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勾拳——宿北戰役的制勝點與轉折點(七)_風聞
严可复-不讲故事,一本正经说战史2018-09-26 18:50
四、浴血曹家集
1縱於1945年11月成立,系由北撤的蘇浙軍區第2、第4縱隊和蘇中軍區教導第1旅合編而成。原蘇浙軍區副司令員葉飛擔任縱隊司令,新四軍原參謀長賴傳珠任縱隊政委(賴傳珠1946年9月調東北,1縱政委由葉飛兼任),原浙東縱隊政委譚啓龍任縱隊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原浙西分區司令員賀敏學任縱隊參謀長,新四軍政治部原保衞部部長湯光恢任縱隊政治部副主任。縱隊下轄3個步兵旅,第1旅由原第4縱隊改編而成,由原縱隊司令員廖政國任旅長,蘇中第3分區政委阮英平為政委;第2旅由原蘇中軍區教導第1旅改編而成,原旅長劉飛任旅長,原第2縱隊所屬金(華)蕭(山)支隊支隊長彭林為政委;第3旅以原第2縱隊組成,由原副司令員張翼翔為旅長,原司令員何克希為政委。各旅均轄三個步兵團,共約22000餘人。這三個旅都是以紅軍成員為骨幹,於抗戰時期發展起來的,其中第1旅為縱隊“建軍歷史最久,戰鬥鍛鍊最多,戰鬥力較強的部隊,又是具有優良戰鬥作風的新四軍主力之一”。[1]
該縱成立之後即北上山東,準備開赴東北。由於東北情況變化,1縱進軍東北的海陸交通受阻,同時,也由於津浦線形勢緊張,中共中央軍委12月6日電令該縱停止執行進軍東北的任務,着留山東參戰。此後1縱在山東戰場南擋北殺,先後歷經兗州、泰安、大汶口及魯南等地的戰鬥。山野南下隴海線作戰時,一度打算調1縱參加,但由於種種原因,1縱留在了魯南。葉飛在回憶錄中寫道:“這樣,陳老總手上實際掌握的部隊只有第二縱隊(缺五旅)、第七師和魯南八師,數量和質量都不及華中野戰軍”。[2]兵力未能最大限度地集中,是泗縣戰鬥失利的一個重要因素。留在魯南的1縱,“先後打了三仗,但都未能打殲滅戰,打了消耗戰、擊潰戰,很窩囊”,也打得很不理想。對此,葉飛後來反思認為:“我們應當客觀地承認戰爭初期集中兵力的問題,説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卻難,是需要一個過程才能做到的”。[3]下一戰役,如何使用這支主力部隊,的確考驗着指揮員們。
1縱在山東作戰,消耗較大,據賴傳珠9月3日給陳毅、黎玉及軍委的一份報告中所稱:“(一縱)初到山東時約兩萬五千人,兗(州)泰(安)之戰傷亡約一千餘人,復員老弱者一千餘,逃亡病故者約四百餘,共減員將近三千五百人以上。除泰安戰後補充俘虜千人質量很壞不夠鞏固外,八個月來未得補充。現三團有九百餘人,特務團八百餘人,平均每團約一千四百人,重武器背不動,如連續戰鬥實有困難”。[4]又經過嶧南、嶧東兩次防禦作戰,1縱因消耗減員過大,又無補充,不得不奉令將第1、第2旅分別裁併一個團(第2、第3團合編為第2團,第5、第6團合編為第6團),全縱只轄七個團。台棗反擊戰後,1縱利用戰役間隙在魯南十八鳳落地區進行戰備休整練兵,期間,縱隊建立了炮兵營,各步兵團成立了特務營,各旅均補充了一千名左右新參軍的戰士,[5]元氣稍稍得以恢復。休整期間,人事亦有部分調整,第3旅政委何克希調任縱隊副司令員,第3旅旅長張翼翔任縱隊參謀長,第3旅副政委張文碧調任第2旅政委,原第3旅副旅長兼參謀長劉亨雲升任第3旅旅長,原第3旅政治部主任楊思一任第3旅政委,原第3旅第7團團長謝忠良任第3旅參謀長,原第7團政委邱相田任第3旅副政委兼政治部主任。[6]
12月9日,1縱從十八鳳落地區隱蔽南下,經六天行軍,於15日拂曉前進至新店子附近,查明該處已無敵蹤,隨即進佔新店子,並以第2旅第6團前出至嶂山鎮西側之山下吳,第3旅第8團前出至朱場。第8團在朱場遭遇國民黨軍預3旅一部,經兩個半小時戰鬥,殲敵80餘名。[7]
葉飛回憶:“十二月十五日,我第一縱隊各部到達集結地域新店子附近,南北對進的各路攻擊部隊,也大部進入戰役集結地域。我們等待山野前指召開作戰會議,具體研究作戰方案,然後當晚或第二天發起攻擊。這是慣例。然而,等來等去也沒有等到這個通知。黃昏,部隊正在吃晚飯,山野前指突然來了電話命令:宿遷北犯的敵人,已向南全線潰退,決心進行全面追擊。命令第一縱隊迅即向井兒頭、曹家集出擊,由西向東與第二縱隊會合,將敵人在撤退中消滅,勿使其退至宿遷城”。[8]一縱戰史的記載稱:“15日上午,我縱正根據當面敵情按野司〇〇八號作戰命令重新部署戰鬥之際,接野司參謀處電話指示:宿遷北犯之敵,已向南全線潰退,決心進行全面追擊;令我縱迅速向井兒頭、曹家集出擊,由西向東與第二縱隊會合,共同截殲潰逃之敵。據此,我即令第一旅迅速搶佔井兒頭,第三旅直插曹家集,第二旅攻擊曉店子”。[9]
各旅當即開始行動。第2旅第6團首先於14時向曉店子之敵發起攻擊,當進至莊沿鹿砦和外壕邊時,遭敵嚴密火力封鎖,攻擊受阻,準備再次發起攻擊;第1旅第2團挺進至井兒頭、許莊一線,旅部率第1團進至姜莊,未見敵有潰逃之徵候。第3旅以第9團為前衞,以地圖、指北針判定方位,越過駱馬湖窪地,在敵機和炮火攔擊下,急跑猛插二十餘公里,進至曹家集以西地域。[10]
但在穿插過程中葉飛發現敵軍並無潰退之跡象,“敵人所佔村莊都點燒燃照明柴,一堆接着一堆,火光中可見敵兵正在構築工事,加強防禦。再一聽,南邊第二縱隊方向也沒有槍聲”,[11]這使得葉飛對所謂敵軍“全線潰退”產生了懷疑,進而認為下午所得到的野司命令有誤,“經再三考慮,最後判定敵並非潰退,而是在發現我軍企圖後,進行收縮兵力,調整部署”,遂“於午夜三時半,毅然定下收回追擊部隊的決心,即令各旅迅速撤回。拂曉後,除第三旅旅部和第八、第九團未能取得聯繫外,其餘部隊均撤至烽山以西地域”。[12]
對於“敵軍全線潰退”這一誤報,葉飛很是惱火,他在回憶錄中寫道:“戰後有人曾問:究竟山野前指從什麼跡象上判斷敵人‘全線潰退’下達出擊命令的,誰也不回答這個問題”。[13]
葉飛回憶中的“山野前指”矛頭所指是山野參謀長陳士榘,後者當時帶領一部分參謀處的人員負責1縱和8師方向的指揮。但此處葉飛的回憶顯然存在誤記。
其一,葉飛稱15日1縱等山野前指開作戰會議而未開。但據第3旅政委楊思一的日記,“(15日)下午,軍、縱隊首長均來我部駐地瞭解情況,部署作戰,決心即全面追擊。因敵自來龍庵被我打擊後,即向西南潰退”。[14]當時稱山野領導為(新四)軍首長是習慣稱呼,這裏的軍首長顯然就是指赴1縱指揮的陳士榘。查戰役記錄,發現15日8時,山野司令部(唐亮、陳鋭霆)曾向陳毅、粟裕報告稱:“一縱昨夜全部抵達陵子崗、棋盤子一線,今晨新店子無敵,現繼續南進。士榘、王德今晨去一縱”。[15]可見,陳士榘帶領野指到1縱部署作戰,所謂沒有召開作戰會議之説並不成立。
其二,葉飛回憶中稱全面追擊的電話命令來自“山野前指”,而一縱軍史所記載的則是“接野司參謀處電話指示”。《葉飛回憶錄》中所提到的“山野前指”是指陳士榘所率的野指,而軍史中記載的“野司”,並非《葉飛回憶錄》中所指的陳毅司令部,而是指位於唐店子的山野司令部(關於這一點,後面再做詳細的辨證)。顯然,15日下午的電話出擊命令因為經山野司令部所轉(實際上還要通過在8師的分機中轉,而陳士榘的指揮所則和8師指揮部在一起),被葉飛誤認為是來自陳士榘的命令。
其三,山野司令部所傳達的命令,是來自陳毅、粟裕的指示,並非陳士榘的意見。如本文在前面所提到的,敵軍“全面潰退”這一情況是由9縱上報,獲得了陳毅、粟裕的首肯,並於當日11時指示“一縱、八師應不為嶂山及曉店之敵抓留,除以一部攻殲之外,主力立即由嶂山、曉店間及嶂山以北向東南猛進,首斷敵退路,而後各個殲滅之,勿再延誤時間”。[16]之所以葉飛將矛頭指向陳士榘,另有緣由,後文詳及。
改變1縱從新店子打起的“小迂迴”,爭取直接割斷整個第69師與第11師之聯繫的“大迂迴”,應該是出自於粟裕的思路。這個思路在9縱報告敵軍潰退之前即已經產生,並非靈機一動的想法。華東野戰軍陣中日記的記錄反映出這一思路,15日2時半的指示即提出:“要一縱改攻曉店子,再向東南至曹介集攻佔之”。[17]這一指示未註明出自陳毅或粟裕,但從對各部部署詳細具體的程度來看,發出指令者應為粟裕無疑,其中將“曹家集”誤記為“曹介集”,亦可能是源自粟裕的湖南口音。15日8時,陳毅、粟裕給陳士榘的命令亦指出“一縱、八師及五旅應即於今白天不顧慮飛機,迅速殲滅五花頂當面之敵,如該方敵人不多,則一縱主力迅速經曉店子以北地區向曹家集以北地區,以配合二縱截斷一一八旅之退路,使宿遷十一旅無法增援。八師於五花頂當面之敵殲滅後,可位於曉店及曹家集間地區,以對付宿遷援敵”[18]。15日晚7時,指示1縱:“一個B【旅】控制曉店子,一個B【旅】房全子,相進【機】佔宿遷,一個B【旅】向曹介集”。[19]
注重在戰役合圍的同時,進行戰術的分割,限制敵人的收縮和調整,以便各個殲滅,這是粟裕戰役指揮的風格之一。粟裕認為:“戰役發起後,戰役合圍同戰術分割要同時進行,在實施戰役合圍,構成對外正面的同時,要向敵縱深猛烈突擊,迅速將敵各旅、團分割包圍,各個殲滅,務使敵人無法組織協同和互相支援作戰”。[20]針對9縱15日的出擊偏於正面攻擊的缺點,粟裕要求9縱“主要集中大部隊,【由】邵店以東向西南出擊配合五旅,不要從正面阻斷人和圩之退路,由小河以北向西打,你今晚把邵店及以南之敵殲【滅】,將使敵分【隔】,不使集中,一點一點消滅,小碑場【筆者注:應為小牌坊】部隊要與九旅聯繫,小河以西之部隊,應與五B【旅】取【得】聯繫”。[21]這樣,粟裕設想的整個戰役態勢是由1縱、2縱分別自東西兩面包抄整11師,切斷其與整69師的聯繫;8師、5旅、9縱一部配合分割預3旅與整69師主力之間的聯絡,9縱主力進入邵店以南,與2縱一部配合分殲整69師之主力。先集中力量拿下整69師,隨後再對付整11師。
然而,由於種種原因,出擊的各部隊大多均未能深刻理解該意圖,尤其是1縱和2縱,誤認為出擊只是跟追潰退之敵,當發覺未能追上或敵人並無潰退跡象之後,不約而同地停止了擴張,致使戰役第一晚未能達到預期的目的。另外,因通訊手段的落後,戰役配合上也存在問題。如2縱15日下午4時以兩個團出擊,第10團向西南進至張莊、左莊,第11團進至李園莊、林圩,皆未發現敵蹤,10時因北路戰局尚未得手,遂撤回原防。[22]此時1縱正在穿插途中,等1縱楔入敵縱深,尤其是第3旅一部在曹家集打響之後,2縱的出擊部隊早已經撤回,故此未能得到2縱的任何配合,也使得整11師之第18旅得以順利後撤,援救師部。
當日最大的失誤是葉飛所做的撤回之決定。按照山野司令部所發佈的〇〇八號命令,1縱當晚應攻佔新店子,然後“主力應轉移圍攻曉店子之敵”。在接到野司電話之前,1縱已經探知新店子無敵,那麼至少應該將主力進至曉店子一線,以截斷敵人的退路並遏阻增援敵。而葉飛僅因曉店子初攻不利,未得到2縱方向的消息,就擅自將部隊全部撤回新店子一帶,將正在圍攻峯山的8師側背完全暴露,這是無可辯解的錯着。如果不是由於命令未傳到,1縱第3旅誤打誤撞攻擊了曹家集整11師師部,造成敵之混亂,則16日的敵情將非常嚴重,戰局逆轉亦非完全沒有可能。
陳士榘在回憶錄中提到當時的情形:“此時,一縱隊的副司令員何克希同志來指揮部報告,説一縱兩個師已經撤到了八師的陣地後面。我聽了後,很驚訝!急問情況才知道,他們撤退,既無我的命令,也無陳毅同志的命令,一縱的三師【旅】正和敵人第十一師激戰,也未取得聯繫。他們原負責包圍曉店子的敵人,撤退時也未留下部隊監視敵人。我聽了之後,很着急,很嚴肅地向何克希同志指出:八師進攻峯山戰鬥正打得很激烈,你們向後撤是什麼意思?又問:曉店子的敵人一縱留下部隊包圍和監視了沒有?何克希説:都撤下來了,未留部隊。又問:對第三師(一縱派出的)取得聯繫了沒有?也説沒有取得聯繫!我指明,你們一撤,八師的右側全暴露在曉店子敵人面前,敵人必將集中力量反擊八師的進攻,增援峯山的敵人;同時也減弱了分割敵人十一師和六十九師聯繫,增加東面二縱等部隊進攻的困難,這將對我戰役全局產生不利的影響”。[23]戰後山東野戰軍的戰役要報(1946年12月30日)中提到“此次戰鬥中最大弱點”,第一條即是:“有的指揮員尚不夠大膽挺入敵後,致未能獲得更大戰果,原定一縱兩個旅【挺】入曹家集、井兒頭、曉店子間地區,因縱隊決心不堅,只去了兩個團”。[24]
1946年12月31日,葉飛在1縱營以上幹部會上作關於宿北戰役檢討的報告,在報告中提到:“指揮部整個計劃是正確的,決定先解決預三旅,大膽挺入敵之後方,但在執行這個計劃的過程中,遇到曲折。……由於敵十一師和六十九師向預三旅進行靠近,我們發生錯覺,以為敵全線潰退,於是攻嶂山計劃放棄,全線出動,後來發覺不是,又把部隊撤出,但七、八團因命令未下達未撤出,很危急。但這二團在敵後方起了大作用,解決了敵工兵團,這是意外收穫,使敵全力注意後方,不敢全部出援。這説明了,總的指揮是正確的,但由於情況多變,在執行過程中,難免有毛病;同時説明,只要總的指揮正確,戰術上發生一些毛病,只要指揮員堅決勇敢,也可挽回,並取得勝利”。[25]葉飛在報告中雖然做了一些辯解,但承認“總的指揮是正確的”。後來他在回憶錄中提出“究竟山野前指從什麼跡象上判斷敵人‘全線潰退’下達出擊命令的”質問,多半還是因為對陳士榘的批評有所不滿。有的研究者認為“比對之下,至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山野前指對戰場和戰況把握有失精準,命令下的草率”,[26]顯然是因缺乏史料,片面依賴葉飛回憶的結果。
1縱的失誤,本來可能導致非常嚴重的後果,但插入敵後未及撤回的1縱第3旅所部,以其突然猛烈和英勇頑強的行動,突襲了位於曹家集的整11師師部,取得了“意外收穫”,使戰局發生了有利於華東野戰軍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