量銅錢(精錢)以外,欠錢(缺失一部分的銅錢)以及私鑄錢等惡錢也被作為通用貨幣使用。所謂撰錢,就是規定各種貨幣的換算值,在買賣交易當中規定錢幣使用的行為。雖然可以通過撰錢確保通貨信用,但是河口湖周邊的錢幣不足導致人人都陷入了窮困潦倒的境地。
《勝山記》裏可見,物價便宜的時候是“米二升五合、大豆五升、粟同上、小豆三升,稗八升”(永正十一年(1512年)條目),買賣的價格大致相當於銅錢一百文。反之,在饑荒等物價高的時候則是“米百三十一升、粟七十(一升)、大麥六十(一升)”(文明五年(1473年)條目),一升穀物的價格是米一百三十文、粟七十文、大麥六十文。另外,雖然享祿二年(1529年)秋季收穫量很大,但是武田信虎的軍勢將國中(甲府盆地周邊、武田氏支配領地)與郡內(小山田氏支配領地)之間連接的道路封鎖,陷入了“錢飢渴”的狀況,“僅需十文”(即十文即可交易)的買賣盛行。
從這個例子可以看出,戰國時代的甲斐國的市場上,時常在物價便宜的時候將商品大量銷售,物價高以及錢幣不足(伊勢早苗注:欠收、饑荒等)的時候,則通過減少商品的交易量進行售賣。
這本《勝山記》最大的特徵是,通過與甲斐的民眾生活更加接近的僧侶的視角出發,物價、天候、饑荒等等當時的具體情況都被正確地記錄了下來。作為甲斐國的年代記,大井俁漥的八幡神社(山梨市)傳下來的《王代記》以及上於曾(甲州市)的臨濟宗寺院向嶽寺的歷代住持所寫的《鹽山向嶽禪庵小年代記》等都有流傳至今,但是《勝山記》中情報的質與量都是非常出類拔萃的。也因此在戰國初期武田氏發給文書十分稀少的情況下,《勝山記》被評價為想了解戰國初期甲斐國的一本不可欠缺的史料。
緊接着的第二章,將是以《勝山記》的記錄為中心所見的事項,來了解戰國時代的甲斐國所發生的災害、饑荒、瘟疫以及戰爭等相關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