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小板凳的故事_風聞
豆子-豆子官方账号-人民艺术家2018-09-29 08:47
1991年,我從泰城被接到了鄉下上育紅班。
三四年前,育紅班已從王木匠那裏採購了一批課桌課椅,那是王木匠和他兄弟一起打的。我的到來比較突然,那時候,課桌還多一張,課椅卻再也無法騰出一個。這個問題暫時無法解決,我只好從家裏帶個自家的小板凳上學。
那板凳年代久遠,做工粗糙,板凳上膩了一層黑污,刷洗多遍也不能顯出原色。凳雖小,但不玲瓏,凳腿上的木疙瘩,更顯示出了它的笨重。
凳腿同凳面的接榫處晃盪不安,如狗竇大開,齜牙咧嘴,偶爾挪一下屁股,就會被隔着褲子夾住。被夾了屁股我也不作聲,我不作聲不是因為不疼,而是不想令人知道這個板凳帶給我很大的痛苦。我自我安慰道,只要不亂動,就不會被夾住。
令我沮喪的最大問題,是這個凳子的醜態與高度。醜就不必多説了,它的腿腳似患了嚴重的風濕,臉面似三十年未曾洗浴的瘋子。關鍵是它矮,旁的小朋友板正的課凳,都是二十八公分高的,我的只有十幾公分,整個教室的凹點就是我。
如果不想被課桌淹沒,我就得將我的小板凳撂倒,凳面豎起來,這就有二十公分高,縮短了我與其他同學的差距。這令我不得不思考一個問題,我也是正兒八經來育紅班上學的,同樣都是社會主義接班人,為什麼別人有的福分我沒有?我把我的想法告訴了我媽,我媽又把我的想法告訴了老師,老師在課間湊過來,輕聲問我:“是想和大家坐一樣的凳子嗎?”我點點頭。老師説:“那我去木匠那裏問問,看他還有沒有同樣的凳子。”我等了很多天也沒消息,後來她終於告訴我:“木匠那裏沒有一樣的凳子了,其實家裏的凳子也很好。我給你調一下座位,你先坐在第一排,等下學期我們再買新的給你好不好?”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不點頭。我沒有點頭是因為我不想答應,我沒有不點頭是因為老師的請求合情合理,我還是不要因為自己而給老師添麻煩。我的苦無處訴説,就同我二叔講。我二叔説:“自己帶的不好嗎?為什麼非要跟別人一樣?”我二叔是本村第一個敢穿喇叭褲的男人,姑娘們曾為他傾倒。姑娘們是精明的,她們傾倒了不長時間,就發現我二叔除了和城裏人的浪一樣以外,其他方面都和城裏人有着本質的區別,所以就不傾倒了。現在,他已變成了一個持重老成的人,頗有勘破三春景不長的意味。他嘿嘿笑道:“以前凳子都從家裏帶,課桌就是兩頭壘土坯,中間放板子,板子不牢穩,一寫字就亂晃,也不耽誤我們學文化。
你不想上學就説不想上學,不要找客觀因素。”他的論斷是一派胡言,我沒有不想上學,要説不想上學,是他兒子不想上學,總找各種各樣的理由請假,除了吃和玩,對別的一律沒有興趣。育紅班的課業對我來説再簡單不過,我只是想換個課凳。為我尋凳子的老師已經做好了半年以後再説的打算,而別的老師則至多關問一句,就別無他話了。那天,同學們正在畫畫,我坐着累了,扭動了一下,又夾了屁股,於是略微站起來挪凳子。
教畫畫的老師正在台上看一本厚厚的書,見我在異動,便説:“你老實一點,要是不想畫,你就出去站着。”這導致我從想上學變得不想上學,我不想上學的念頭與日俱增。那天中午放學回家,我媽正在院子裏用白駁鐵皮大盆洗衣服,我站在那裏同她説:“我不想上學了,我想待在家裏。”我媽手裏的衣服在搓衣板上,盆邊捲起千堆雪。“不行,”她説,“你可以休息半天,你還得告訴我你為什麼不想去上學。”望着我,遲疑了一會兒,她問:“是不是你老師還沒給你弄新凳子?”“嗯。”“是不是想要新凳子?”“是。”
第二天,我的母親跟我一起去學校,她量好了凳子的尺寸,一一記下來,便風風火火地朝鎮上走去,去找王木匠了。王木匠那時候正在給鎮政府的辦公室打造一整套辦公桌和辦公椅,他和他姓餘的老婆沒日沒夜地忙活這個大活,對送上門來的其他活計,能延宕就延宕,不能延宕的就不接。
我媽走到他家的大院時,他和他的老婆正拿着砂紙彎着腰打磨桌面。本來別的活一律不接,但最終竟應了下來。只是他給的價有點貴,和育紅班的學費一樣,都是五塊錢。倘使不是這個價,他也不會做。王木匠插空做了個和幼兒園——雖早就改叫幼兒園,但大人依舊管它叫育紅班——裏一樣的新板凳。
我擁有了我的新板凳,如同齊天大聖拿到了金箍棒,摘掉了緊箍咒,如同枯木獲得了新生。舊板凳回到了它原來的地方,被人在廚屋灶前燒鍋時坐。它不在的時候,是幾塊磚頭接了它的力。我望見它孤零零地站在灶前的時候,覺得還是應感謝它。
這是因為我浪子回頭的二叔跟我講了一段他同桌的往事:“我們那時候,凳子從家裏帶,我同桌,一個人很老實的女的,家裏連個凳子都沒有,就不帶。聽課、讀書、寫字,都半蹲着。”後來他那個人很老實的同桌,和他一樣都是初中沒上完就輟學。
她在地裏掰棒子的時候被蟲子咬了,全身都起了被蚊蟲叮咬模樣的疙瘩,沒幾天就死了。鑑於這個故事,我還是應感謝我的舊板凳,沒有它,我也得半蹲着上學,或許還要更早地重複那些昔日裏令人悲慽的故事。但由於它經常夾我的腚,夾得很疼,經過修理依然不知悔改,這是很大的錯誤。
將功不能補過,理應寫三百字檢討。但它不是人,連畜生都不是,我不和它一般見識。長大以後,凡我見了小板凳,總會想起它邋遢而又敦厚的樣子。也終於知道,它是好是壞,是對是錯,都與它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