削藩安內(上) |一狼千羊(二)_風聞
思南君-金融学博士,政策研究员,注册会计师2018-09-26 15:50
我們生活在一個浩蕩的大時代裏。
這個時代,充斥着殘酷的搏殺與不可調和的衝突。
即便是一粒微塵,它的命運也與這個時代的偉大博弈脱不開干係。
好久了,我一直有一個心願,要寫一本漢朝與匈奴戰略博弈的歷史,不失真,不無趣,不俗套。
從2013年開始謀劃,2016年出提綱,到2017年春天開始動筆,直到如今已逾三十萬字。
暫時的定名叫《一狼千羊》,取自漢武帝《輪台罪己詔》裏引用的匈奴人的話,“漢極大,然不能飢渴,失一狼,走千羊”。
在其中,會有大圖景,也會有小人物;有事實,也有人性;有外戰,也有內政。我認為,歷史寫作,從來不應該是歌功頌德,甚至也不只是蓋棺定論,而是幫我們更好地思考與認識這個社會和世界。
這是本系列的第二篇,最早發於本人公號“思南曰歸”
折中之選
作為繼秦之後的大一統王朝,漢在中國歷史上的地位顯然崇高且獨特,謂其崇高,單從其國號在後世被累次採用乃至成為一個民族的名字便可看出,謂其獨特,乃因其繼承了秦遺留下來的遺產,説是財富也好,包袱也罷,都要慢慢消化。然而作為一個被後代不斷提起且引以為傲的王朝,漢朝的起步可謂蹣跚。
但凡有血性之人,皆言和親屈辱;然而對於漢初的最高決策者而言,這卻是反覆思考後才得到的結果。要做的事情太多,匈奴襲擾,固然可恨,然而心頭,卻還有大患。
患之源起,卻又得扯到嬴政的朝堂上了。
世界上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從來不缺新聞,而新聞的來源就是問題,舊問題剛解決,新問題就會出現。打來打去,為的是一塊大餅;餅畢竟是用來吃的,不是用來看的,大餅到手,怎麼分才能最為舒適地慢慢享用,就成了新的問題。辛辛苦苦得來的天下,自然不希望再被別人奪去,如何建立管理模式,以致宇內萬世安寧,就成了大事一件。
朝堂之上,要讓人説話。但又有俗話説,萬允萬當,不如一默。一句話不説出來,自己就是話的主人,説出來了,就成了話的奴隸。心裏明明有想法,但還是先讓手下説,説完再提出自己的主張,既沒有搞一言堂,兩相對比又顯得領導的英明偉大,何樂不為。
不知道始皇帝是不是這麼想的,反正,他這麼做了。現在大餅在眼前,各位大咖都談談接下來怎麼分怎麼管這個大餅吧。
説起大咖,丞相是一位,老同志講究穩健,説領導您現在的地盤那麼大,有些地方那麼遠,您又內外兼修,兒子眾多,還是搞分封為宜:
丞相綰等言:“諸侯初破,燕、齊、荊地遠,不為置王,毋以填之。請立諸子,唯上幸許。”
開會討論,最害怕的就是沒人打頭炮,有人開口提出主張,剩下的事情就好辦了,反正辦好辦壞,主意也不是自己出的。“我也同意誰誰誰剛剛提出的觀點”這句話看來也是有悠久傳統,不管是為了顯得自己深思熟慮,還是為了趁機拍一下馬屁劃一下山頭,都可以恰到好處不露聲色地運用。丞相表達完觀點,嬴政再讓大家討論,便是“羣臣皆以為便”,殿堂裏一片“是啊”“説得真對”“好,支持,威武,有希望了”的和諧場面。
一般來説,事情到這裏也就結束了。但是另一位大咖站了出來,他叫李斯:
廷尉李斯議曰:“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眾,然後屬疏遠,相攻擊如仇讎,諸侯更相誅伐,周天子弗能禁止。今海內賴陛下神靈一統,皆為郡縣,諸子功臣以公賦税重賞賜之,甚足易制。天下無異意,則安寧之術也。置諸侯不便。”
能在一片附和聲中表達不同的觀點,是需要勇氣的。不過説實在的,李大咖揣摩領導意圖的能力還是要高於丞相,秦為了統一天下,花了多少時間多少力氣,向前追溯,諸侯殺伐,又是多少年?搞分封,不就是封閉僵化的老路嗎?分封之議,前朝故事,提出來也未必有皇帝的哪個兒子念你的好;而今陛下春秋鼎盛,你就想分他的地盤他會開心麼?改革創新,就是要闖出一條血路來,何況有理有據令人信服。
顯然嬴政對李大咖是滿意的,該表達意見也表達完了,接下來就是一錘定音了:
始皇曰:“天下共苦戰鬥不休,以有侯王。賴宗廟,天下初定,又復立國,是樹兵也,而求其寧息,豈不難哉!廷尉議是。”
於是郡縣制便在帝國推廣了開來,天下被分為三十六郡。
然而傳之萬世的希望究竟破滅了,經過一陣混亂,天下歸漢,類似的問題又擺到了一羣新的老革命面前。秦亡甚速,也讓劉邦意識到,不管是不是郡縣制的問題,總而言之,要讓天下人繼續接受它,還是有困難。當然所謂的天下人,主要是自己的哥們兄弟。一方面,大家都是為了滅秦復國走到一起,咱就這思想觀念,你做了老大就一下子搞郡縣制,也真是不夠意思,顯然很難交代;另一方面,在秦亡尚不久的年月,採用官員主要由地方產生的郡縣制,也難保不發生第二次悲劇,畢竟,咱老劉老蕭,以前也算是秦朝公務員,而成功者之所以叫做成功者,就是要保證自己的成功不能被輕易複製。
但是做人要有辯證思維,周天子的悲劇也不遠,秦朝的悲劇也很近,完全照抄一個做不到,那就不如分別抄一抄,漢初郡縣制和分封制混合的模式便這樣誕生了。
需要指出的是,西漢最初的封王,都是異姓王,而從封地來看,就可以發現,中央控制的地區,是以大家都不願意復國的秦國基本盤和齊國加總的,而山東六國其餘地方實質上基本都算是復國了。
這種安排對於穩定人心是有幫助的,至少,自家兄弟都看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似乎滅秦的初心也沒有忘記。但是創業這事就是有趣,能一起打天下,就能一起安安靜靜地坐天下麼?就像今天,股權不值錢的時候,胸脯一拍為了情懷,股權一旦值錢了,撕破臉吵翻天的比比皆是。但是不管怎樣,股權好歹還有個協議,實在不行走司法程序,鬧出人命畢竟還是少數,還是法治社會好,請大家一定要珍惜當下。
回到漢初,這一模式便產生了兩個不可避免的問題:一是中央政權直接控制的地方過小,全國的力量和資源不能統一使用;二是地方諸侯勢力過大,難免萌生異心,對國家穩定造成威脅。雖説萌生異心這個事情,有時也真的難講到底誰是誰非,但是一旦心有隔閡,行為上總有人出偏差。天下之事無小事,動刀動槍是免不了了。
經歷了造反、鎮壓、舉報、調查、猜忌、誅殺等一系列驚心動魄的流程,劉邦還是堅持到了最後,但他也沒有馬上採取全面郡縣制,基本邏輯,也和前面説到的一致,使用血親,畢竟比當地的官員更可靠。到了劉邦晚年,異姓王只剩下了長沙王一個,地方偏遠且實力弱小,自然也翻不起大浪。放眼天下,其它封地都已經變成了劉姓。一個有名的政治契約也就此達成:
“高帝刑白馬盟曰‘非劉氏而王,天下共擊之’。”
削藩之議
天下,終於成了劉姓一家的天下,然而問題卻沒有就此解決。
人就是人,混合模式的兩大矛盾和後果,並不因為諸侯王改姓而改變。隨着漢朝面臨的匈奴地緣壓力加大,增加中央集權和資源使用力量的迫切性增加,上述矛盾就進一步凸顯出來。而事實上,劉姓諸侯王的反叛也時常發生。竊以為,劉姓諸侯王反叛時恐怕思想包袱輕的多,天下是劉家的,你姓劉,我也姓劉,你能坐龍椅,我就不能也來個長安一生遊嗎?兩千年以後的初中小孩都懂發個微博説“美人只配強者擁有”,我的見識還不如他?
説幹就幹!文帝期間,曾經有功的濟北王劉興居不甘寂寞,聽聞皇帝親自帶兵反擊匈奴,立即籌劃舉事攻擊滎陽;公元前174年,在封地不用漢法、自行法令的淮南王劉長又謀反事泄。儘管兩次叛亂都沒有造成嚴重後果,以寬厚聞名的文帝劉恆也赦劉長死罪,謫徙蜀郡,然而劉長途中不食而死,又給文帝帶來了巨大的輿論壓力:
民有歌淮南王者曰:“一尺布,尚可縫;一斗粟,尚可舂;兄弟二人不相容!”帝聞而病之。
這下好了,不姓劉的,祖宗説靠不住;姓劉的,現實説靠不住。所謂血緣關係高於個人私利的假設被結結實實打了臉,反過來,無情最是帝王家,在天下最大的利益“皇位”面前,血緣的蒼白無力更不必説。事情到了這一步,再沒有個説法,是過不去了。
實踐在不斷發展,應對已經是必須的了;但是要應對,就得有理論。不過幸好漢初諸侯王興亡的案例足夠多,給實證研究和觀點形成提供了方便和支持。著名的政治諮詢師賈誼作為代表,總結漢初建國以來正反兩方面的經驗,寫就了《治安策》一文,對應對匈奴問題、社會矛盾和諸侯藩王都提出了政策建議。該文曾被毛澤東同志譽為“西漢第一雄文”,各位如若認真閲讀,必有收穫。文法和文采方面的東西我們不展開,在此單擇要看其有關削藩的內容。
先提綱挈領講一下天下如今何等危急,把調子定了,後面一切都好辦:
進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獨以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則諛,皆非事實知治亂之體者也。夫抱火厝之積薪之下而寢其上,火未及燃,因謂之安,方今之勢,何以異此!
什麼叫牛逼,這就叫牛逼。大家説天下安定,我偏不;並且,這絕不是什麼眾人皆醉我獨醒,而是眾人皆蠢我獨明。大家所謂的安定是什麼呢?是坐在乾柴之上而火還沒有燒起來,這哪裏是安定,分明是生死一線。
是不是感覺很可怕,那火在哪裏,為啥沒有燒起來呢?
賈誼告訴你,那些藩王都是火,不是不燒,而是時候未到:
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國之王幼弱未壯,漢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數年之後,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氣方剛,漢之傅相稱病而賜罷,彼自丞尉以上徧置私人,如此,有異淮南、濟北之為邪?此時而欲為治安,雖堯舜不治。
是不是有一種“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的既視感?有就對了。可萬一你覺得自己免疫力強,哪怕病了也能扛過去怎麼辦呢?別急,賈誼早就準備好了:
高皇帝以明聖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諸公,多者百餘城,少者乃三四十縣,德至渥也,然其後十年之間,反者九起。陛下之與諸公,非親角材而臣之也,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歲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您不如高皇帝吧?高皇帝尚且沒有一年安寧,您能做的到?
基本上到這裏,讀者也已經泄氣了,那好吧,請告訴我怎麼辦。要的就是您這句話,思路嘛,咱想好了,首先考察歷史:
臣竊跡前事,大抵強者先反,淮陰王楚最強,則最先反;韓信倚胡,則又反;貫高因趙資,則又反;陳狶兵精,則又反;彭越用梁,則又反;黥布用淮南,則又反;盧綰最弱,最後反。長沙乃在二萬五千户耳,功少而最完,勢疏而最忠,非獨性異人也,亦形勢然也。
根據歷史規律,反的概率與實力大小成正比。那麼,要降低諸侯謀反的概率,最好的思路就是不要讓他太有實力:
欲諸王之皆忠附,則莫若令如長沙王,欲臣子之勿菹醢,則莫若令如樊酈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眾建諸侯而少其力。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令海內之勢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從。諸侯之君不敢有異心,輻湊並進而歸命天子,雖在細民,且知其安,故天下鹹知陛下之明。
最經典的就是這句“力少則易使以義,國小則亡邪心”,想來妻子為了防止丈夫出軌,把經濟大權掌握在手,不讓其有一分私房錢就是必要的,錢少則無邪心嘛,與此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
那麼具體怎麼執行呢?且看:
割地定製,令齊、趙、楚各為若干國,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孫畢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盡而止,及燕、梁它國皆然。其分地眾而子孫少者,建以為國,空而置之,須其子孫生者,舉使君之。
把每一個封國都變小,漢朝沒有計劃生育,生的兒子多了,個個都分一份,不生兒子,就不給。當然了,為了表明不是皇帝有私心想吞併土地,還得設有救濟條款:
諸侯之地其削頗入漢者,為徙其侯國,及封其子孫也,所以數償之;一寸之地,一人之眾,天子亡所利焉,誠以定治而已,故天下鹹知陛下之廉。地制壹定,宗室子孫莫慮不王,下無倍畔之心,上無誅伐之志,故天下鹹知陛下之仁。
應該説這個設想是美好的,漢武帝時期的“推恩令”也是由此濫觴。但是這個解決方案雖然比較柔和,卻仍有兩個點不能解決。一是雖然每個封國小了,但是控制在中央手中的地盤沒有增加;二是諸侯也不是笨蛋,看到這樣下去自己造反沒機會了,反而會加快進程。同時,一個方案的合理性,也要綜合當時的客觀條件來看,出於多種考慮,漢文帝沒有大力推行這個政策。
儘管如此,但諸侯尾大不掉現象的客觀存在,使得削藩作為一種思潮,開始擁有越來越大的市場。文帝沒辦的事,不代表文帝認為不對,也不代表文帝的接班人不辦。事實上,一個同樣有抱負的近乎猛人的人,晁錯,將會以更加激進的方式讓削藩的理論變成實踐。
之所以説晁錯是一個近乎猛人的人,原因有二。謂其猛,乃其同樣作為一個政治諮詢師,較之賈誼,在實際操作上更進了一步,仕途也比賈誼更有圈點之處,總算是半個實幹家;謂其近乎猛,則嘆其終究書生意氣,最終仍身死於旋渦之中,這固然與整個大環境有關,亦與其“為人峭直刻深”,對人刻薄不留餘地密不可分。
晁錯天生聰穎,説是學而優則仕並不過分,早年師從法學名家張恢,便小有名氣,而在太常掌故任上,被選中跟隨伏生學習《尚書》,則成了其仕途起飛的起點:
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書稱説。詔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遷博士。
可千萬別小看了《尚書》,作為古代禮樂的重要文獻,既是帝王之書,又是帝王之術,如此重要的學問,全天下只剩了九十多歲的老頭子伏生精通,不派人學習豈不是要將祖國的優秀文化斷送,那可是會讓皇帝陛下九泉之下無顏見堯舜禹湯的。如此責任是漢朝有關部門無論如何不能承擔的,派人傳承便成必須。而被派去學習的人,獲得了“一脈單傳”的機會,得到的將不僅是高級學者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將成為對此經典擁有解釋權的獨家權威。對經典理論具有唯一的解釋權,就可以隨心所欲地以古人的嘴巴來説出自己心中所想,無論古今,這都是具有無比殺傷力的,而這一殺器落到了足夠聰明卻又足夠刻薄、恃才傲物的晁錯手裏,那便必然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所向披靡。
晁錯沒有辜負組織的期望,學成歸來,便將理論創新發展,把上古聖君的思想漢朝化地有聲有色,就國家政治生活的方方面面提出主張,同時以深切的歷史使命感和政治責任感,向文帝進言,聖人之術這樣的好東西,光我學了沒用,光您看了不夠,應該留給皇太子一起分享,以便天下長治久安。
這不可謂是不妙,聖人之術是死的,要傳遞聖人之術,總是需要載體,這個載體是誰,不言自明,如此自我推銷,既得實惠之利,又免投機之名,而文帝也欣然接受,晁錯就這樣糠蘿跳進了米蘿,搭上了劉啓,也就是將來的漢景帝的車:
上善之,於是拜錯為太子家令。以其辯得幸太子,太子家號曰“智囊”。
晁錯要的固然不只是個人名位,但想要改造天下,也還需要一張塗抹的白紙,而年輕的劉啓,既能聽進去自己的話,思想上又可以與時俱進,不就是一張可以展開斑斕畫卷的白紙嗎?文帝雖然沒有完全採納我晁錯的種種意見,可一旦劉啓登基,這一畫卷就將成為漢帝國的宏偉藍圖,而其中最為奪目的點睛之筆,就是那個多少人想卻還沒有做成的,“削藩”。
只是晁錯自己也沒有想到,這一藍圖一展,展出了西漢歷史上最大的一次諸侯王叛亂,展出了著名成語“亂七八糟”的前一半,也展出了晁錯的個人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