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忠與眾誹:大清海上戰神李長庚之死_風聞
飞fly-2018-09-30 14:32
孤忠與眾誹:大清海上戰神李長庚之死
楊仁飛
前言:
“粵海、閩天接燧烽,大星如鬥墜殘冬;一生精氣乘箕尾,百戰功名稱鼎鍾。死後人知真盡節,生前帝許得崇封。至尊震悼廷臣哭,早有孤忠動九重”。“六載相依作弟兄,節樓風雨共籌兵;手中曾擊千舟盜,海上如連萬里城。絕吭原知關氣數,寄牙早已斷歸情。誰憐伯道終無子,好與殷勤待館甥”。—— 阮元
一代海上英雄李長庚,58年的人生,註定是坎坷的一生。
嘉慶皇帝獲悉李長庚死訊時,“震哭之”,披閲奏摺不禁為之墮淚,頌其身先士卒,治兵有紀律,加封三等壯烈伯,承襲十六次,並令同安地方官立祠春秋紀念,派浙江巡撫張師誠親往同安代為祭奠。陽湖文學派的創始人惲敬(1757—1817,字子居,號簡堂,江蘇陽湖,今常州人)為其寫墓闕銘。浙江巡撫阮元為其寫傳,敍述其一生的功績。阮元在寧波為前提督壯烈伯李忠毅公建昭忠祠,李長庚的部屬總兵許松年後來在金門建昭忠祠,專門祭祀海上陣亡的李長庚、定海總兵羅江太、温州總兵胡振聲等。
廈門大學裏的清石碑
廈門大學上弦場東、建南樓羣左前側靠近海濱的一角高地上,有一座淺黃花崗石亭保護起來的石碑,靜靜地矗立在那裏,前方海面已被一些建築物擋住。這座碑亭建於清嘉慶七年(1802年),上面刻寫的《建蓋大小擔山寨城紀略》,敍述了金廈出入口大擔小擔山寨城修築的歷史。
這一年五月初一日(5月31日)同安籍的海盜蔡牽率數百人駕船乘夜襲擊了大、小擔島,倉促應戰的守島士兵被殺、火炮被搶。為了修復、加固大、小擔的防衞力量,當時閩浙總督玉德號召地方官員與商家捐款,修築城寨二座,兵房九間。
汪洋大盜蔡牽
這塊碑文的撰記者是閩浙總督玉德,他剛接下總督位置才不過一年五個月的時間。
就在玉德上任的這一年嘉慶五年(1800年),祖居同安的蔡牽收編了活躍在閩浙海面的鳳尾與水澳幫,成為真正意義上的汪洋大盜。
乾隆末年、嘉慶初年東南海上多海盜與陸上盜匪,其中海上有福建鳳尾幫、水澳邦、蔡牽幫。這一年時任浙江巡撫的阮元(後任兩廣總督)就閩浙粵三省的海盜問題上書嘉慶皇帝,稱若不剿滅,將會漸漸地釀成巨夥。蔡牽就是阮元擔心的海上巨夥,海盜集團。這一樁蔡牽襲擊廈門大學對面的大、小擔島的大案雖然被推遲上報,但還是驚動了紫禁城裏的嘉慶皇帝。
而蔡牽真正的對手同鄉李長庚,武進士出身,在之後與蔡牽海盜集團開展數不清的“貓捉老鼠”的激烈撕殺中成長起來,成為一名海上驍將。
然而對李成庚來説,手中曾擊千舟盜,海上如連萬里城,風濤裏去、風濤裏來,一生與海為伍,保衞海疆成為他一生的信條。然而他的官場生涯並不平坦,儘管李長庚在浙江任職時得到了時任浙江巡撫阮元的青睞與欣賞,成為亦師亦友的關係,但是他卻遇到了兩位對他似乎抱有極大成見的閩浙總督玉德與他的繼任者阿林保,數次被彈劾,甚至被革去花翎、頂戴,處於戴罪立功的狀態。
李成庚的多舛的悲劇命運,正是乾嘉以來清廷吏治廢馳、盜匪民變四起的必然結果,印證了“自古英雄多磨難”這一定律。
武進士、提督、總統
《建威將軍浙江提督總兵官追封三等壯烈伯忠毅李公長庚神道碑文》記載,嘉慶二年(1796年),授李長庚澎湖副將、定海鎮總兵。嘉慶皇帝曾召見,諭曰:“汝勤於捕盜,故有此授”。
在清代,提督全稱為提督軍務總兵官,統轄一省陸路或水路官兵,通常是清朝各省綠營最高主管官,按職能分為陸路提督與水師提督。清代在各地各省12名陸路提督與3名水師提督。提督一般為從一品官,受“總督”指揮。
上司阮元變師友
嘉慶五年五月浙江巡撫阮元上奏朝廷,稱艇匪驟入浙境。嘉慶皇帝認為,浙省海疆土盜甚多,艇匪鳳尾、蔡牽等幫肆行勾結為害、押人勒索。在阮元的推薦下,嘉慶帝認為李長庚向來在洋捕盜,素有威望,曾經賞戴花翎,此次追剿艇匪,應令温州、黃岩兩鎮聽其關會,協同策應,以期號令專一,肅清洋麪,即命李長庚負責浙江水域的安全。嘉慶六年(1801)九月二十八日,朝廷正式任命浙江定海總兵李長庚為福建水師提督。
嘉慶九年,見海盜未能平息,且有不斷擴散的趨勢,阮元再次上書請李長庚總統閩浙兩省的水師。因此,阮元在祭文中稱自己與李長庚有“同志氣”,“六載相依作弟兄,節樓風雨共籌兵”(《台灣詩鈔》卷四)。
治水師有規範
嘉慶五年,李長庚上任水師提督之始,就遂條嚴申軍令,統一海上指揮。第一條是下達行旗令,便於協調各支水師:“定海鎮船居中軍,用黃旗,總領用五色方旗;黃、温二鎮居左,用紅旗,總領用五色尖旗;閩鎮居右,用白船,總領用五色尖旗。”早晚、是否遇賊都有不同的旗令:“中軍船晝行插五色旗,夜懸三燈;將領二燈、弁兵一燈。中軍旗起頭篷之後,掌進號一次者紅旗行,二次者白旗行,三次者黃旗行。””遇賊船,無論何鎮先見者,即插本色旗,使後船見之;仍視中軍所持五色方旗所指,前後四方隨指追攻。若中軍掛五色旗於大篷者,收兵”。
此外他制定水師行動規則與罰則:“何隊犯令,即罪其領隊者”;“遇大盜宜安靜,前後左右以旗進退之,遲者、亂者按以軍法”;“既追盜,盜返篷擊我,我毋避;如有船陷賊,本隊遲救者罪其長”;“追捕遇無風時,必加櫓;若心怯,將篷或松、或緊者,罪之”;“前船若速,必回待後船;後船不加速而亦回住者,罪之”;“泊舟,各總領船插黑旗,禁縱兵上岸”;“兵船遇礁門必魚貫,爭先者罪舵工”。
李長庚信賞必罰,凡是他手下,“自偏裨下至隊長水手,耳目心志如一,人人皆可用”。正是嚴格治理水師,李長庚為清代培養了一批得力的將士,包括江西籍台灣人王保祿與金門人邱良功等人。
玉德上奏彈劾 長庚無緣福建水師提督
對李長庚來説,頂頭上司、閩浙兩省的最高長官玉德給他來了下馬威,而且是在皇帝任命他為福建水師提督之後的兩個月內:要求迴避、彈劾。
玉德首先稱李長庚是福建人須迴避,不得擔任福建水師提督,並稱李長庚心氣粗浮,未能勝任提調官兵、統轄全省水師之任。而嘉慶皇帝自然不信,稱親自檢查過李長庚任水師總兵期間的經歷考語,其中海盜有“寧遇一千兵,莫遇李長庚”的説法,而且之前玉德給的評語裏也稱李長庚為“勇幹有為、調度有方,為水師出色之員”,直指玉德自相矛盾,要求玉德“於所屬文武,務宜秉公確核、詳慎密陳,不得以一時愛憎,任意軒輊”。但是嘉慶帝還是考慮一把手的意見,調李長庚為浙江提督,浙江提督蒼保轉任福建水師提督。
閩浙總督玉德是一個不懂軍事,也不惜才、愛才的閩浙兩省最高長官。在盜匪橫行的時代,他於嘉慶七年(1802年)曾奏請除去軍營、水師操演鎗箭上的釘星,射的靶也改用梅針箭荒唐的提議,被嘉慶皇帝都認為“不成話”,是“無知瞽説”,身為滿州總督卻懵然不知“本朝武備”,傳旨下申飭。
蔡牽使詐投降玉德信以為真
嘉慶七年(1802)五月三十一日,大擔、小擔受到蔡牽的洗劫。此事發生後的玉德在向朝廷上報時,將蔡牽登岸搶去大小擔汛炮及何定江追捕盜船擒獲盜犯六十名兩個案子混在一起,企圖掩蓋眼皮底下被海盜襲擊軍營的重大事實。六月十三日嘉慶皇帝專門就大小擔被搶一事,要求玉德一事一報,認為黑夜之中蔡牽盜船靠岸,守軍本應用炮轟擊,但卻被盜夥搶去,而且上報的傷亡中只有一名弁兵,可見平日弁兵不在崗位,私將炮位埋藏起來,説明海疆重地,營汛廢馳,直指問題所在(大清仁宗睿皇帝實錄)。
嘉慶八年(1803)正月,蔡牽匿定海北,李長庚率舟師乘夜突至,蔡牽隻身逃脱,待李長庚追至福建境內,蔡牽面臨糧藥盡、篷索朽爛的情況,於是遣其卧底同夥道員慶徠乞降於總督。玉德急於立功,一心招撫,甚至接受蔡牽的花言巧語:“果許降,勿令浙兵由上風來逼我”,玉德竟然聽信,調李長庚的浙兵居下風,等到蔡牽重修修整後,揚帆而去。此時玉德大怒,急令浙兵擊之,蔡牽早已逃之夭夭。
嘉慶八年六月,玉德、李殿圖(福建巡撫)上報蔡牽一夥竄到台灣鹿耳門滋擾,要求調閩兵赴台協剿。嘉慶帝聽聞之後,極為生氣,稱日久未能緝獲蔡牽團伙,今敢突入汕木寨騷擾,以致官兵被殺,實屬可恨,要求核查當時駐官各級道府官員、總兵是否第一時間馳往督捕。
勒限嚴拿蔡牽章程
在玉德拒絕李長庚擔任福建水師提督的兩年中,閩台接連遭受蔡牽一夥的騷擾,無奈之下,嘉慶帝於八年六月初七日再次下令知照阮元、李長庚上緊圍擒。
玉德獲悉此事後,是不是很鬱悶呢?這次不便將李長庚退回的玉德,給李長庚定下了緝拿蔡牽的期限,並商議“勒限嚴拿蔡牽章程”。李長庚後來在給巡撫清安泰的信中訴説心曲,稱總督玉德限令他一年剿滅蔡牽:“蔡牽有船八、九十,而長庚所統兵船僅相抵;浙江尚有邱搭、小肥賓等盜船三、四十,而三鎮兵船亦僅相抵:自揣兵力猶未足勝賊。用兵之道,知彼知己,謀出萬全。長庚自督府奏定勒限一年以來,趨蹈艱險、橫戈直前、出入死生、徒勞無成者,緣閩、浙洋麪三千餘裏,所在兵力單耎,祗恃長庚一軍往來逐捕;顧肩失股,賊反以逸待勞。前奉中旨‘勿事尾追’;今日之病,實在於此。竊謂兩省宜各厚集鸏䴀,隸之兩提督,使不分畛域,首尾策應;勿予賊暇,庶少有豸”。李長庚一言道盡其中的辛酸與委曲,道盡閩浙海盜無法剿滅的重要原因,更反映出李長庚不畏艱險,戮力報效朝廷的拳拳之心。
再去福建水師提督一職
嘉慶九年(1804)四月十七日,福建水師提督倪定得因疾病退休,調浙江提督李長庚為福建水師提督。這是嘉慶皇帝第二次任命李長庚為福建水師提督。同年夏天蔡牽率領大船八十餘艘,突然從台灣海面進入閩海,當時福建水師不敢出戰。恰好當時温州總兵胡振聲率浙船二十四艘至閩運木材,總督玉德即令胡振聲迎敵,而閩水師仍然不予支援,當時金門總兵吳奇貴、閩安協副將張世熊以風浪太大,遷延出海,屢催不進,延誤緝捕,以致蔡牽船隊發炮將胡振聲坐船焚燬,胡振聲當即身死。
總統閩浙所有捕盜船隻
嘉慶九年(1804)六月二十七日,當温州總兵船被蔡牽盜匪擲火焚燒,包括温州總兵胡振聲在內的官兵俱被殺害的消息傳來時,嘉慶帝不再猶豫,下令以後所有捕盜船隻,由提督李長庚總統,並知會浙江、江南各督撫、提、鎮派弁兵於所在洋麪一體緝捕(大清仁宗睿皇帝實錄,卷一百三十)。
實際上,嘉慶皇帝下諭旨任命浙江提督李長庚總統海上緝盜事宜這一舉動,實際上賦予了李長庚實實在在的軍事領事權,可以動用所有閩浙、江南的船隻。儘管李長庚仍是玉德的部屬,但李幾乎擁有了比一般水師提督更大的身份與權力。
但是當年閏六月李長庚率水師船隻四十六隻抵達澎湖、金門。嘉慶皇帝再降旨讓李長庚調浙江提督一職,而李長庚本人仍然留在福建,速靖海洋,俟剿捕蔡牽後再赴浙江赴任,而福建水師提督一職由廣東提督許文謨擔任(大清仁宗睿皇帝實錄,卷一百四十六)。
嘉慶九年八月份,玉德再次上書,以温州總兵被害官兵緝盜不力,將李長庚手下武將邱良功等四十九人一併革職留任、革去頂帶,各令戴罪立功。
限期、將蔡牽攻陷台灣與温州的責任推給李長庚與他的手下,這兩陰招,實際上繼續給李長庚下馬威,一方面要求李長庚完成玉德自己兩年多未完成的剿滅海盜的任務,另一方面將李長庚的手下革職戴罪立功,重創基層水師的士氣(大清仁宗睿皇帝實錄,卷一百三十三)。
李長庚的處境是尷尬的,總督玉德對他處處羈絆,福建水師幾乎不聽李長庚的號令。
各打五十大板
嘉慶十年(1805)七月,李長庚瞭解到蔡牽再次回到浙江洋麪之後,在定海青龍港洋麪與蔡牽進行了搏擊,嘉慶皇帝對李長庚的奏報表示滿意,認為所辦尚為出力。但是玉德隨後卻上奏稱,蔡牽北上浙江洋麪,李長庚所剿之匪是不是蔡牽一夥,浙省兵船都在李長庚處,倘若温州一帶防守空虛,不可不防盜匪上岸劫掠(大清仁宗睿皇帝實錄,卷一百五十一)。言下之意,玉德並不認同李長庚的功勞。
對於一直羈絆李長庚的玉德以及李長庚的恩怨,嘉慶皇帝各打五十大板:對李長庚説,“設蔡逆竟於海口逃脱,你應當想想自己應得何罪,恐怕不止革職拿問而已”。對玉德,嘉慶皇帝誡曰:“李長庚為水師傑出,宜用於要處;莫令往返奔波,徒勞無益也”。嘉慶也不滿他在福建多年,營伍廢馳,巡邏緝盜都流於形式公文,任意延玩,負恩曠職,降玉德二品頂戴,拔去花翎,先示薄懲,以觀後效。
嘉慶帝金口玉言擒蔡牽者封公候伯
時間又過去了一年,蔡牽與李長庚的海上持久戰並沒有結束。嘉慶十一年正月,蔡牽團伙重整旗鼓,並且堅起大旗,自稱鎮海王,還一舉攻入了台灣的鳳山縣城,登岸搶掠。無奈下,這一年嘉慶帝命賽衝阿(赫舍裏·賽衝阿,滿洲正黃旗人)為欽差大臣,李長庚、許文謨等提督、總兵均受賽阿衝將軍的節制。
此事的嘉慶皇帝對海盜頭痛不已,為了使賽阿衝赴台平安,他命令賽阿衝到天后宮代天子祭祠祈禱。正月二十六日,嘉慶明諭李長庚:蔡逆一犯,全責成該提督擒捕。“倘若能擒獲該犯,即公侯伯崇封,騰所不靳。”
嘉慶派親信暗查玉德與李長庚
嘉慶十一年二月底,嘉慶密諭江西巡撫温承惠,調他赴閩浙負責糧運事務:“蔡牽勾結台匪作亂,海面則沉舟鹿耳門阻隔內地兵船,陸路則豎旗聚眾圍攻府城。”嘉慶皇帝認為閩省督、撫漠不關心,玉德奏報匪情都是在半月以後,而福建巡撫李殿圖則隻字不報,因而讓温承惠在管理軍隊糧運的同時,密訪玉德延遲奏報的原因(大清仁宗睿皇帝實錄,卷一百五十一)。
經温承惠(後接福建巡撫)私下調查,認為福建巡撫李殿圖對軍務漠不關心,殊負委任,命李殿圖到京候旨。
同年二月,李長庚率水師攻打佔台的蔡牽據點,先是燒燬各類匪船,又海上夾攻,擊沉盜船六艘,殲擒二百多名海盜,但是蔡牽從北汕口逃脱。三月,嘉慶皇帝諭軍機大臣對玉德彈劾李長庚一等海上將官一事作出裁示;李長庚、許松年讓蔡牽逃脱,有疏虞之罪,革職治罪,皆有應得。但姑念一時無帶兵之人,將李與許兩人革去翎、頂,免其革任,令其戴罪令功。而玉德要求將兵李景曾、副將王得祿、署副將邱良功革職治罪的提議沒有被採納,而是革去頂帶,隨同李長庚等戴罪立功。
對於這位在閩長達七年的玉德,嘉慶皇帝下達了懲處令,認為其在閩浙多年,不整頓水師,不認真捕盜,養虎為患。蔡牽攻台之後,玉德又不親自渡海作戰,又不多派官兵剿匪,僅派給李長庚增派了兩三千人去台灣,延誤軍情,且指責玉德,軍需緊要之時,自己置身事外,將一切棘手為難之事諉之他人。不久之後,因嘉慶帝獲悉温承惠與李長庚的奏摺,得知玉德還有阻礙李長庚要求造更大的船隻之事後,將玉德革職、拿下問罪,押解赴京,交刑部審訊治罪。
與新總督再生不和
閩浙總督玉德被問責拿下,接任者是阿林保,本是李長庚另獲重用的一次機會,可是李長庚迎來的卻是一個更擅長潛規則的總督。
嘉慶十一年八月,阿林保密參李長庚,稱拆閲李長庚致温承惠的信件,懷疑其私行回署,又未追海盜到遠洋,將其殲滅,要求將其革職治罪。據阮元《經室二集卷四壯烈伯李忠毅公傳》記載,“總督阿林保祿至閩,閩官交讒,阿林保上書密劾”。阮元稱阿林保五次上書朝廷,要求懲處李長庚。嘉慶皇帝令浙江巡撫清安泰調查,李並無私回衙署、捏飾報軍情等事,嘉慶帝認為阿林保先存意見,其言無所據。
鴻門宴上兩督分道揚鑣
剛上任的阿林保為何對李長庚有如此大的意見,以致要不斷彈劾李長庚?
《清稗類鈔.戰事類.李壯烈討蔡牽》記載了這樣一段故事:閩督阿林保置酒賀,對李長庚説:“海上事易飾,公如以蔡牽假首至,餘即飛章露布,不惟公居首功,吾亦受帷幄之賞,豈不勝衝突鯨濤,僥倖於萬一哉!”
堂堂兩省總督要求李長庚虛報軍情、軍功,欺騙朝廷,一身正氣的李長庚當下的反應是:“奮然曰:於清端之捉賊,姚制府之用兵,長庚所知也。石三保、聶人傑之擒,為長庚所未解。皇上所以任長庚者,欲使永靖海氛,以綏民命,成功與否,則天也。公文吏,幸事早蕆,僕則視海舶如廬舍,不畏險也。公今以逗撓劾長庚之罪,他日以覆舟諱長庚之死,皆惟命是從。僕一武夫,猶知以死報國,公以世臣名族,亦罔識忠孝二字乎?推幾而出”。
既然做不了同路人,那麼李成庚難容於總督。據魏源《嘉慶東南靖海記》也記載,閩浙總督阿林保見一時難以平息海盜,於是置酒款待李長庚説,“大海捕魚,何時入網?然海外事無佐證,公但斬一假蔡牽首至,餘即飛章報捷,以餘賊歸善後辦理,則不惟公受上賞,餘也當邀次功,熟與窮年冒鯨波,僥倖萬一哉?長庚慨然曰,石三保、聶人傑之事,長庚不能為!且久視海舶如盧舍,不畏其險也。”
這兩篇史料都記錄了阿林保與李長庚恩怨的源頭竟然是這場未成的交易酒席。剛直無私的李長庚眼裏進不了沙子,自然沒有接受阿林保要求其弄虛作假的要求。
公然拒絕阿林保,並且點名石三保、聶人傑案,等於直接點破乾嘉之間的官場黑幕,令阿林保裏子、面子盡失。李長庚幕客曾經勸諫李長庚説,“將軍誤矣!自閩粵用兵,生靈糜爛幾數百萬,皆以蔡牽一人。故今假傳授首,博天顏之喜,後或羈以官爵,啗以利貨,以伺其敝,不亦可乎?今必冒風濤之險,困其巢穴,一旦颶風阻路,糧餉莫繼,士卒散亡,竭一人之力敵百萬之寇,稍失利而大吏朦蔽奏之,將軍必遭獄吏之辱矣!”
阿林保與李長庚對話的信息量驚人
李長庚神道碑也記載,當時總督玉德以罪謫戍邊,代者阿林沖“因銜公,構蜚語,遽劾公”。“構蜚語”這三個字刻在李長庚的神道碑上,有着非常不同尋常的意義。因為這三個字同樣出現在《清稗類鈔.戰事類.李壯烈討蔡牽》提到的於清端身上。
於清端即于成龍,字北溟,山西永寧人,可謂是清中葉的廉臣,也是捕盜能臣,曾任武昌知府、福建按察使。他在任職福建期間,出海時長期吃羅卜幹、青菜,有於青菜的名聲。于成龍捉賊故事,則是指康熙十三年,于成龍任黃州知府期間,潛入的奸細乘黃州府空虛,聯絡當地豪紳起事,于成龍力排眾議,制定了決不放棄黃州、組織鄉勇相機主動剿盜的策略。他身先士卒,當場擒獲暴亂首領何士榮。在福建任內,他做了一件為民稱頌的好事,即于成龍審閲案卷時,發現每一個案件都牽連數十人或上百人之多,他堅決主張重審,對怕得罪清室而阻止的人説,“皇天在上,人命至重,吾誓不能鹹阿從事”,後被康熙喻為今時清官第一。在任江南江西(兩江)總督時,“勢家懼其不利,構蜚語,康熙二十三年,命成龍兼攝兩巡撫事。未幾,卒於官”。
李長庚提到的於清端故事,應該是向阿林保表明他“皇天在上,人命至重,吾誓不能鹹阿從事”的傲骨正氣。
而李長庚所提的姚制府則是清統一台灣謀臣姚啓聖。姚啓聖,字熙止,號憂庵,浙江紹興人。他為政帶兵執法嚴明,曾隨康親王愛新覺羅·傑書平定耿精忠叛亂,在收復台灣戰役中功勳卓著,歷任福建總督、兵部尚書、太子太保等職。康熙二十二年(1683年)病逝於福州。姚啓聖上任伊始即向康熙奏請自己的戰略部署,提出以“剿撫並用”的方式,一邊攻取收復失地,一邊招撫敵方不堅定的盟軍將領。這一策略被康熙採納,使得清廷順利收復台灣。清朝初年朝廷沒有強大水師,對於盤踞海島的鄭成功軍隊久無良策。姚啓聖擔任福建總督期間奏請朝廷委派重臣專職水師提督,重視水師事務。康熙於是調撥萬人從江浙選戰船百餘艘,從湖廣撥發新式西洋火炮,大為增強福建水師的力量。
李長庚在阿林保面前提姚啓聖,表明他本人是推崇姚啓聖用兵、治兵之道,也相信如果用兵治兵有方是可以消滅海盜的。
和紳胞弟和琳與盜匪石三保
《清稗類鈔.戰事類.李壯烈討蔡牽》提到的石三保則是指乾隆六十年作亂的湖南苗人石三保,他曾大敗清軍明安圖部,後和紳胞弟和琳代替福康安剿盜,嘉慶元年石三保為被俘,押往北京,和琳為此受到嘉獎。和琳去世時,贈獲一等公爵,准許後代世襲,牌位放在太廟和賢良祠由國家按時祭祀。嘉慶四年(1799年),和紳倒台,嘉慶帝斥責和琳牽制福康安,打仗無功,命令撤出太廟,毀和琳祠堂,奪其子豐紳宜綿公爵,改襲三等輕車都尉。一些文章稱和琳雖然是和紳的弟弟,但做官清廉,但是李長庚提到石三保之事,明顯是指石三保被捕一事上和琳等官員存在作假行為。《清史稿》記載,“嘉慶元年,克結石岡、廖家衝、連峯霓諸隘,賞用紫繮。福康安卒,命和琳督辦軍務。時石三保已就獲,石柳鄧尚據平隴。奪尖雲山炮台,復乾州,賞三眼花翎。八月,進圍平隴,卒於軍。”可見石三保是別人現行捕拿到案的,但是功勞卻落在和琳身上。嘉慶三年,嘉慶皇帝針對湖南、四川一帶捕盜之事,發出這樣的慨嘆;“朕聞軍營積弊。官兵閒有擒獲。類皆老幼殘弱之人。而真賊百不獲一、兵勇陣亡。則以多報少。殺賊之數。則以少報多”。嘉慶四年(1799)正月,乾隆太上皇去世後,嘉慶下和珅獄,廷臣論和琳藉勢邀功,嘉慶也直指和琳本無功績,“祇因伊參奏福康安木植一案,得以屢邀擢用。此案並非和琳秉公劾參,實系聽受和坤指使,為傾陷福康安之計。且和琳同福康安剿辦湖南苗匪,亦因和琳從中掣肘,以致福康安及身未能辦竣,是和琳於苗匪一案,有罪無功”(清仁宗實錄嘉慶四年正月)。
而聶人傑等則是指嘉慶元年枝江民聶人傑等挾邪教為亂這兩個朝廷通緝的盜匪,時任湖廣總督畢沅率兵前往鎮壓又丟當陽,因此被嘉慶帝罷官。罷官詔令還沒到,畢沅又將當陽奪了回來,於是嘉慶帝又下旨復職授二等輕車都尉世職,畢沅擒獲石三保、吳半生、吳八月等人。可見當時立下首功的是畢沅,而不是和琳。
通過還願歷史,我們發現李長庚不恥和琳等人舞弊行為,更不願與上司阿林保為伍,而且當面提到石三保、聶人傑案,直接開罪了阿林保。因此,李長庚不被阿林保及閩浙地方官員容納也成為十分自然的事。
處處受制肘
惲敬《浙江提督李公墓闕》記載道,“公以謀勇耐辛苦,受皇上深知,屢立功,軍事悉主阮公;福建忌之,故主招撫。後被紿,益恚怒,而阮公又以事去浙,福建益撓阻公。公以聞,皇上逮治總督,代以阿林保公。阿林保公初至福建,劾公逗撓(怯陣而避敵);皇上以問浙江巡撫清安泰公,公得直。於是皇上眷公益厚,敕福建不得撓阻,責公專擒蔡牽,與世職。”
面對仍然猖獗的海盜,面對閩浙境內大臣不和,嘉慶皇帝不由得慨嘆,將伊(李長庚)治罪之後,又責令何人統領舟師剿賊?豈不轉致遲誤?外省文武大吏,總是和哀商榷。若稍存私見,動掣其肘,該督亦豈能置身事外?
嘉慶帝終算明白,蔡牽數年未能被剿滅,與地方官員不作為、對李長庚眾多牽制,甚至排他有莫大的關係,但是對於總督與提督之間的不和,嘉慶皇帝也無可奈何,特別是在福建巡撫温承惠調任直隸總督以後,李長庚已在閩浙處於非常孤立的狀態,新任福州將軍賽衝阿則拉攏人心,當李長庚提議表彰三四位台灣守軍將士、義民時,賽衝阿則擴大到數十位,幾乎人人有功。
被忽略的最後歲月
但是李長庚在閩浙官場已難以立足。嘉慶十一年(1806)之後,閩浙總督阿林保、福州將軍賽衝阿上報朝廷的奏摺中,即使不斷上報剿滅蔡牽同夥,也很少提及李長庚的戰功,而王保祿、邱良功則不斷被阿林保、賽衝阿提到,如嘉慶十一年,賽衝阿奏報清水師在鹿耳門洋麪圍攻蔡牽,大獲勝仗。兵部提議未出洋督剿的賽阿衝,但一切調度得宜。王得祿、邱良功等人則因軍功分別提升為總兵與協副將。嘉慶十二年五月,阿林保給嘉慶皇帝的奏摺中,提到自己“檄飭舟師”合力攻捕蔡牽朱濆一夥,親自赴三沙海口,戰況如何激烈、官兵如何勇武等等(明清史料戊編,第六本第536-537頁)。嘉慶十三年(1808)正月十七日賽衝阿提議對總兵王得祿、署副將邱良功殲滅海盜朱濆加恩,並提議升邱良功為署理台灣協副將(明清史料戊編,第六本第540-541頁),在嘉慶十一年之後閩浙的奏報中,很少再提及李長庚,直到死訊傳來。
同心者阮公清公
《神道碑》稱,“然所與同心者,阮公、清公而已;它督部多不相中,驟之、掣之、齮齕之。提孤軍奔命,四涉萬里,往往客主不相接”。這裏指的阮公即阮元,清公則是清安泰。在阮元寫的李長庚傳中,阮元與清安泰是替李長庚洗清疑罪的人。在接連接到阿林保彈劾奏摺後,嘉慶皇帝命浙江巡撫清安泰前去調查。清安泰曾致阿林保信,將李長庚在過去兩年在外忘私之處敍及,可是“特阿林保尚未接到耳。對於李長庚船隻進港維修詳細調查,稱海船若不勤加燂洗,則船底苔草、蟲粘結,輒駕駛不靈;故隔越兩、三旬,即須旁岸燂洗。認為李長庚收船進港,委非無故逗遛。李長庚所獲李按,實系蔡牽夥黨,俱經審明確鑿,並無捏報斬獲情弊。清安泰還另書奏稱:“八月十六日,李長庚帶兵圍攻蔡逆坐船一事,將盜船燒沈二隻,斃賊無算,生擒七名;不但李長庚身受多傷,即黃飛鵬亦被炮彈擲傷腰腿,又官兵受傷者一百四十餘人。清安泰又轉詢黃飛鵬、何定江二人,亦均稱李長庚實在奮勇,並無怠玩等語。”清安泰的調查證據可謂詳實,着實幫了李長庚一個大忙。
出師未捷身先死
李長庚神道碑還原了他在閩浙海面上搏擊的最後身影:“大星嶼之役,斷賊舟大桅,毀其篷;圍急,而公舟亦摧於浪,粵援絕,故止。上聞,切責粵帥,敍公功。其歲與粵帥剿他盜竣(注:廣東海盜鄭一),還浙江;請暫理軍政,上不許。遽行,與家人訣曰:‘吾不滅賊,誓不返矣!’於是合金門、福寧二鎮兵南擊牽,及之廣東黑水洋,賊才三舟矣;火攻船乘風絓其艄,公奮欲登者三,幾獲牽。俄,風大起,水立,舟中皆傾眩;飛炮中咽及額。是日日昃,殞。垂絕,猶左手持刀、右執盾,怒目視如生時。”
而這位讓海盜膽戰心驚的李長庚之所以會在廣東黑水洋中炮死亡,乃與阿林保總督及由他全力保薦的張見陞有極大的關係。1800年張見陞奉旨接替鄒經,於台灣地區擔任台灣水師協副將,後經阿林保舉薦為福建水師提督。阮元的《揅經室二集卷四壯烈伯李忠毅公傳》直指張本庸懦,又窺總督意,頗不受提挈,及是遠見總帥船亂,遂率舟師退。張見陞的後退,使得蔡牽不僅再次逃脱,而且還使一個頂天立地、飽受委曲的英雄最後命喪蔡牽之手,年僅58歲,可謂志業未竟,先摧師幹。
查元鼎字少白(小白),清浙江海寧人,咸豐初,遊幕台灣,遂居竹塹,著《草草草堂吟草》,一首“將軍行”雖然不直寫李長庚,但彷彿是查元鼎為李長庚一曲鳴不平詩:
“聞道將軍忌異才,營前驅策皆駑駘;賊來破陣如破竹,天下雄兵安在哉?半壁東南數千裏,剿何艱雞失何易!況令賊勢更猖狂,軍前誰許同生死!子胥江作怒潮聲,細柳營成垓下營;父老江東鹹屬望,諸君何以答昇平?(《台灣詩鈔》卷四)”
如今回望歷史,不由得扼腕長嘆,李長庚這樣一個一心報國、終年在海洋搏殺的從一品武將,一省最高水師將領,在重重困擾之中,矢志不渝,忠心不阿,不僅立下赫赫戰功,而且一身豪然正氣留芳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