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越南元首服喪，老撾還要做多久 “藩屬國”？_風聞
马前卒-马前卒工作室官方账号-万丈高楼平地起，NB社区在这里2018-09-28 23:40
序
2018年9月21日，越南國家元首陳大光逝世。
9月24日下午，老撾總理辦公廳發佈消息稱，將在全老撾為陳大光舉行為期兩天的國葬，而不是一般的下半旗儀式：
老撾總理府辦公廳在通知中要求各部門、部級單位、首都萬象和全國各省市從9月26日6時至9月27日18時在機關門前懸掛的國旗都降半旗致哀，全國停止一切娛樂活動。
通知還指出，全國各部門、省市可在9月26日和27日兩天派團前來越南駐老撾大使館、越南駐老撾北部、南部和中部總領事館總部進行弔唁，並在弔唁簿上留言。
陳大光去世，越南在26、27日兩天為其舉行國葬，是應有之義。但老撾政府也在第一時間表態，把越南元首當本國元首服喪，這種政治示好在當今世界都極為罕見。老撾上一次國葬是在2016年，因老撾中央佛教協會主席、前僧王Samaleuk去世而舉辦，其規模也不過就是政府首腦出席寺廟葬禮。
作為一個佛教國家，老撾為鄰國首腦舉辦國葬，規模與禮制均遠超宗教領袖，這種誇張政治舉動的背後，是中南半島複雜的歷史遺產。
1****從殖民時代到冷戰
1893年，法國殖民者入侵東南亞，要求暹羅割讓領土，將曾為瀾滄王國的地區重新劃出，作為法國殖民地，充當法屬越南（安南、東京等）與暹羅（泰國）之間的緩衝帶用。同為法屬殖民地的老撾與越南，從20世紀初的反法鬥爭至今，締結了緊密而特殊的關係，甚至遠超過文化-經濟聯繫更緊密的泰國（暹羅）。
法屬印度支那
1930年10月，越共更名為“印度支那共產黨”，在其下屬五個區委會中，就有寮國（老撾）區委會。1936年，印度支那共產黨老撾支部正式成立，開始單獨組織活動。
二戰後，老撾共產黨發起了老撾伊沙拉（自由民族）陣線武裝起義，於1945年10月12日在萬象成立了臨時抗戰政府，宣佈老撾獨立。不甘失去殖民地的法國於次年3月重新佔領老撾，並重新扶植了老撾王室傀儡政權，而美國急於擴大在東南亞影響力，也加入了對印度支那共產黨的鎮壓行動。經過漫長的印度支那反殖民戰爭，1954年5月8日，法國殖民軍在奠邊府戰役中失敗，法、美被迫同意召開日內瓦會議，進行和平談判。
在周恩來的斡旋與交涉下，1954年7月，多方於日內瓦會議達成了和平協議，並要求老撾和柬埔寨中立，拒絕任何外國軍事援助與軍事基地，不甘於這一結果的美國未參與日內瓦和平協議簽署。
美國不甘的原因很簡單。朝鮮戰爭後，美國擔憂中國革命進一步在東南亞擴大影響，因此必須積極干涉東南亞政局，鎮壓革命。艾森豪威爾以“多米諾骨牌”比喻東南亞形勢：如果一個國家落在共產黨手中，其它國家就會一個接一個倒下去。對美帝國主義而言，東南亞地區的第一張“骨牌”就是老撾，正在倒下的是越南。
1954年9月，美國試圖破壞日內瓦和平協議，策劃了“東南亞集體防務條約”，將南越、老撾、柬埔寨劃歸西方軍事保護區。同年11月，美國策動了老撾政變，成立了親美富馬內閣，並於1955年12月舉行了排斥反美人士的國會選舉。
但老撾局勢並未向美國預想的方向發展，新政府與愛國陣線多次談判，堅持了和平共處五項原則，並組建聯合政府。惱羞成怒的美國於1958年再次出手，搞垮老撾聯合政府，重新組建親美內閣，並大肆逮捕、暗殺反對派。1960年老撾又發生政變，秉持中立政策的富馬再次組閣，但此時老撾愛國陣線黨已經佔領了大片領土，富馬政府逃亡柬埔寨。
1961年7月，第二次日內瓦會議召開，簽訂了《關於老撾中立的宣言》、《老撾中立宣言的議定書》。
然而，此時越南戰爭的規模正在急劇擴大，老撾共產黨為支援（南）越南共產黨的反帝國主義革命鬥爭，在老撾境內開闢了支援越共前線的後勤線，即“胡志明小道”。美國為進行下一步大規模軍事行動，必須封閉越南戰場，截斷“胡志明小道”後勤線。因此，美國不僅未按照第二次日內瓦會議協定要求從老撾撤軍，反而變本加厲，在升級越戰規模的同時，對老撾境內的“胡志明小道”區域實施了常年轟炸。到了1971年，南越軍隊在美國支持下入侵老撾南部，將越南戰爭的戰火燃遍印度支那地區。
胡志明小道
1964~1973年間，美國在老撾投放炸彈區域
為阻斷越共在老撾境內的後勤線，從1964年到1973年，美國在老撾投放了超過220萬噸炸彈——整個二戰，美國總共投放的炸彈也不過210萬噸。而當時老撾人口才不到250萬，美國在老撾投放的炸彈量，接近於人均1噸。時至今日，老撾境內還有8000萬枚美國當年投下卻未爆炸的炸彈，時不時就會出現村民，尤其是兒童炸傷炸死事故。
美國人灰頭土臉從印度支那撤離，越南戰爭不光彩地結束。此時，黎筍集團在越南當政，希望統一印度支那地區，在原法國殖民地的基礎上建立一個東南亞大國。中蘇關係破裂，黎筍選擇站在支持這一戰略的蘇聯一邊，索取經濟、軍事支援。
1975年12月2日，老撾人民民主共和國宣告成立，宣稱願意奉行獨立、中立、友好和不結盟的對外政策，並在和平共處五項原則框架下與各國建立外交、外貿關係。然而事實上，越南在老撾進行了全方位滲透，並以凱山集團掌控老撾政局，排擠中立派。老撾的中央委員會里有15人蔘加過“越盟”。
1976年的越老邊境條約中，越南從老撾划走了大片領土，緊接着，在1977年越南老撾簽訂了影響深遠的《越老友好合作條約》。1976年剛從老撾撤走的越南軍隊，時隔不到一年，就重新進駐老撾。越軍在鎮壓老撾叛亂的同時，也在北部山區進行了建設。在經濟合作方面，老撾每個經濟部門都被越南專設了協調機構，併成立了從政治高層到技術基層的全層次定期交流機制。在越南與老撾簽訂的合作協議指導下，1975~1985年間，越南派遣顧問、技術專家與建設人員，到老撾開展了約200個經濟項目。越南顧問實際上掌管了老撾。
但必須釐清一個事實——70-80年代越南對老撾的滲透非常深，但並未在法理上正式確認。中文網絡上傳説《越老友好合作條約》包括如下文字：
“老撾人民革命黨的黨政接受越南共產黨的領導。對外關係上兩國將保持態度和政策的一致性。”
但事實上，兩國都自詡社會主義陣營和民族解放的代表，不可能白紙黑字簽署這種條文（至少有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當範本）。真正的《越老友好合作條約》中，第一、第二條如下：
雙方承諾盡最大努力捍衞和發展越南-老撾的特殊關係。本着無產階級國際主義精神和完全平等，尊重彼此獨立的原則，不斷加強各領域的團結互信，長期合作與互助。維護主權和領土完整以及彼此的合法利益，不干涉彼此的內部事務。
從維護國家獨立和維護國家安全的原則出發，是各國人民的工作，雙方保證全心全意地相互支持，相互幫助，密切合作。合作旨在加強防禦能力。維護獨立，主權和領土完整。捍衞人民的和平勞動，反對帝國主義和外國反動勢力破壞的一切計劃和行為。
第五條第一句更是明確提出：
雙方嚴格尊重並充分支持對方的獨立國際政策。
當然，實際上老撾淪為了越南傀儡國，經濟與重要產業部門被越南長期掌控。這也是老撾今天要為越南主席舉行全國範圍國葬的歷史原因。
但在冷戰結束後，全球貿易開放的環境下，國際環境已經天翻地覆。老撾在條約簽訂四十多年後，仍能“不忘初心”，難道老撾仍然是被越南提線的木偶？
2****金主輪換
冷戰後期，蘇聯是越南的金主，而越南又是老撾的金主。為了達成“印度支那聯邦”的規劃，越南從1980年起，連年以老撾為基地攻擊柬埔寨發動戰爭，甚至一度跨老撾領土與泰軍交火，地區局勢極為緊張。
此時中國正處於蘇聯、越南兩面威脅的狀態，但深陷阿富汗戰爭泥潭的蘇聯，對深陷柬埔寨戰爭泥潭的越南愈發沒有信心，因此蘇聯政府開始謀求對外緩和。隨着中蘇關係改善，越南這一“反華先鋒”在蘇聯外交中的地位開始下降，1986年7月，越共總書記黎筍去世，12月，主張改革的阮文靈繼任，失去大國支持的越南也不再急於把自己變成大國，走向了緩和外交關係，優先發展國民經濟的道路。
1990年8月，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國通過了《柬埔寨衝突全面政治解決的框架文件》，柬埔寨問題得到解決，越南的“印支聯邦”夢破碎。1991年6月，越共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召開，杜梅接任總書記，正式放棄了“印度支那三國特殊關係”的提法。隨後“印支霸權”時期的代表人物越南外長阮基石被替換，越南從老撾撤軍。中南半島國際關係進入了全新階段。
冷戰結束，老撾也隨着外部環境改變了發展戰略。一方面，泰國在中南半島充當了經濟核心，積極把老撾拉進多個合作框架中；另一方面，老撾領導人凱山·豐威漢在1992年去世，領導班子換屆，老泰關係日益緊密，經貿關係一日千里。蘇聯解體後，老撾與泰國的貿易額飛速增長，泰國迅速成為老撾第一大貿易伙伴，直至今日。老撾的外貿數據如下（百萬美元）：
泰國也迅速成為老撾外來投資的絕對主力：
1988~2001年老撾外來投資
泰國逐漸上升為和老撾關係最密切的國家，並不僅僅是泰國比越南富庶，還有地理、人文等更深層的因素。從行政地圖上看，似乎越南沿海是老撾最近的出海口，老撾應當依託越南接觸外部世界。但實際上，老撾與越南的分界線正是難以逾越的長山山脈：
中南半島地形
長山山脈西側，是老撾寶貴的湄公河流域平坦地區，卻在地理上屬於湄公河平原，與泰國聯繫的方便遠超越南。老撾首都萬象和泰國只隔一條湄公河，其餘地區順山谷而下，最先遇到的發達地區也多在泰國。在老撾佔據主體地位的傣泰民族，也正是泰國傣泰民族遷徙的延伸，老撾泰國的語言高度相通：
中南半島民族分佈
所以，一旦冷戰氣氛和殖民戰爭退潮，老撾的戰略發展方向迅速從向東轉為向西，和泰國越走越近。
越南當然並不情願老撾逐漸脱離自己的控制，近年也做過一定的努力。
政治上，加強高層往來，簽署包括《保衞老越兩國的和平秩序的合作協議》、《經濟、文化、科學技術合作戰略》等一系列文件，定期舉行兩國各級政府、議會、民間團體互訪交流。
經濟方面，雖然越南人均GDP2000美元，不到泰國的三分之一，約是中國的四分之一，但依然擠出資金，加大對老撾投資力度，達到僅次於泰國、中國的老撾第三大投資國，2008年，越南一度恢復了老撾最大投資來源的地位。
文化方面，為從根本上杜絕老撾被 “和平演變”的可能，越南不僅參與編寫了老撾多系列黨、政、軍、史叢書，還定期舉辦雙邊文化表演展覽等交流活動。
但是，老撾的人均GDP已經比越南還要高了，雖然只是一點點……
3****結語
越南對老撾擁有事實上的“宗主國”地位，原因既不是因為“自古以來”，也不是因為當下的經濟發展，而是因為在殖民戰爭——冷戰階段，越南和老撾同為法國殖民地，又因為美國壓力而被迫抱團取暖。最後，越南企圖借冷戰大勢統一印度支那，所以不顧自己經濟貧弱的事實，強行在中南半島推行帝國主義，最終只在老撾獲得了一定的成果。
然而，帝國主義是一個昂貴的遊戲，老撾的自然資源並不足以彌補越南的投入。當蘇聯在東南亞的投入徹底過期，越南也只能接受老撾漸行漸遠的事實。
當然，老撾也沒有絕對“自力更生”的選擇。作為一個山區為主的內陸小國，老撾必須藉助外國市場和投資，才可能在工業經濟時代獲得有效經濟增長。目前老撾公務員占人口比例超過2.3%，公務員工資佔政府財政支出近20%，同時貿易逆差嚴重，國內80%日常用品與生產資料都依賴進口，藉助外部資源搞經濟改革，是老撾唯一的出路。
但面對北方強大而富裕的中國，西側語言相通，交通便利的泰國，越南不再是唯一的選擇。比如在南海問題上，越南一貫主張應該考慮西方國家的意見，多邊談判，老撾卻一直反對多邊談判。可以看到老撾正在逐漸掙脱越南的發展軌道。2015年11月21日，中國幫老撾發射了其第一顆人造衞星，並於同年12月2日啓動了中老鐵路建設項目。一向和越南密不可分的老撾人民革命黨，逐漸劃分為“親中派”、“親越派”與“平衡派”。
冷戰剛剛結束20多年，連我這個80後對“反對蘇聯霸權”的漫畫都記憶猶新，從歷史淵源來看，越南對老撾保有強大的影響力並不奇怪。但從大趨勢看，老撾為越南元首舉行國葬，很大程度上屬於上一代人對“老朋友”的致敬，而不是對未來關係的指導。不意外的話，老撾的外交內政將快速脱離越南軌道。越南的“印度支那聯邦”夢想恐怕很難實現了。
本文自馬前卒工作室
作者：高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