屍骸上的舞者:一戰華工100年(10)_風聞
李禹东1988-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8-09-25 09:47
20.
帝國主義的思維邏輯,總是那樣出奇的一致。如果你願意回想當年的美國和加拿大,想一想它們各自的“太平洋鐵路”在完工以後,它們對待那些曾付出過艱辛的、華工們的態度,想一想那一條條令人痛心的《排華法案》,你也許就不難理解,歐洲列強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結束的此刻,將表現出一種怎樣的心態。
是啊,隨着軍官的大量返鄉,部隊的大規模瘦身,以及社會人員的大面積流動,在盡享勝利的狂歡中,許多事,也都必將發生根本的改變。
由於軍官人數的減少,英法軍方原有的華工營體系,於是便不復存在了。人在歐洲多年,這套體系雖然時常表現的野蠻和暴虐,卻是華工得以在異國他鄉生存的根本、是他們堅實的後勤保障。
沒有這一切,華工們手足無措。
然而,為了儘可能地將這些來自中國的勞動力吃幹榨盡,英法等國的政府,卻依然拒絕使華工們擺脱軍隊的管制。
對於歐洲列強而言,擺在眼前的,還有許多更加艱鉅的工作。
昔日召開巴黎和會的地點:凡爾賽宮
就這樣,在戰爭結束的時候,在敵人戰敗的時候,在頭頂的炮彈、遠方的坦克一齊消失的時候,在所有人都沉浸於狂歡和喜悦的時候,早已為“協約國”付出了重大犧牲的華工,卻被又一次送往了“前線”。
一項與戰爭同樣危險的工作,正在等待着他們。
一片廢墟中,面對着遍地的彈殼、面對着相互纏繞的鐵絲網、面對着廢棄的房屋、面對着等待被填埋的戰壕,還有那可能隨時會爆炸的軍火箱,他們開始了工作。
是啊,打掃戰場——這就是他們的任務。
華工們從不曾受到過任何有關如何處理殘留爆炸物的訓練,然而,呈現在他們面前的這片淒涼的土地,卻遍地都充斥着這份散發着火藥味的恐怖。
據一位軍官回憶,曾有一名華工,在清理戰場時發現了一枚他不曾見過的米爾斯炸彈,他帶着好奇,將這枚炸彈拿給另外兩個朋友顯擺,就在這時,炸彈的撞針滑了出來,三個人一同被炸成了碎片。
這樣的事情時有發生。一位基督教青年會的官員講述説,有華工將未燃盡的煙頭,隨手扔在一捆繩子旁,卻並不知道後者是一種特製的繩狀無煙炸藥。還有華工想要通過撞擊炸藥頂部,從而取出引信,結果遭到了滅頂之災… …
戰後的狂歡彷彿並不屬於這些英雄。他們似乎永遠都被安置在最為陰暗的角落,做着最令人恐懼的工作,卻又在一次一次的壯舉過後,遭到人們的冷落。
面對他們為自己所做出的種種,當時的西方人並沒有對他們表示感謝。相反,當他們開始越來越變成一種歐洲社會的“隱憂”時,原本態度温和的人們,又突然皺起了眉頭。
在部隊中,由於取消了華工營體系,華工們不得不面對越發糟糕的生活待遇。無時無刻不在思念家鄉的他們,並不想要滯留於此。他們也並不明白,戰爭已經結束了,他們的僱主,卻為何還要逼迫他們去忍受那些非人的工作。他們中很多持有老舊觀念的人,常常因在打掃戰場時終日觸碰屍體,而頻繁地做着噩夢。
而就在那危險與精神摧殘的雙重夾擊下,在戰後那屬於別人的狂歡中——這些偉岸卻又渺小的華工們,卻陷入了一片屬於思想層面的泥潭。
戰火中,他們的堅強,為得是祖國的未來。
但此時此刻,他們的堅強,卻再也尋不到根。
為誰而工作?為何而工作?
他們尋不到答案。
迷茫的思想造成了工作效率的下降。煩躁的情緒,使他們常常會與軍官發生摩擦。除此之外,漫無目的的他們,成了賭場的常客。優良的品德正在那思想的一灘爛泥中,漸漸流失。
而另一方面,隨着歐洲新一輪的人口大流動,隨着軍事人員的大批量返鄉,即便是那些昔日仁慈的負責人,也突然一改往日的態度。法國工廠裏傳出了無辜虐待華工的事件;戰時友善的比利時國民,卻突然敵意四起,將華工當做了其戰後治安惡化的替罪羊;更有甚者,在一份官方的報告中,華工居然被看做是“給戰爭幫了倒忙的人”,這篇報告聲稱,當時肆虐歐洲的西班牙流感,就是“中國人造成的”。
生活在今天的我們,都絕無可能勾勒出屈辱的模樣。
因為如此這般屈辱,我們全都不曾親歷… …
**21.**為了將自己的利益最大化,列強一面要將有效勞動力吃幹榨盡,派他們從事危險的戰場清理工作。而另一面,面對一些被閒置的華工,他們卻馬不停蹄地開始策劃起一場大規模遣返行動來。
而殘酷的是,在1918年11月1日啓程的第一艘郵輪上,第一批被英方遣送回國的365名華工,居然全部都是病患。
眾所周知,在當時的運輸條件下,使帶病的人進行一場橫跨東西的長途旅行,這是極為不道德的做法。在顛簸的海面、和簡陋的醫療環境中,他們的身體狀況和精神狀況,都根本不可能承受這趟超遠距離行程中,所造成的消耗。
英國人的算盤打得很精。他們之所以這樣做,無非出於自身對經濟利益的考量。戰爭結束了,他們不再需要什麼人力了。鑑於此,他們從純粹的資本主義思想出發,決定迅速辭退華工醫院裏的員工,以此來縮減開支。而想要這樣做,將那些中國病號趕回國,就成了最為必要的手段。
這一行動,一直不間斷地持續至1919年3月——直到所有病患全部回國,才最終結束。對於他們虛弱的身體,是否敵得過狹窄的船艙、和狂暴的海浪,沒有人在意。
而這樣的行為,也最終造成了共25人因疾病造成的死亡,和另外2人,因精神崩潰,而跳海自殺的慘劇。
可對於這些,在沉浸於勝利喜悦之中的英國政府和軍方內部,卻同樣沒有人在意。
是啊,誠如前文所述——來自帝國主義的欺壓,從來不曾改變。
而在那即將到來的、全新的時代浪潮中,卻總有些因素,正在悄然發生着變化。
從遠渡重洋、到衣錦還鄉,當郵輪緩緩靠岸,當那些穿越了生死、飽受過煎熬的小夥子們重新把雙腳,踏在祖國的土地上時,他們早已改頭換面。
他們昔日的理想,也許即便是在此刻,都並沒有成為現實。他們也絕不可能,通過給洋人出賣體力,而換得全家人的腰纏萬貫。
然而,他們問心無愧。他們深知,此時此刻,他們的閲歷、他們的見識,還有他們在勤工儉學的、留學生們的幫助下,所獲取的知識,就是他們最為寶貴的財富。
不止於此——對於整個民族而言,那同樣是一筆重要的財富。
1919年,歸國華工,自發在祖國的各地行動了起來。
他們彼此組織在一起,創辦了中國最早的一批現代意義上的工會。隨後,這樣的工會,便迅速向全國蔓延,直到遍地開花。據統計,僅在這一年的廣州一地,這類工會組織,已經快速發展到了130個之多。
在所有這些工會中,有一些嚴格的規章制度如“嚴禁吸食鴉片、嚴禁喝酒、嚴禁嫖娼和賭博”——則成為它們共有的鐵律。
他們不再只是普通的體力勞動者。
他們的存在,將在時代的更迭中,掀起一波又一波猛烈的巨浪… …
同是那個1919年。
讓我們把目光重新轉向那場正在法國巴黎凡爾賽宮內,進行的骯髒表演。
在幾輪激烈的辯論過後,在受到西方領導人表面上的讚許過後,4月22日,傑出的中國外交家顧維鈞、與中方代表團團長陸徵祥一行,出現在美方代表威爾遜總統的公寓內。
在這裏,除威爾遜總統本人外,他們還同時見到了英國首相喬治·勞合,以及法國總理克萊蒙梭。
對於那一天的會面,顧維鈞在他本人的回憶錄中描述道:
我們受到了誠摯歡迎,可是我們注意到,威爾遜、喬治·勞合和克里孟梭(克萊蒙梭)表情嚴肅,這是一個不祥之兆。
而事情的發展,正如他所料。在接下來的文字中,他這樣寫道:
他(威爾遜)説,法國和日本早有協議在先,在和會上支持日本關於山東問題的要求… …現在提出的這個解決方案,最高會議希望能被中國接受… …然後,他便講述這一方案:日本將獲有膠州租借地和中德條約所規定的全部權利,然後再由日本把租借地歸還中國,但歸還之後仍享有全部經濟權利,包括膠濟鐵路在內。
劇照:電影《我的1919》 中著名演員陳道明飾演的中國外交官顧維鈞
而英國首相喬治·勞合則語帶威脅地聲稱,若無法接受這一決定,那麼等待中國的,恐怕就只有早先簽署的中日“二十一條”了。
“二十一條”,是中國在日本人以武力逼迫的情形下,被迫簽訂的條約,從法理上看,它根本就是非法無效的。
如此便不難理解,喬治·勞合先生在此時所講的這段話中,是怎樣的別有用心。
在顧維鈞的堅持下,中方對上述的兩種觀點,全部予以了拒絕。
不論在歷史的長河中,北洋軍閥政府做了多少壞事、為自己留下了多少罵名,也不論他們對外何其軟弱、對內又何其蠻橫——在這場弱肉強食的巴黎和會中,那些代表中國而出行的代表團成員們所表現出的氣節,卻值得我們肯定。
然而,現實卻是殘酷的。
即便中國方面嚴肅地表達了自己的立場,那些曾在1900年時,手拉着手,一齊出現在侵華戰爭中的帝國主義列強們,卻再次沆瀣一氣,聯手導演了歷史上的又一幕骯髒醜劇。
4月30日,巴黎和會做出最終裁決。裁決的內容,將德國在中國山東的一切權益轉讓於日本,並列入對德和約。
弱小的中國——為協約國做出巨大貢獻、付出了重大犧牲的中國,卻又一次遭到了列強的出賣。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