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旁觀者到上帝_風聞
morrison-false2018-10-01 22:52
梁實秋寫過一篇散文《下棋》,講的是象棋弈者的眾生態,文中栩栩如生的情景躍然紙上,雖是説的快百年前事,現今倒仍不鮮見,偶遇亦不免莞爾。
那時街邊娛樂多為象棋,自有了撲克,象棋多少有點沒落下去,大概和撲克攜帶方便、場地隨意、不限人數、玩法眾多有關。可屋中正襟危坐、一人一杯清茶;可於公園石桌石凳,大大咧咧;可火車坐鋪間置一行李箱,盤腿坐禪姿。至於西裝革履、髮膠包頭、口銜雪茄,那是周潤發在澳門,不在本文討論範圍內。或雅或俗,有總設計師玩的橋牌,有平頭百姓玩的拖拉機,還有賭徒玩的梭哈等等——人分九等,梭哈玩家的鄙視鏈下端有詐金花,甚至乎單純的比大小,當然還有鄙視梭哈的德州玩家。
常人愛玩撲克,因之快、烈。一局撲克最多5分鐘,那些慢條斯理需要長考的打法或玩家,不受大眾待見。“大”、“過”、“慢”、“壓”、“炸”,這些單音節詞言簡意賅,牌局效率顯著提高,連出牌的催促聲都是“快”、“嫑”,能不説第二個字,絕對吝惜。而輪到身體動作了,則是有多大力就使多大力,絕不吝惜:下家剛打出一副長順子,便立馬緊緊捏住手中的炸彈,邊察顏觀色對家邊給暗示,見對面面有難色,自是按捺住欣喜,準備傾出吃奶加掀桌子的勁,小腿肌肉微微緊繃,前腳掌發力蹬住地面,屁股由壓凳變為觸凳,就待上家説出“過”之後,右手上臂劃過半圓,立馬甩四張“3”出來,所謂衞生炸彈聊勝過無,此時不用更待何時?前有螳螂,後有黃雀,一副炸彈下去,牌局就成了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競賽場。“啪”、“啪”的牌片擊打桌面聲此起彼伏,各方人士也從坐姿變為站姿,這邊有“嘿”、“嚯”的興奮,那邊有“唉”、“喔”的懊悔,個個臉紅脖子粗,頃刻指頭間盡剩十三不搭的單牌。一局結束免不了相互指責一番對家是如何失誤,但勝負結果仍為次要,最主要是快快洗牌等着第二局的炸彈上手。這是簡單粗暴型的。
還有一種是兵不厭詐悶聲發財型的,世上沒有爛牌,在恰當時候用的爛牌就是好牌。比如説黑桃Q,捏在自己手裏是燙手的山芋,塞到別人手上就是千金的瑰寶,“我之蜜糖,汝之毒藥”。即便手中黑桃的牌張不多,也要表面功夫做足,好似自己已經鐵定收“豬”,長吁短嘆自免不了一番,虛張聲勢不怕拱“豬”的底氣也要周知一下,手心是汗,鼻尖也是汗,臉面的油光稍稍泛出,嘴唇微微幹蠕,舌面略略發澀,眼烏珠有點僵硬,手前臂不由自主,但是記住——保持好一種豁達的微笑,鼓譟大家及早抓“羊”拿分才是緊要。這不,把方塊的牌儘快出磬,在別人還沉迷於方塊全拿的一拿二穩,適時地遞上“禮物”,下一輪再贈其一張“變壓器”草花10聊表心意,靜觀他的表情從怡然到興奮,從興奮到懊惱,從懊惱到驚恐,心就落定了:結束後由他拱。大庭廣眾之下用鼻拱“豬”有失禮儀,還是臉上貼紙條文明一點,或者來一口摻足了醬油、醋、糖的混合飲料,凡能想到的惡作劇定然盡數一遍,哪個叫是朋友呢,此刻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時?
玩牌尤忌高興得太早,笑到最後才是笑得最好。自覺得騰空就剩五張“3”做了上游,“嘿嘿”兩聲把牌亮給上家以示篤定,上家卻還你兩聲詭譎的“嘿嘿”,再不疾不徐、一張一張、大大方方地在你眼面前擠出五張“4”外加一張橋片,隨後就等你失聲跌落於座。此屬到手的鴨子飛了。另一種是心兇命窮的。上手三張“財神”,吃碰張張來事,起牌兩三圈過後,牌桌上碰出三張“八索”就聽牌,幾圈自摸都不要非做成大牌。輪到摸牌,大拇指和食指穩穩捏住兩端,中指指腹在牌面上來來回回揣度,很有感覺,“吔”地一聲起了張邊“三萬”,就待下一輪敲響。又上來張嵌“五筒”,飄啦,“各位,今天不好意思要你們放血了”。再過一輪,抓起牌張、即刻翻轉露出骨面脆聲一搭牌桌,準備推牌收籌碼,將將離手之時,等等——竟然是張“八索“!頓時呼吸短促、青筋爆出,熱血衝頭,還好牌未離手!心中的算盤子開始撥弄起來:二連莊上槓財飄,每人兩片籌碼,翻倍再翻倍再翻倍……手腳並用都已經算不過來了。哆嗦着將“八索”靠到碰牌位置,嘴是結結巴巴含混出一聲“槓”,伸手去撩槓張。未及撩到,對家一推牌,一聲晴天霹靂,“拉槓!還以為八索絕張了,剛準備要調方向。”結果自不用交代。這種玩法過於刺激跌宕,奉勸上了年紀的人還是平和一點,要麼隨身備好“速效救心丸”。
麻將,是個人的自我戰鬥。方城四圍,各砌戰壘,吃碰靠人,和牌靠己。風頭順的時候,一把爛牌可以困倒和;但要是開頭方向錯了,後面就是吃進摜出的悔進悔出、怨天尤人了,往往桌面上的可以做成清一色、對倒和,牌面上的反而是十三不搭。由是看來,麻將就如釣魚一般,屏氣耐性,任人城外廝殺得天昏地暗,我自巍然不動,一來二去,積蓄力量,三連莊上一副大牌,竟也鹹魚翻身了。以上皆是迷信説法,資深牌友可無視。説到麻將,可也是有另一種打法的。中秋前後,邀些許好友,滿覺隴處,桂花樹下,一張方桌,一人一杯白瓷缸泡的清茶,身邊靠背方凳上隨意擺點瓜子、零食、蜜桔,再去路口老太婆用煤爐篤了半天的洋鐵鍋中撈起幾串豆腐乾、三兩顆茶葉蛋,從手拎袋裏擺出一盤盤滷鴨、滷雞爪、酒糟肚頭……未停當許久,家長一邊説“這種東西有啥好吃的”,一邊去給小朋友端了兩碗不厚不薄、撒上糖桂花的藕粉,小朋友頭趴着桌面咬着調羹,右手扶碗左手握起手機,欣欣然地目不轉睛自顧自。癮大的家庭主婦不由言説擠走老公就上了台,男人家藉口“連牢幾天沒困好瞌𥅻[1]煞得”,拖了兩把方凳,尋了棵茂密的桂花樹,泥地上對面對一搭方凳就困番上去。不許久,呼嚕聲和着微風下的陣陣桂花氤氲、遠處搖曳的高林頂端雀兒們的呼朋喚友聲而起伏。這邊的方桌左右手上下“七里卡拉”砌牌,那邊的家屬團嘰嘰喳喳碎説着城中哪不知名的小巷裏的小餛飩有多好吃,總歸是這裏麻將牌“啪”、“篤”聲遠非那邊“是哦是哦”、“哪裏哪裏”的熱鬧;最安靜的當屬小朋友,除間偶爾的痴痴笑聲,充其量即對頭也不扭的母親一口氣滾出的“手機嫑搞了眼睛要近視的”似答非答的“哦”的一聲。這種麻將玩法,按杭州人的説法是“桂花樹下搓麻將,聽取和聲一片”,恐是辛棄疾當年也未曾料得如此這般的田園景色。
相較於撲克的短平快,麻將要更細水長流一些。秋後下午的陽光透過密密的枝葉,貼上面龐的是淺淺的光暈,額頭上微微沁出幾絲汗液,在颯爽的秋風拂面下也幹得快,抿上兩口漸涼的茶水,歪頭突嘴兩三口囫圇吞下豆腐乾,剛上張的牌在面前來回調換擺放位置,看似猴急,實是瞭然在心,牌、茶、零食,依次得當,井井有條。於是,一個下午也慢慢消磨過去。
有句話叫“兩面看看,心事擔擔”,説的是麻將桌上的旁觀者,若將打牌人比作拂動桂花的秋風,旁觀者則是夏日午後摧殘荷花的驟雨了。這類老先生將上下家的牌盡數於心,表面波瀾不驚,間或以公允態指點一番,一面握持着“觀棋不語真君子”的鐵律,一面要止住欲吐而不能吐的直言,坐不踏實,起身不得,左顧右盼,欲語還休,實在為難得很。被旁觀的打牌之人,既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顧住牌桌,又須在旁觀者焦灼的注視之下顫顫巍巍謹小慎微地不容有錯,無須多久就如坐針氈,茶水開始炮嘴巴了,額頭的汗珠沿臉頰兩邊滾落,喉頭時不時上下吞嚥幾口唾沫。偷偷朝右側扭頭瞟了眼旁觀者,他倒是氣定神閒、眼目半睜半閉還有點心不在焉,左手托住杯底,右手幽幽交輕搭杯蓋,右腳疊在左膝上蹺了個二郎腿,後背隑住椅背,左足踏地,蹬起前面兩隻凳腳來回不倒翁樣地晃。最惱人的還是剛剛掿起牌要打出,右後方傳來一聲低沉緩慢的“嗯~~”。轉身問,“這張不好?”右側一股腦地倒給你,“你跟我説?嫑問我嫑問我。你下家的牌我都看過了。”望望桌面再眯眯自己的牌猶豫半天,下家開始催你“相幫快點”,心裏一橫“管它就格套了”把牌投進牌桌的那刻,從右側卻又好像從飄渺的頭頂、如遊絲般卻又直扎耳膜、如雪花飄在空中隨時會被風颳散卻又像黃豆暴雨擲到地上乒乓作脆地出現了一聲“唉”的嘆氣聲,這感覺真叫赤膊穿毛線衫——戳煞。堅持不了兩副,來煞不及離坐要求換人上場。
縱是“觀棋不語”,也未必就可以洗嫌。這裏有五人相聚玩四國軍旗,四人入戰兩兩組隊對殺,一人做工兵人負責裁判棋子大小,負的一隊抽籤下一人換工兵人上場。此局一家佈局縝密,行事隱蔽,瞞天過海,欲蓋彌彰。端的是顆“軍長”,大張旗鼓詐作“司令”,偶爾又用“師長”扯上“司令”的虎皮混亂棋局,連“營長”都狐假虎威出來招搖撞騙。其“司令”出場過沒有?有的。只不過虛虛實實,對方連折“師長”、“軍長”幾員大將,外加消耗多半“炸彈”,仍未窺得其“司令”真身。饒是洞若觀火的工兵人,也有點迷茫不知其所蹤。憑着特權,工兵人一顆棋子一顆棋子地翻看該玩家布子,過去半數總算是覓見芳容,有所收穫,嘴上依是保守秘密,不泄漏半點。未幾,“惡貫滿盈”的“司令”終葬身於“炸彈”。該玩家不解,其子隱藏得極好,暴露給對家的可能性接近於無,何也?工兵人亦欲為己強辯以示清白。對家努嘴指向工兵人,“你翻看的時候就在嘟噥,‘介還沒看到,介還沒看到’,等你若有所獲則重重點頭,並伴長吁一聲‘嗯’,不是這顆子還是哪顆?”也是前期損傷過重,對家這組落敗已無懸念。
某些旁觀者不喜參與,好旁觀。偏安桌角,四通八達,豁然開朗,該輪到他坐上桌面,頓感促狹,手足無措。
有這麼一位,五人的麻將局,四人從下午奮戰到半夜,再從半夜酣戰至天光,最後從天光苦戰及早上,皆全身乏力心神交悴,期間只待一人提出散場,這牌局也早結束了,奈何輸的人不甘心,贏的人不忍心,才撩了個夜。勉強提上一口回家睡覺的氣,連正兒八經的早飯都不吃。這旁觀者則不同,下午時而吃零食,時而茶水呷一口,瓜子嗑了一堆,再搭點水果去去舌苔。他也是服務周到,四家的茶水不斷,梨切片盛盤插上牙籤給大家端上。下午正是癮頭大的時候,哪個會顧得上吃水果,胡亂叼上幾片算嚐了味道,剩下大半都歸旁觀者摟光。坐累了就起身轉一圈,各家的底一摸,大致心裏有數,背脊和頸椎活動一下鬆了好多;手裏捧着手機,時不時屏幕上快速點按幾下;𡬍[2]了半個鐘頭,醒轉發現各人大汗淋淋,面前的籌碼早厚薄相易,估計之前戰況空前,他自己也是領口衣服有點粘搭搭,都是睏覺焐的汗。
日頭偏西,收桌做飯,隨便叫了點熟食,炒了兩個蔬菜算對付過去。一名玩家問該旁觀者,“要麼換你玩一下?”該旁觀者牙籤還剔着牙,忙撥浪鼓一樣搖頭説,“你們來,我看看就好了。”四人再入方城不必多説,旁觀人士也是沒閒過,爬起跌倒屁股粘在凳子上沒超過十五分鐘,你想,下午他是養過神了,晚上自然精神充沛。麻將桌就好像用來練武的梅花樁,他是快步、健步、踱步各種方式繞着麻將桌走,碰到感興趣的打法,腳底板釘地上好像練馬步,再加上心裏要替四家的牌都參謀一遍,體力消耗顯著,10點來鍾肚子先“咕咕”地響了。問過四玩家,不置可否,他就自説自話泡了五碗快食麪,牌桌上“噼裏啪啦”的聲音都不如他“嗽啊嗽啊”的吸麪條聲音暢快。麪條吃完即將喝湯之際,一玩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你總算吃好了,頭先子你吃麪‘嗽嗽嗽’的弄了我手氣就沒好過,斷命這把要我輸!”還好旁觀者口裏的麪湯是沒噴出來,忙賠禮道歉,“既然都介樣了,要麼來根‘蘇’煙沖沖晦氣?”另外四碗麪從炮到熱,從熱到温,想起要吃的時候,面早已脹了不少,各人連湯帶面地嚼了幾下倒進肚皮。
鏖戰到半夜,橫豎是下午𡬍[2]過的旁觀人士,也搪不住眼皮發墜。完全不記得當中經過,反正眼皮睜開的時候是發現在牀上。一看手錶,凌晨5點不到,耳邊傳來的是洗牌聲。摸近牌桌,一屁股悶進凳子,看四人都是愁眉苦臉,“喲,你贏了不少!你飯吃好風頭還不錯,現在好像籌碼平下去了。”評點各方後,四人皆沉默不語,其實也不是懶得理他,主要是除了摸牌出牌,連説話都要節約氣力。旁觀人士摸摸肚腩,嗒嗒嘴巴,估計是吃飽了就睡,腸胃消化得比較快,翻遍冰箱發現一盒雞蛋。這次的煎蛋很受歡迎,一則是大家都有點餓,二則是煎蛋確實做得好,火候好,外焦裏嫩,筷子輕輕一戳,半凝固的蛋黃攤滿蛋白,一口咬進去的口感,先是脆,再是綿厚,最後是柔軟有彈性,醬油的鹹鮮刺激着舌底,口水就盈滿整個口腔。該老兄趕着清晨老頭們提鳥籠的步點,觀摩着小攤老闆從麪糰壓條到油炸,拎了豆漿和油條回來。“早飯吃好再打兩圈”,終於有人提出截止時間。此般情景之下,時間就過得飛快。老兄繼續參謀,有時也會提一點建設性意見,話量見長。各人最後的輸贏結果如何?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該老兄要拉他們去吃餛飩和小籠。推辭“油條吃飽”各回各家,剩了他一人興致勃勃地邁進“新豐小吃”店。
最近坐船,恰逢一仁兄,也是如此忒格發靨。船未開之時,對面的三人牌局已廝殺開來。這仁兄和我背向坐,悄不然地已經左扭身將頭佔據了我右側的近半視野,左手托腮,雙目直逼前方。終歸距離過遠,看不真切,就在我低頭整理行囊未久,已從我的右側視野進入了正前方。倒背手,傴着脖頸,腆起滾圓的肚子,一副旁若無人的上帝視角。時而皺眉,時而竊笑,即便是開懷暢笑,雙手也不曾脱離後背,不至於聲音過於爽朗干擾人家打牌。稍稍,該仁兄見有空位,踏踏實實地一靠椅背,右手倚着,扭身舒舒服服地找了個最佳姿勢。多數時間,還是若有沉思狀,眼珠忽而左,忽而右,半仰頭整理一下思緒,兩家信息蒐集完整,俟新位再觀另一家。得虧有照片為憑,否則他不知不覺中變換如此多的角度,我完全無印象。“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歟”,《岳陽樓記》中的這兩句跳出了我的腦海。該仁兄居上帝視角,懷有大慈悲的心,以人之牌為我之牌,以人之憂為我之憂,然則又超脱凡世紛擾,獨立孑然,此當為旁觀者的最高境界。



至於説為玩家好,抑或旁觀者好,倒不必這麼糾結,娛樂嘛,淺嘗輒止、點到為止,樂身樂心,方為上上。懷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打牌如此,做人也如此。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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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慮到閲讀方便,我將該兩字的字形和釋義補充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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