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號漢奸 |一狼千羊(四)_風聞
思南君-金融学博士,政策研究员,注册会计师2018-09-30 22:57
這是“一狼千羊”系列的第四篇,最早發於本人公號“思南曰歸”
憤怒的小人物
曾經閲讀漢朝史料的時候,我總是在想,為何在戰國時期恐懼李牧、秦朝被蒙恬打得滿地找牙的匈奴人,漢朝時卻可以在雙方的戰略博弈中保持如此綿長的強勢期。後來才漸漸明白,世界上唯一不變的是變化。中央之國的內部混亂是一個原因,匈奴在北方的整合是一個原因,而不可以忽視的,還有匈奴人戰略思維的一次升級。歷史似乎跟漢朝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主導這次戰略思維升級的是一個在漢朝社會幾乎不被人所重視的如假包換的小人物,而導致這次戰略思維升級出現的導火索則是一次普通的和親活動。
鑑於匈奴人此次升維對漢朝帶來的不利影響,這一小人物被許多人稱為中國歷史上的頭號“漢奸”。頭號,總的來説是個極好的形容詞,哪怕是在青樓妓館做個“頭牌”,那也是會擁躉無數的,可是在後面加個“漢奸”,就不是那麼好了。頭號的詞義自然不需解釋,但是“漢奸”這個詞,卻還是要稍費筆墨闡述一下。説起“漢奸”,這些年似乎在一些輿論中露臉的頻率甚高,稱其是一把攻擊利器並不為過。在該詞的諸多使用者眼裏,似乎在我們身邊,總有一些人每日處心積慮要賣國求榮一般,其範圍之廣,乃至許多研究中國北方民族史的學者也跟着躺了槍。現實中是不是真有那麼多壞人且放一邊,“漢奸”在當代中國人心中的形象確實糟糕的很。近的來説,跟着日本鬼子做翻譯的是漢奸,給日本鬼子指路的是漢奸,遠一點來説,明末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吳三桂是漢奸,南宋迫害嶽少保的秦長腳也是漢奸。一言以蔽之,漢奸就是犯了不赦之罪,人人皆可殺的。只是愛國青年高舉民族主義旗幟的時候,可能沒有想到,“漢奸”一詞出現得遠比他們想象的晚,其最初的含義也與今日大相徑庭。
一種曾被廣泛採信的説法認為,“漢奸”一詞,最初出現在宋人王明清的 《玉照新志》之中,原文曾説到 “檜既陷此,無以自存,乃日侍於漢奸戚悟室之門”。美國著名的中國史學者魏斐德也據此提出“‘漢奸’這一複合詞最早流行於宋代,指為女真人的金朝充當密探的漢族(即中國) 官員”。顯然,這一説法與我們對秦檜的一貫認識是吻合的,可惜該説隨着學者考證多個版本的《玉照新志》均無該詞而被證偽。另一種逐漸佔據主流的説法則是“漢奸”一詞至遲誕生於明末中央政府治理和經營西南土司地區的過程之中,其原意是“漢人中的敗類”,認為西南土司反叛朝廷,正是受了這些不法漢人的挑撥離間。可惜明朝官方雖然創設了這一詞義,卻因自身統治日薄西山而無力將其影響繼續擴大,真正將其發揚光大推開使用的是身為滿人的雍正皇帝,其使用該詞的語境與明末類似,只是由於作為異族入主中原,對漢人的猜忌無可避免,因此意境便頗有微妙之感。隨着時代的變化,這一用詞也不再限於西南邊疆,但凡涉及華夷交接出了問題,查拿漢奸就一定是官僚的必做功課。翻看《清實錄》,從雍正到光緒,“漢奸”一詞一共出現了578次,而發生鴉片戰爭的道光年間就有360次。至於認為“漢奸”一詞緣起漢朝的説法, 由於沒有交代出處,在學術界的實際影響反而是最小的。
由此可見,早先的“漢奸”不過是那種給朝廷搗亂的人,與出賣所謂民族利益倒沒有直接關係。朝廷當然永遠是正義和高尚的化身,那搗亂的自然就是見不得大家幸福生活的“敗類”,換句話講,在宋高宗指揮下構陷岳飛父子的不是漢奸,而為岳飛鳴冤叫屈的皇叔趙士㒟之流反而確鑿無誤。可謂啼笑皆非。
然而不論詞義如何變遷,“漢奸”一詞的出現與“漢奸”現象的出現畢竟並不等同。言歸正傳,説回我們的小人物,一方面確實給大漢朝廷搗了亂,另一方面從現代民族主義的角度看也很是賣力地出賣了自家祖國利益,無論從古至今,也都夠得上“漢奸”稱號了。
那麼,他姓誰名甚,怎麼就從漢地跑去了匈奴呢?又是如何開始其搗亂歷程,開啓人生高光時刻的呢?
一切開始於冒頓單于的兒子走上領導崗位。
婚喪嫁娶,是中國人生活的大事。放眼今日,大凡找到正經工作之後,及早找個如花美眷結婚,也是一種普遍的社會思潮。冒頓單于死了,走完了他戰鬥的一生,並不意味着匈奴人的戰鬥結束,兒子老上單于還要繼續帶領大家在廣闊天地中奮鬥。匈奴換領導雖比不得自家換領導,但是走動還是必要的。所謂走關係走關係,關係就是走出來的,何況老上單于剛找到了新的好工作,也該給他介紹個好對象,如此成家立業,有了娛樂活動,玩得不亦樂乎,或許也就可以懶得南下武裝遊行了。
於是新的一次和親活動緊張地啓動了起來。和親不止是一次婚姻,還是一種交易方式,哪怕到了今天,結婚也還有嫁妝聘禮。當然,匈奴強勢,讓他們給聘禮是不切實際的,但自家該準備的還是要積極準備。除了各色物品,人員選派也是重中之重。在有關部門遴選的名單裏,就有一個來自燕地的宦官——中行説:
老上稽粥單于初立,文帝復遣宗人女翁主為單于閼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説傅翁主。
一看到這個名字,就感覺此人未必尋常。為何?因為在春秋戰國時期,這是個很厲害的家族,晉國執政的六大家(智、韓、趙、魏、範、中行)之一是也。只是兵連禍結數百年,曾經的志得意滿已是過眼雲煙。不知道中行説是否曾為自己家族的歷史變遷唏噓不已,但至少從他之後的表現來看,他還是具有十足的名門風範的。一般人聽到組織選派,去好的地方自然歡呼雀躍,去不好的地方也只能默默接受,也許就是命吧,不是説與天爭與人爭莫與命爭麼?可是,中行説卻沒有選擇尋常的套路,而是表示明確的拒絕,並附帶了威脅條件,稱你們如果一定要我去,我一定會以實際行動給漢朝製造麻煩的,你們可不要後悔:
説不欲行,漢強使之。説曰:“必我也,為漢患者”。
不知道是上頭點名他非去不可,還是相關工作負責人覺得他腦筋不好,最終他也還是被編入了去北國風塵的隊伍中。按我的想法,中行説這樣説確實不夠高明,你不想去,至少也得搞點意思,來給大家意思意思,這樣大家感到不好意思,也就不送你去了,偏偏扯這些有的沒的。經濟學裏有一個概念,叫做不可置信的威脅,而中行説這樣一個毫無地位的宦官,隨口説幾句狂言,顯然是符合這個概念的。既然不可置信,那看來也不過是個套路。自古深情留不住,總是套路得人心,這也就沒有必要向上彙報了,此時朝廷的中心工作是和親,一切都要為中心工作服務讓路,其它的事,全都應該靠邊站。
去匈奴單于王庭道阻且長,既然事情已經沒有了轉圜餘地,那就不妨爺們一把,歷史沒有記載中行説路上的所思所想,但我認為他一定把自己行動方案的腹稿都打好了。因為一到匈奴,他就去表明了歸順的心跡,並且得到了單于的賞識:
中行説既至,因降單于,單于愛幸之。
單于的賞識和寵信不是沒有來由的,因為中行説成了匈奴最偉大的戰略家,對於一個正強勁向上的族羣來説,多一個有見識的人給大家指指方向,也是好的。顧問顧問,原本就是顧得上就問一句,何況這位顧問態度積極呢?英雄不問出處,而遊牧民族也沒有虛偽做作的那一套,只要有兩把刷子,就可以給你足夠的空間去揮灑。宦官不宦官的並不重要。
對於曾經被人輕視的中行説來講,知遇之恩,莫過如此了。
匈奴的核心競爭力
中行説到了匈奴,應該説客觀上也做了許多有益於人類文明進步的工作,從某個角度來看,説他是個文化使者也並不為過。儘管匈奴已經建立了一套粗具規模的統治體系,但是在社會管理的精細化水平上卻還有很大的改進空間,確切地説,此時的匈奴連基本的記事和計數都不擅長。記事和計數可是基本的文化素質,所謂“吃不窮,用不窮,人無算計一世窮”,當年毛主席回憶自己的父親,談及其讓自己讀書的目的,也不過就是希望他學會記賬好繼承那點小小的家業把平平淡淡的生活過下去。而事實上,有點家業的人,對計數完全麻木的也畢竟是少數,近年來傳出的某些鉅貪,為了搞清自己收受賄賂的多少,一把年紀了還跨專業自學會計學,雖説傳為笑柄,可其中勤懇,倒也多少讓人體會的到。中行説肯定沒有見過現金堆砌的牆和鋪成的牀,但對於計數和記事的重要性也有清楚的認識,於是便手把手教匈奴人分條記事的方法,幫助他們來核算和記載自己部落的人口牲畜數量:
於是説教單于左右疏記,以計識其人眾畜牧。
或許是摸清了家底以後更有底氣,加上匈奴控弦數十萬的武力支持,中行説還進一步要求匈奴人在對漢朝來往的“國書”上多下苦功。一是尺寸上要做得比漢朝來信長兩寸;二是説話上氣勢要蓋過一頭,努力營造出上級部門對下級部門去文的氛圍:
漢遺單于書,以尺一牘,辭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于無恙”,所以遺物及言語云雲。中行説令單于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長大,倨驁其辭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于,敬問漢皇帝無恙”,所以遺物言語亦云雲。
説這只是為了在文辭上鬥機鋒,恐怕也小看了中行説的用心。皇帝不過是中央之國統治者自創的名詞,而“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就不同了,體現的是對合法性的強調,就像漢家皇帝喜歡自稱天子一樣。不過如果僅僅是如此,那漢朝寬宏大量也未必不可。自家文牘尺寸小,可以説成是考慮環保節約;對方稱號上雖然長了一些,但是嚴格推敲,似乎也沒有超過平起平坐的範圍。國書問題如果不是問題,那麼教別人數數羊、寫寫微博就更沒什麼了。
假如中行説只做了這些,那也夠不上戰略家的稱號了;而他在後世也可能不會被人咬牙切齒封為“頭號漢奸”,而是促進民族和睦的先進典型,儘管由於卑微的出身和特殊的原工作,無法享受文成公主那樣的美譽,但至少也有希望躋身正面人物。
不過歷史是不能被假設的,中行説所謂的“為漢患者”不是空話,而他落實的具體行動,則是幫匈奴人找到了自己的核心競爭力,更進一步地,是讓匈奴人對漢匈博弈的規律有了清楚的瞭解。
毫無疑問,在漢初的相當長年月裏,匈奴的軍事實力是超過漢朝的。軍事實力的差異,不能僅僅用數字來衡量,還要考慮結構性的差異。漢朝的軍隊,或者説對應的兵役類型有三種,一是中央軍也就是南、北兩軍,負責守衞皇宮和京都;二是邊郡的戍卒;三是留在地方的國民軍隊,儘管成年壯丁有服役的義務,但這種服役並不能脱離農業生產,前兩種類型的服役自二十三歲始,原因就在於男子二十成丁,“三年耕,有一年之蓄”,只有最後一種不脱離地方的從二十歲始。由此雖然國家有事,三類部隊都可調用,但若匈奴入邊,卻是沒法集全國之力對付的。從兵種上看,作為農耕民族武裝力量的漢軍士兵多以步兵為主,機動力和麪對騎兵衝擊時的戰鬥力都受到考驗。因此儘管漢朝幅員遼闊,匈奴不可能動征服漢朝全境的念頭,可是在局部戰場上,“士力能彎弓,盡為甲騎”,來去如風的匈奴軍隊對漢軍無疑擁有碾壓性的優勢。有這樣的支撐,為何匈奴卻“屈尊”於漢朝的和親政策呢?
中行説敏鋭地發現,這與“單于好漢繒絮食物”有關。當然,衣食住行,是人的基本消費需求。住行和自己所處的自然環境有關,習慣成自然,也沒什麼必然的優劣之説,可是衣食卻不同,人總是難免喜歡穿得舒服和漂亮,吃得精美和可口。食不厭精膾不厭細,聖人誠不我欺。但是戰略家之所以為戰略家,就是要有一種從普通人習以為常的現象中找到深刻內涵的能力。匈奴人喜歡漢朝的服飾和食物,希望通過和親和互市的方式便利獲取,在中行説看來隱藏着至少兩大風險。
首先是很高的貿易依存度風險。和親也好,互市也罷,放在現代經濟學的框架中分析,就是兩個經濟體進行等價交換的方式。但是問題在於,匈奴人通過交易獲取了漢朝的物產,卻沒法獲取自己生產的能力,而匈奴人提供的產出,原本就不是漢朝所必需的。畢竟,和親和互市,是漢朝換取和平的途徑,匈奴人拿出來的實物,反而不是漢朝的追求。如是長此以往,匈奴對漢朝貨物的依賴就會越來越大,一旦貿易中斷,或者實施經濟制裁,匈奴的經濟循環就面臨着斷裂的風險。
而在純經濟層面的風險之上,還有更為可怕的文化征服風險。之所以有貿易的出現,原因就在於漢匈之間有生產方式的顯著差異。漢匈之間軍事力量的不對等,軍事博弈的不對等,其根源也是來自於兩者基本經濟模式的迥異。差異化的生產方式和生活環境,孕育了差異化的文化習俗。中央之國是農耕民族,強調安土重遷,安居樂業,喜歡土地,親近土地,閒來還搞出一套禮樂文化,哪怕到了今天也是日日追求自有房產不已;而匈奴則是遊牧民族,逐水草而居,順天時而動,縱身馬背穿越河流山川,天生放蕩浪漫。雙方各活各的,互有優劣,便是誰都制服不了誰。而今,長城之下成了市場,匈奴人也開始像漢朝人一樣穿得花枝招展,吃得精工細作,恐怕不久就會喪失自己的民族特性,最後不僅會在生活方式和習慣上與南邊趨同,還會因為自身經濟稟賦的特點淪為漢朝的附庸。昔日趙武靈王北抗胡人,用的是胡服騎射的一套,而今匈奴人卻要反其道行之,在中行説看來那簡直是極為愚蠢可怕的舉動。
後世滿清統治者意識到的危險,中行説兩千年前就看到了。於是,便有了他對單于那段誠懇的進言:
中行説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然所以強之者,以衣食異,無仰於漢。今單于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於漢矣。其得漢絮繒,以馳草棘中,衣褲皆裂弊,以視不如旃裘堅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視不如重酪之便美也。”
匈奴論人口,還不到漢朝的一個郡,從人力資源的角度來説是無論如何不能與漢朝匹敵的。可為何可以讓漢朝如此害怕?原因就在於自身獨特的生產生活方式,不需要仰漢朝鼻息。而如果匈奴的最高領導層都喜歡漢朝的器物,那麼不需要多久,漢朝就可以實現對匈奴的和平演變。要在具有新的歷史特點的偉大斗爭中教育人民,領導人就必須以身作則。拿到漢朝的衣服,就穿了去荊棘草叢中騎馬跑一圈,等到衣服都破了,就可以向大家説明這東西中看不中用;收到漢朝的食物就全部扔掉,跟大家展示自己更加喜歡羊肉乳酪。
話説得極其簡明,邏輯卻十分清晰。不僅擺事實,説問題,講道理,連對策也設計好了。在中行説的描述來看,漢朝的和親和互市哪裏是權宜之計,分明是一個巨大的陰謀,這恐怕是漢朝的統治者都沒有意識到的。要是早有“匈奴侈心一開,吾事濟矣”的認識,那就匈奴喜歡什麼就送什麼,讓他們腐敗;他們腐敗掉了,我們的事業也就有希望了。送禮就可以把對方送“死”,有如此強力的糖衣炮彈,又何須每天在隨時可能到來的鐵蹄下戰戰兢兢過日子。
不知道如果中行説在漢朝獲得提拔成為首席,是不是會反過來提出這樣的建議,但他最終畢竟是在匈奴提出了走具有匈奴特色發展道路的理論。不得不説這是有極高戰略眼光的。而老上單于也是明白人,迅速採納了其建議。
所以,有時候覺得,如果財務狀況不是太差,每個公司還是要在拴心留人方面做得更有誠意一些比較好。
第三個自信
經過一段時期的努力,中行説為匈奴單于及單于治下的臣民樹立了道路自信和文化自信,但他認為光是不穿漢朝的衣服、不吃漢朝的食物還不夠。要讓匈奴人安安心心地把差異化特色發展道路走下去,還有一點更為關鍵,那就是,不能聽漢朝人説教的道理。
在匈奴人的具體背景下,理論自信比道路自信和文化自信還要重要。漢朝人每次來,除了帶來該帶的東西,也經常趁機夾帶私貨,散播一些別有用心的言論。其實也不能説漢朝使團有什麼傾覆匈奴政權的意圖,只是在漢朝人看來,這些“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禮義”[xvii]的匈奴人表現粗俗,平時也不讀書,只知道騎在馬上吼叫奔跑,是不折不扣的沒有文化的野蠻人。雖説自家打架打不過對方,可是打嘴仗還是有勝算,也多少可以顯示一下優越感。而匈奴人呢,“寬則隨畜田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自小生長於馬背,打打殺殺有一套,可是要他們坐而論道確實為難。每次漢使前來要求座談,收了東西又不好拒絕,可一旦坐下來談了,對方便是對自己風俗習慣一頓責難,根本無從辯駁。這樣時間一長,也難免會對自家的文明產生自卑和懷疑。由於漢使的座談往往變成主題演講,匈奴人每次都變成在潛移默化地聽對方講道理。
這種被動的局面,在中行説來到匈奴以後,終於有了得到改觀的希望。
漢朝使團又來了,例行故事,又想對匈奴進行一次深刻的思想教育。話題呢,首先是從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開始的。漢使直言不諱,説你們匈奴就是野蠻民族,為什麼呢,因為你們不尊老敬老,特別輕視老年人。中行説聽到以後,立刻反問,那在你們漢朝,每當年輕人將要出征戍邊之時,家裏的老人不也是將好食物好衣服拿出來給出行之人嗎?在我們匈奴也是一樣,老人體弱不能打仗,所以將好東西留給年輕人用度,通過保障年輕人的需求,從而保衞部落包括老人的安全。兩方的做法出發點是相同的,為何你們就是文明人,匈奴就成了輕視老年人的野蠻人呢?
漢使或言匈奴俗賤老,中行説窮漢使曰:“而漢俗屯戍從軍當發者,其親豈不自奪温厚肥美齎送飲食行者乎?”漢使曰:“然。”説曰:“匈奴明以攻戰為事,老弱不能鬥,故以其肥美飲食壯健以自衞,如此父子各得相保,何以言匈奴輕老也?”
漢朝使臣一看雙重標準駁不倒中行説,便又找了另一個人倫方面的新話題。説在你們匈奴,一旦父親死了,兒子就要以母親為妻,兄弟死了,又要以兄弟遺孀為妻,這不就是赤裸裸的亂倫麼?誰知中行説卻不慌不忙,回應説,匈奴的品質就講求簡約,不搞什麼繁文縟節,在簡單的世界裏,大家活得反而自在,治理起來也方便。這樣的風俗確實有,究其原因,是為了保證種族血脈一直延續,輩分雖然可能有混亂,卻始終還是一家人,權力和財富一直由血親來傳承。而反觀漢朝,雖然搞得十分正派,表面上從來對亂倫婚姻深惡痛絕,可實際上卻經常搞陰謀詭計,家族內部常常自相殘殺以致於改朝換姓。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原來就本末倒置了,又有何面目秀優越感呢?你們這些居住在土石屋子裏的人,不要每次再來絮絮叨叨説這些話了:
漢使曰:“匈奴父子同穹廬卧。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盡妻其妻。無冠帶之節、闕庭之禮。”中行説曰:“匈奴之俗,食畜肉,飲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飲水,隨時轉移。故其急則人習騎射,寬則人樂無事。約束徑,易行;君臣簡,可久。一國之政猶一體也。父兄死,則妻其妻,惡種姓之失也。故匈奴雖亂,必立宗種。今中國雖陽不取其父兄之妻,親屬益疏則相殺,至到易姓,皆從此類也。且禮義之弊,上下交怨,而室屋之極,生力屈焉。伕力耕桑以求衣食,築城郭以自備,故其民急則不習戰攻,緩則罷於作業,嗟土室之人,顧無喋喋佔佔,冠固何當!”
話説到此,中行説已經徹底駁倒了漢使。他不是辯論賽選手,也不是以辯論為業的人,水平卻一點不輸現代辯友。不過在他看來,這並不是簡單的辯論,而是一次幫匈奴人樹立理論自信的活生生的課堂教學。從此以後,他也不再屑於與漢使再進行細節辯論,而是以匈奴的簡約品質明明白白地甩下幾句硬話:
自是之後,漢使欲辯論者,中行説輒曰:“漢使毋多言,顧漢所輸匈奴繒絮米櫱,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何以言為乎?且所給備善則已,不備善而苦惡,則候秋孰,以騎馳蹂乃稼穡也。”
漢朝想要維護好和匈奴的關係,很簡單。你們只要按期將該送來的布匹絲綢米糧保質保量盡善盡美送來就可以。如若不然,等到秋熟之時,就等着我們的鐵騎南下,盡情蹂躪你們待收的莊稼吧!
簡單,直接,明瞭,粗暴。一口唾沫一根釘,這語言就像匈奴騎兵的馬蹄一般踏在漢朝人的心上。
當然,要把威脅落在實處,光有語言恫嚇還不夠,行動上的效率也要保證。為達此目的,還需要將自己掌握的漢朝的情況一一通報,將知識轉化為生產力,所謂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中行説)日夜教單于候利害處。
中行説對匈奴的幫助誠然是方方面面立竿見影的。遊牧民族不通兵法,以往對漢作戰(劫掠),基本就是東打一槍西放一炮,所謂戰果多看運氣,倒也符合看天吃飯的樸素原則;而如今有了中行説全力襄助,則是事半功倍,一打一個準。不論大打小鬧,漢朝的北方邊郡自然更加不得安寧。
都説不怕流氓,就怕流氓有文化。對流氓來説,什麼是最大的文化呢,無非是博弈的規律罷了。中行説教會匈奴的一套,有時想來,單純從戰略層面來看,其精髓倒是被當今那個總是在不經意間攪弄世界風雲的東北亞小國運用得爐火純青。
作為絕對實力層面的弱者,因其可能的特質,反倒未必就沒有自己的資本。強者未必恆強,弱者未必恆弱。若要長久,則一定要放棄單純的速度追求,以慢制快,以弱勝強,水滴石穿。要保護自己,生存以致強大,就不能隨便遷就所謂的普世規則;要保留自己的博弈資本,就不能和別人降到同一維度。不要為了別人暫時擁有而自己暫時沒有卻看上去美好的東西去做不喜歡的選擇,沒有了獨立性,沒有了奇異性,那作為弱者便絕對是沒有生存空間的。
戰略規律就是戰略規律,世俗的道德在其間沒有任何力量。
中行説,一個沒有人認為會翻起什麼浪頭的小人物,就這樣在漢匈博弈的雙方之間興起了巨大波瀾。文景之後即位的武帝劉徹,儘管接過的不再是個爛攤子,可面臨的卻已是自己祖輩沒有見過的更為強大的匈奴。如何在這一博局中打開缺口,解決漢匈關係的燙手山芋,他所倚重的就是一個字:
“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