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藩安內(下) |一狼千羊(三)_風聞
思南君-金融学博士,政策研究员,注册会计师2018-09-26 21:13
我們生活在一個浩蕩的大時代裏。
這個時代,充斥着殘酷的搏殺與不可調和的衝突。
即便是一粒微塵,它的命運也與這個時代的偉大博弈脱不開干係。
好久了,我一直有一個心願,要寫一本漢朝與匈奴戰略博弈的歷史,不失真,不無趣,不俗套。
從2013年開始謀劃,2016年出提綱,到2017年春天開始動筆,直到如今已逾三十萬字。
暫時的定名叫《一狼千羊》,取自漢武帝《輪台罪己詔》裏引用的匈奴人的話,“漢極大,然不能飢渴,失一狼,走千羊”。
在其中,會有大圖景,也會有小人物;有事實,也有人性;有外戰,也有內政。我認為,歷史寫作,從來不應該是歌功頌德,甚至也不只是蓋棺定論,而是幫我們更好地思考與認識這個社會和世界。
這是本系列的第三篇,最早發於本人公號“思南曰歸”
七國之亂
公元前157年,漢景帝劉啓即位。
晁錯的官職很快便成了內史,人生最燦爛的春天就此開始,但春天卻往往是有倒春寒的。晉升之後照例要落實待遇搬新房子,但內史府的門朝東開,可能走起來並不方便,晁錯就自作主張在自家南邊開門,如此一來出門倒是方便了,卻打破了皇帝祖廟的外垣。冒犯皇權,是任何一個專制社會都不會容忍的,而冒犯了當今聖上的祖宗,更是不赦之罪。刻薄的晁錯犯了錯,還是大錯,就被一個不喜歡他的更高級的幹部,也是一羣不喜歡他的老幹部的帶頭大哥,丞相申屠嘉抓住了把柄,準備向皇帝投訴。整人需要材料,可能是準備和修改材料多花了一點時間,消息靈通的晁錯,提前求見景帝,當丞相正式上奏皇帝時,卻發現皇帝並沒有表露出那種預料中的錯愕,而是輕描淡寫地説這不過是廟外空地上的牆罷了。申屠嘉懊悔不已,竟因為此事便不久病死。
倒春寒之後照例是更加温暖的天氣,即便是“三月還下桃花雪”,那也是見了日頭便化的。一個內史一下就懟死了丞相,出場表現雖然頗具驚險,卻也不同凡響。由此,晁錯一下子變得炙手可熱。申屠嘉被活活氣死,空出來的位置由陶青接替,而晁錯,則成了相當於副丞相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説是相當於副丞相,那是隻就官職而言的,對於晁錯來説,有沒有丞相併不重要。實質重於形式,作為內史可以懟死丞相,那作為御史大夫呢?在這個位子上,可以真正開始實現自己治理和改造天下的理想,才是重要的。
這個理想,就是削藩。
景帝二年,晁錯提交了名為《削藩策》的新作品,指稱諸侯在封國多有罪過,應削減封地收歸中央以示懲戒。違法犯罪,當然應予懲處,只是在專制體制下,法律往往只是政治的外衣。當諸侯坐大成為漢朝中央最為不安的政治問題,當這一問題成為晁錯心中首要的政治時,聰明的他自然想到了法律這一神器。然而法律的威嚴也不能掩飾住那深深的殺氣,且看:
昔高帝初定天下,昆弟少,諸子弱,大封同姓,齊七十餘城,楚四十餘城,吳五十餘城;封三庶孽,分天下半。今吳王前有太子之,詐稱病不朝,於古法當誅。文帝弗忍,因賜几杖,德至厚,當改過自新;反益驕溢,即山鑄錢,煮海水為鹽,誘天下亡人謀作亂。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
“今削之亦反,不削亦反。削之,其反亟,禍小;不削,反遲,禍大”,寥寥數語便足以令人下定決心。所謂削藩,削的就是你們最大的藩國,尤其是那個既大且富的吳國。誰犯罪,諸侯;誰的罪重,就看誰勢力更大了。賈誼得到的造反概率與實力大小成正比來源於歷史樣本,而晁錯則更近一步,直接推斷吳國必反,前者是小心求證,後者是大膽假設。所為如一,實際做法卻不同,這固然與兩人境遇天壤之別有關。朝堂在幾乎沒有反對聲音的情況下最終通過了削藩策的原則,晁錯則着手針對性地修法。用政治壓制法律,那也只是蠢人的做法,用法律的名義實現政治,才是更為高明的選擇。只是晁錯的法律框架沒有成為解決問題的終點,他的論斷倒是最後成了事實,只是,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因此丟了性命。
想到他會因此不幸的,卻也不是沒有。至少,有他的父親。
新法頒佈的不久,晁錯的父親從老家潁川趕來了。劈頭蓋臉便是一句:
上初即位,公為政用事,侵削諸侯,疏人骨肉,口讓多怨,公何為也?
晁錯何曾聽得進去:
固也。不如此,天子不尊,宗廟不安。
兒子講的是政治,為父的講的卻是人倫。你固然權傾一時,可是皇帝和親王卻是血親。疏不間親,天下之理。見無法説動,晁父只得留下最後一句話,隨即飲藥自盡:
劉氏安矣,而晁氏危,吾去公歸矣!…吾不忍見禍逮身。
晁錯的父親死了,而天下更多的人也即將迎來死亡。
法令一下,諸侯各國自然炸了鍋。其中,思想鬥爭最激烈,反應也最激烈的,正是那位吳王,劉濞。
説起這位吳王,有兩件事是繞不過去的。
一是他剛受封時,與高祖皇帝的對話。如今年事已高的吳王,曾經也是血氣方剛好男兒。黥布造反,劉邦親自前往討伐。劉邦兄長劉仲的兒子,年方二十的劉濞,也成了朝廷大軍的一員,立有戰功。亂平之後,劉邦恐東南將來有變,便想起了這位兄長的兒子,封其三郡之地,然而授印之後,又多想了一想,便再次召見,説:
漢後五十年東南有亂,豈若邪?然天下同姓一家,慎無反!
不管是不是真的,敲打一下沒有壞處。劉濞自然俯首稱不敢。年紀輕輕成為東南大藩,劉濞是漢初中央與地方諸侯鬥爭的贏家,而作為大漢開國皇帝,劉邦的眼光之毒也令人感慨。只是形勢總比人強,心裏想到了,也未必就在現實中可以立刻做到。高祖的用意不可謂不深遠且細密,這句話,也真的管用了五十年,當然,也就管用了五十年。
二是劉濞與景帝劉啓的恩怨。在劉啓尚為東宮太子之時,吳國太子到長安與之對弈,一來二去便有了糾紛,景帝提起棋盤便將吳國太子砸死。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不過是哄騙百姓黔首。劉啓依然做他的太子,吳王卻只能對着運回來的太子靈柩仰天長嘯。私仇就此結下,從此怨念便潛滋暗長。
秦漢時期,東南雖然尚待開發,但資源卻豐富地緊。漢初的貨幣發行,民間有相當自由權,何況獨霸一方的藩王?擁有豫章郡銅山的吳王,便發銅鑄錢,又煮海水為鹽,由此財用充裕,竟免了全國賦税。有錢可攬天下之人,有錢可得治下擁戴。都説江南風物殷軫,若是上溯千年,恐怕也抹殺不了劉濞之功。
可是這樣的日子就要到頭了,削藩之策既定,東南兵事便成箭在弦上之勢。
那就反了吧!在邀約了素稱勇武知兵的膠西王,被先後削地的楚王和趙王,以及齊王、菑川王、膠東王、濟南王后,一個宏大的計劃已經開始形成,而漢廷削吳會稽、豫章郡的詔書一至,計劃就開始變為現實。
東南鼙鼓動地來。
聯盟的力量是強大的,儘管齊王一開始便後悔背約,其它六國仍是先後發兵,地處北方的趙王,還發揮聯合一切可以聯合的力量的精神,與漢初歷次謀亂的北方諸侯一樣,暗中聯繫了那個漢朝的大敵——匈奴。
歷來造反,都需要一個理由,就如同一切政策建議的提出,都要先戴個利國利民的高帽子,哪怕拆遷只是為了風水,也得説是考慮當地居民的生活。所謂出師有名,名正才能言順,即使是強兵在手,也需要及時佔據制高點。要讓天下信服,光擺出兒子被殺的事情顯然不夠,儘管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但那麼多年了,也確實算不得早了。要得到天下(當然主要是其餘觀望的諸侯王)的支持,必須擺出那個大家且懼且恨的人——晁錯:
以漢有賊臣錯,無功天下,侵奪諸侯之地,使吏劾繫訊治,以侵辱之為故,不以諸侯人君禮遇劉氏骨肉,絕先帝功臣,進任奸人,誑亂天下,欲危社稷。陛下多病志逸,不能省察。欲舉兵誅之,謹聞教。
“清君側”,成了此次造反的一個重大理論創新,在後世,幾乎成了一切陰謀家的公共口號。
當然,口號是用來騙鬼的。吳王真正具有的,還是樸素的唯物主義思維:
吳國雖貧,寡人節衣食用,積金錢,修兵革,聚糧食,夜以繼日,三十餘年矣。凡皆為此,願諸王勉之。能斬捕大將者,賜金五千斤,封萬户;列將,三千斤,封五千户;裨將,二千斤,封二千户;二千石,千斤,封千户:皆為列侯。其以軍若城邑降者,卒萬人,邑萬户,如得大將;人户五千,如得列將;人户三千,如得裨將;人户千,如得二千石;其小吏皆以差次受爵金。它封賜皆倍軍法。其有故爵邑者,更益勿因。願諸王明以令士大夫,不敢欺也。寡人金錢在天下者往往而有,非必取於吳,諸王日夜用之不能盡。有當賜者告寡人,寡人且往遺之。
長篇大論的就不翻譯了,一言以蔽之,曰“我有錢”。物質力量如此雄厚,不怕天下有識之士不動心。一時間,關東之地陷入了聲勢浩大的戰爭之中,一方佔地廣闊,氣勢洶洶;一方卻是驚慌失措,幾無應對,眼看大事就要成了。
説晁錯是半個實幹家,並不虧,削藩之策機關用盡,最該想好也是唯一沒想好的就是怎麼去對付叛亂。面無血色的景帝與其商量,晁錯倒顯得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可説來説去,除了提出割點地方爭取退兵,以及皇帝親征自己留守的不可行建議,並不能拿出更有吸引力的方案。
他一直是個沒有圈子的人,也是個沒有朋友的人;他曾經是個有辦法的人,現在是一個沒有辦法的人。
你沒有辦法了,別人就有辦你的辦法了。
一向與晁錯有矛盾的、曾經擔任過吳國高官據説還收了不少好處正被晁錯調查的袁盎,表示有退兵良策獻上。一方面,他表示金錢不是萬能的,吳王招徠的不過是無賴之徒,另一方面,既然説叛亂只是為了誅殺晁錯,那就殺了晁錯給個交代。按説這個方案,比晁錯的更為扯淡,但很多時候事就壞在偏信這些有特定工作經驗的人身上,似乎涉及到有關事宜,就非得由這些人來撰寫材料研提意見,自己就可以垂拱而治了。然而病急亂投醫的景帝,卻真的相信了騙鬼的口號,一句“吾不愛一人以謝天下”[ix],便將晁錯輕輕丟棄:
後十餘日,上令丞相青、中尉嘉、廷尉歐劾奏錯:“不稱主上德信,欲疏羣臣、百姓,又欲以城邑予吳,無臣子禮,大逆無道。錯當要斬,父母、妻子、同產無少長皆棄市。”制曰:“可。”
曾經叱吒風雲的晁錯,便在自己的莫名其妙中被“衣朝衣斬東市”[xi];自己所述的政治,究竟還是敵不過父親口中的人倫。不知他是否想過,曾經所謂的成功,雖然靠了自己奮鬥,卻也是搭了皇帝的行程,皇帝既然曾經用棋盤砸死了親戚,而今也當然可以把你像棋盤上的棄子一樣對待。一個無比聰明又無比刻薄的人,一個一心想為大領導擦屁股的人,最後卻被屎給埋了。讀《尚書》,最終還是讀成了自己的“殤書”。
晁錯的血淌在地上,士兵的血淌在戰場上;晁錯死了,君側清了,不好意思,第二個權力核心宣稱誕生了。
袁盎和宗正劉通帶着晁錯被殺的消息屁顛屁顛趕到吳王那,心想要是就此戰亂平息,那便是既除去了眼中釘,又立下不世之功。然而吳王的一句話,卻讓這種歡喜的心情,瞬間變成泡影:
吳王聞袁盎來,知其欲説,笑而應曰:“我已為東帝,尚誰拜!”
你們竟然信了鬼話,那就讓你們聽聽老夫的人話。漢廷誅殺晁錯,可見虛弱之極,西入函谷,登基長安,想來已是觸手可及了。
從某種意義上講,吳王是對的,此時的景帝,確實滿手爛牌;而好牌,似乎都抓在自己手裏。只是牌局上也是風雲變幻,出牌的順序往往決定輸贏,過早亮出底牌,好牌也會打輸。
晁錯死了,吳王稱帝了,意味着政治解決的可能性已經煙消雲散;剩下的,就只有充滿不確定性的軍事博弈。
景帝還有繼承下來的遺產,而吳王卻撕下了偽裝,被勝利衝昏頭腦的他,以為勝券在握,然而天平卻已經開始了微妙的傾斜。
文景之治,歷來為人稱頌,與民休息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恐怕也和積累了一些經驗財富有關。歷史屢屢證明,許多事情在當時不被人重視,關鍵時刻就能體現出價值。顯然,文帝沒有虧待自己的子孫。對於景帝而言,至少有兩樣東西,此時便無比珍貴了。第一件是當年封建在自己東邊的梁國,七國叛軍若是想西入關中,梁國這根刺就非拔不可。而這“北界泰山,西至高陽,得大縣四十餘城”的梁國,恰恰是文帝接受了賈誼的建議設立的,其本意便是為了“陛下高枕,終亡山東之憂矣”。當今梁王乃是景帝的親兄弟劉武,哪怕天下諸侯盡反,他也是沒有與虎謀皮的資本的,死頂硬扛是他唯一的選擇。第二件是文帝臨死前“即有緩急,周亞夫真可任將兵”[xv]的囑咐,這位“軍中聞將軍令,不聞天子之詔”的細柳營一把手,果真簡在帝心。雖説條侯曾被善於看相的老婦人許負斷定今後免不了餓死的命運,但那畢竟是後來之事。景帝升周亞夫為太尉,統管平叛鬥毆,當今用人之際,看護自己家院才是頭等大事,至於是不是要把荊棘除去再給子孫留個清平世界,還不是聖上此時需要和可以考慮的事情。
如此,梁國為盾,亞夫為矛,漢朝中央政府手中至少也有了個打架的物什。
而對於吳王而言,至少到此時,面對對手,他還不曾想過會輸的可能性。不是不去想,而是想不出,形勢不是小好,而是大好。可惡的晁錯死了;劉武的梁國,也是自己手下敗將,收拾下來想想也非難事;至於周亞夫,他手上的漢軍又有多少人呢,雖然山東半島和趙王那幾個同盟兄弟各有各的忙活沒有前來共襄盛舉,吳楚兩國合兵也足夠羣毆了。至於錢,那更不是問題,夜以繼日三十餘年畢竟不是白乾的;自稱東帝被人詬病,那也隨它去吧,反正清君側本就是個幌子,而謊言都要被戳穿的,無非遲早而已,等到天下歸了自己,自己便是穩拿,而穩拿是不受譴責的,有了書寫歷史的權力,謀權篡位自然會變成靖難之役。
人有了本錢,就可以玩把大的。《亮劍》裏的李雲龍,一個鑽山溝溝的窮鬼,聽説自己的獨立團有了上萬規模都敢打全面圍攻平安縣城的富餘仗,而論實力,吳王恐怕當得上幾十上百個個李雲龍。儘管兩人時空環境和成長背景大相徑庭,但是在這一問題上看法卻是相似的,當一位年輕人提出別的簡約方案時,他很快就拒絕了:
吳少將桓將軍説王曰:“吳多步兵,步兵利險;漢多車騎,車騎利平地。原大王所過城邑不下,直棄去,疾西據雒陽武庫,食敖倉粟,阻山河之險以令諸侯,雖毋入關,天下固已定矣。即大王徐行,留下城邑,漢軍車騎至,馳入梁楚之郊,事敗矣。”吳王問諸老將,老將曰:“此少年推鋒之計可耳,安知大慮乎!”於是王不用桓將軍計。
既然贏的概率算來算去都是百分之一百,那人就要有更高的追求;不僅要贏,還要贏得體面,雖説人可以不要臉,但是面子卻是必須要的,何況是已經要君臨天下的吳王呢?所謂佔據洛陽先定天下,不過是“少年推鋒之計”。年輕人只想着急功近利,一點大局觀都沒有,一般是古今中外倚老賣老者共有的姿態,沒説出口的,其實是覺得繞開難點直撲捷徑,怕被別人恥笑勝之不武。回憶起自己二十歲便身臨戰陣的往事,劉濞看看身邊的年輕人,再想想自己,免不了心潮澎湃起來,我是身經百戰啦,什麼場面沒有見過?加上作為成大事者,作為大領導,能傾聽年輕人的“請示彙報”已經很出眾了。於是心裏又默默給自己記下一筆,準備事後將此與之前拒絕田伯祿分兵的決策,當做既廣開言路又站高看遠的事蹟,一起大書特書一次。
本着有困難要上,沒有困難創造困難也要上的樂觀主義態度,吳王擱置了年輕人naive的建議,繼續按既定方針辦了。雖然從事後看,年輕人似乎是對的,至少,對了後一半。
土豪有土豪的活法,屌絲就只能有屌絲的出路。饒是條侯名將之後,此時也只得扳着手指計議,苦思冥想之後,終於得出了對策:
楚兵剽輕,難與爭鋒。原以梁委之,絕其糧道,乃可制。
這是唯一的思路,也是正確的思路。吳楚叛軍是人多,可人就得吃飯;吳王是錢多,可是錢不能直接當飯吃;叛軍氣勢洶洶,還不是吃飽了撐的,等到餓飯幾天,任誰都不能再中氣十足。把梁國挺在前面,爭取時間到敵人後方搞破壞,讓你前方緊吃,後方吃緊,恐怕還有幾分勝算。
幸虧吳王拒絕了年輕人的建議,而景帝則接受了周亞夫的意見。事情得以按計劃緊鑼密鼓地進行起來,只是苦了那位被“挺在前面”的劉武:
梁日使使請太尉,太尉守便宜,不肯往。樑上書言景帝,景帝使使詔救梁。太尉不奉詔,堅壁不出。
原以為條侯出馬,一個頂倆,關鍵時刻拉兄弟一把。誰曾想派人求救,甚至搬出親兄弟,對方連個屁也不放,要是劉武會常凱申君的口語,估計也得連罵十幾個“娘希匹”。
你梁王算什麼,沒有老子你們哥倆全得完蛋。
周亞夫當然不是把梁王不放在眼裏,只是在這場博弈中,梁國履行的不過是建國之初就設計好的職責。暫時不把你放眼裏,正是為了讓整個戰場局面向預期方向發展:
使輕騎兵弓高侯等絕吳楚兵後食道。吳兵乏糧,飢,數欲挑戰,終不出。夜,軍中驚,內相攻擊擾亂,至於太尉帳下。太尉終卧不起。頃之,復定。
吳楚軍隊與梁軍作戰,到了一定程度便成了每日例行工作,而但凡上班之人都知道,一旦工作失去了激情,那每日的飯點就會和下班一樣成為最具儀式感的關鍵時點。刀頭飲血的活和每日坐辦公室吹牛顯然不可同日而語,想吃的好一點至少飽一點原本就無可厚非。哪想周亞夫這廝竟然那麼不要臉,繞到後邊斷了糧道,有本事出來堂堂正正幹一架。跟餓得眼睛都綠的人打架,一般結局是不妙的,周亞夫自然明白,任爾東西南北風,我自巋然不動。
打不到對方,可以打自己人。一旦當問題不能通過做大蛋糕的發展思維解決時,那就只有在分配問題上做文章,這也是放之四海皆準的事。打誰不是打,解決不讓自己吃飯的人辦不到,那就先解決和自己搶飯吃的人。自古只有架起大鍋煮白米,沒有架起大鍋煮道理,主要矛盾一轉移,內亂隨即而起。漢軍看準時機,一舉出擊,原本浩蕩的堂堂之陣,頃刻間便土崩瓦解:
太尉出精兵追擊,大破之。吳王濞棄其軍,而與壯士數千人亡走,保於江南丹徒。
從起兵到失敗,不過三月而已。
組織處理
軍事和政治永遠是可以互相轉換的,當軍事博弈的主體漸告結束,政治處理便成為新的主流。中國人説,寧跌在屎上,不跌在紙上。刀光劍影,剝奪的只是人的生命,且難免會有人大喊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而給予定性畢竟還要通過文件來表現,表現之後再予落實,讓人既跌在屎上,又跌在紙上。
於是,吳王兵潰敗走之後,一度昏招迭出的景帝便又恢復了皇帝的威嚴,猶如三九天穿褲衩——抖起來了。儘管莫測天威在處理晁錯時也表現得淋漓盡致,但畢竟而今更加成竹在胸,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一紙詔書發下,用一些人頭令天下鹹與知聞,也便於讓那些宵小不敢隨意窺測自家江山:
於是天子制詔將軍:“蓋聞為善者天報以福,為非者天報以殃。高皇帝親垂功德,建立諸侯,幽王、悼惠王絕無後,孝文皇帝哀憐加惠,王幽王子遂、悼惠王子卬等,令奉其先王宗廟,為漢藩國,德配天地,明並日月。而吳王濞背德反義,誘受天下亡命罪人,亂天下幣,稱疾不朝二十餘年。有司數請濞罪,孝文皇帝寬之,欲其改行為善。今乃與楚王戊、趙王遂、膠西王卬、濟南王闢光、菑川王賢、膠東王雄渠約從謀反,為逆無道,起兵以危宗廟,賊殺大臣及漢使者,迫劫萬民,伐殺無罪,燒殘民家,掘其丘壟,甚為虐暴。而卬等又重逆無道,燒宗廟,滷御物,朕甚痛之。朕素服避正殿,將軍其勸士大夫擊反虜。擊反虜者,深入多殺為功,斬首捕虜比三百石以上皆殺,無有所置。敢有議詔及不如詔者,皆要斬。”
原文有些長,但意思是明確的,簡單翻譯來説,一是朝廷素來寬厚,二是造反諸侯實在可惡,三是從逆偽官必須嚴懲,四是妄議中央陽奉陰違格殺勿論。那麼在這一組織處理下各位參與此次舉事的諸侯王最後都是什麼下場呢?
首先看始終在山東半島活躍的那幾位。不知是守軍英勇還是自己廢柴,膠西、膠東、菑川王的軍隊包圍齊都臨淄(對他們來説,也是去平叛的,因為齊國沒有履行一起幹事的諾言)連打三月,愣是沒有啃動,漢軍來了,便一鬨而散,各回各家。那位曾被吳王邀約事成共分天下的素稱知兵的膠西王,積極地在朝廷使節面前上演了肉袒謝罪的戲碼,可惜造反只為誅殺晁錯的把戲已經戳穿,演技再高也於事無補,在漢使一句“王其自圖之”後仍是自殺身死,膠東、濟南、菑川王亦伏誅。
再看那位在北方還謀劃與匈奴連兵的趙王,倒是在酈寄所率漢軍攻擊下一直堅持了十個月,最終也沒有逃脱兵敗自殺的命運。計劃中的盟友,雖然一直蠢蠢欲動,但在漢朝叛亂諸侯大勢已去的情況下,終於沒有南下。儘管未必精通數學,匈奴對算賬還是有一套的,要的是好處卻不是土地,那就得往阻力最小的方向使勁。錦上添花毫無問題,讓他們雪中送炭就有些勉為其難了。
再看主角吳王和楚王,楚王劉戊在失敗後便自殺了,歷史記載寥寥。而劉濞的經歷則要豐富許多,帶領殘兵敗將狼狽逃跑,去東越國棲身。經營東南三十餘年,吳王與東越國交情即使不深,也必然來往頻頻。人之交或以義,或以利,而吳王唯物主義濃厚,想來與東越之交大概率也是後者。眼見吳王落魄,那位曾經在七國亂起之時還發兵跟從的東越王,迅速認清形勢,懸崖勒馬,改弦更張。他本就是個投機者,而今漢軍大兵壓境,何必要去承接吳王這個套保者的拋盤呢,及時止損、順勢做空才是良策。於是,在誘騙吳王勞軍的校場上,鋒利的長戈刺穿了這位風雲人物的胸膛,而他白髮蒼蒼的首級,則成了送往長安的投名狀:
漢使人以利啖東越,東越即紿吳王,吳王出勞軍,使人鏦殺吳王,盛其頭,馳傳以聞。
至於那些偽官,原本就不是什麼重要人物,反正説了“皆殺”,也逃不了幾條活命。只是比三百石的標準確實不高,依照漢制,也就是差不多不到萬户的小縣縣長的級別,放在今天,或許只是個副處級罷了。嚴厲是嚴厲了些,但是不用霹靂手段,又怎顯菩薩心腸呢?
霹靂手段是見了,菩薩心腸倒真的沒有看到。回顧七國之亂,為亂者固然抓的抓殺的殺,始終為朝廷着想的晁錯也沒有落得好下場,而最大的功臣,條侯周亞夫也在十年後以欲謀反的罪名在廷尉署絕食而死,兑現了觀相者許負的預言。
然而歷史雖然是人物演繹的,人物的悲劇卻不一定就是歷史的悲劇。儘管無數人的鮮血灑在了漢軍絳紅色的旗幟上,經歷了七國之亂的漢朝卻解決了立國以來始終頭疼的諸侯王坐大問題。此後封國依然存在於漢帝國的版圖內,但中央集權大為加強,諸侯割據尾大不掉的這一不定時炸彈終究得到了拆解。雖然此後終景帝一朝,與匈奴依然和親如故,匈奴也“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但解決了畸形政治模式隱患的漢朝,終於可以有機會騰出手來對付外患了。
只是漢朝在變化,北方的鄰居也在進步。而誰也沒有想到,給匈奴帶來進步的,竟然只是一個執行和親政策中涉及的小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