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世界裏的父親_風聞
风华君-北大新闻系毕业生,正在入门近代史2018-09-27 22:34
前幾年,只要有人找我幹活,我就會下意識先接受。去年冬天,忙得焦頭爛額,經常自我反省:再不會拒絕別人我就要英年早逝了。但直到現在,只要時間表上沒有明顯的衝突,我還是會習慣性接活。
同學對此很不理解。昨晚吃飯,同學問我,這種沒有太大意義,又不算很喜歡的事情,你接它幹什麼呢?
想來想去,追根溯源,我想起了父親。
父親常常跟我説,在外面闖,有了學習的機會,就要好好珍惜。父親就是這樣。他是一個好學的人,初中畢業後,他再也沒有了正規學習的機會。不過,他仍然自學在小學教書,自學開車,自學機器修理,自學烤煙技術,自學獸醫,自學教育孩子。
除了宗教儀式,他幾乎學習了所有農村生活裏需要用到的技能。每當別人請他去幫忙修車、拉貨、幫忙烤煙、給動物看病,他幾乎不會拒絕任何一個邀請他的人。
有一個夏天的晚上,夜裏十一點多。爸爸已經忙了一天,正準備睡覺。鄰村的人給他打了一個電話,那家人的豬病了,讓我爸幫忙去看看。
我爸罕見地叫上我跟他一起去。我們家在山間的壩子裏,而那家人住在另一座山的半山腰。我們先爬上一座山的山頂,然後翻過山朝山下走去。山高路陡,山路上一片漆黑。在山頂眺望,河對面是貴州廣袤的高原,高原上星星點點的燈光,和天上的繁星遙相呼應。
依稀記得,夏風習習,道路崎嶇,路兩旁的森林嚴嚴實實。我們打着手電筒一直走,一直走,走了好久好久,終於到了那家人家裏。那家人睡眼惺忪地招呼我們,估計已經睡下了好久。
去年冬天的晚上,大概也是夜裏十一點多。下着小雨,月亮微明。村裏一户人家的豬病了,不知道是什麼急性病,給我爸打電話時,豬已經快要死了。我爸匆忙找手電筒,一下沒有找到,他脾氣急,手機也沒帶,雨傘也沒帶,直接就摸黑出了家。
我擔心他,就拿着手機跟在他後面一路小跑。跑了五六分鐘,在一個地埂上追上他,他説,下雨了,你趕緊回家去吧,我不用電筒,月亮好我能看清。我心裏偷偷笑,知道下雨了也沒想到帶把傘。
我們在田間小道上一前一後的趕路。田地在月光照耀下浮着一層白霧,雨水軟綿綿地落在臉上。到了那家人家裏,那家人看我們淋了雨,忙着燒火取暖,給我們準備茶水、水果、瓜子,先陪我爸閒聊。那家人也想跟我聊聊天,但我困得差點在他們家火塘面前睡着。給豬看完了病,我和我爸又經過那個白霧籠罩,月光如水的田埂。我的手機沒電了,一下落入漆黑,我爸在前面走,跟我説,別急,能看見路,你踩我的腳印走。我發現,原來月亮給田埂照了一層薄薄的光,真的能依稀辨認方向。
最近四五年裏,和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平均一年不到一個月。大部分時候我都不在家,和父親一起去幹活的機會很少。
我常常想到,我不在家的時候,父親一人,也許就正在山路上,在密不透風的樹林裏,在月光如水的田埂間,來回奔走。
即使是工作到這麼晚,第二天父親也不會晚起。每次,我早晨醒來沒見到父親,我以為他終於開始學着睡懶覺了。這時候他就會從外面回來,他已經去幹了幾個小時的活。
高中畢業那年,野心勃勃的我,招了一個高三培訓班。每天上午、下午都上課,我一個人把英語數學地理政治歷史穿梭着講。晚上回哥哥家住,再給兩個初中孩子補英語。每天大約講八個小時,講課並不輕鬆。有一天晚上,我一個人做完了飯,剛開始吃,就睡着在了飯桌上。還有一次,我靠着沙發打開英語試卷,一覺就睡到了夜裏兩點多。
補習班快結束的時候,我媽媽手術住院。那時候,家裏的烤煙正在收穫季節,一旦錯過那二十來天就沒有什麼收成了。姐姐剛開始工作,一時回不了家。爸爸陪媽媽做完了手術,只能先回家去,我每天給媽媽送飯。我結束了初中孩子的家教,每天下午上完課後,去醫院陪媽媽。
有天黃昏,我提着飯,走過一個很大的十字路口,心裏想着媽媽的食譜,想着剛剛講完的數學題,還想着媽媽出院後我又接了一個新的家教。那一瞬間,我突然想起了爸爸,他一個人在家裏幹活,給自己做飯,泡茶。我也是一個人,在哥哥家備課,在教室裏講課,給自己做飯,燒水。我突然覺得自己擁有無盡的能量,我感覺到,我正在變得和父親一樣。
父親是什麼樣呢?
小時候,想學父親,但不知道怎麼學。我把父親的形象想成一個場景。在田埂上,有一種植物,莖稈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短刺,擋着我的路。我小心翼翼地用樹枝把它扒開,擔心它紮了我的手。而父親走過來了,他忙着去幹活,他伸手握住了長滿短刺的植物,順手把它折斷、拔起,扔到路邊。他就這樣走過去了。那些短刺扎進了爸爸的手掌嗎?他們扎疼了爸爸嗎?爸爸不會管這些。那株長滿刺的植物,對爸爸來説,就像在林間偶然碰上的蛛絲網。爸爸輕輕地把它拂去,並不為之苦惱,他甚至沒有在意這株扎人的植物是什麼樣子,從哪裏冒出來。
正是有許許多多父親這樣的勞動者,才使得我們得以被養育,得以成大,得以成人。他們堅韌、倔強、聰明、能幹,他們有着強韌的、活潑潑的生命力,使得廣袤的鄉土世界得以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