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錦華:我不覺得賈樟柯的電影在俯瞰現實_風聞
观察者网用户_227725-2018-10-01 19:11
本文轉自:三聯生活週刊
“賈樟柯、婁燁和王小帥他們,仍在繼續展現他們的創造力,而且,正是他們的影片,使得中國電影尚能體現與社會的連接。”
點擊圖片**,一鍵下單******「賈樟柯的電影江湖」****
作為電影學者和評論人,戴錦華從《小武》時期就開始關注賈樟柯。她説,欣賞賈樟柯,既出於藝術電影愛好者這一重觀眾身份,也因為同是這個時代自覺的觀察者,與其過往電影作品產生強烈共情。
過去幾十年,戴錦華一直以理性姿態評論中國電影。此次在《江湖兒女》公映之前,戴錦華與本刊聊了聊賈樟柯的前作,他代表的中國電影“第六代”,以及由此衍生出的影壇代際問題。
電影學者、北京大學教授戴錦華(尹夕遠 攝)
到目前為止,他拍的仍然是藝術電影
三聯生活週刊:你個人喜歡的賈樟柯電影是哪幾部?
戴錦華:《站台》和《三峽好人》。在《站台》裏,他強有力地傳遞了一種歲月感,大歷史之中的小人物。社會或者歷史的狂風裏,個人就像是一株野草,每一次風過去後,它會重新站起來。《站台》就把大歷史中處在邊緣角落上面的小人物韻味捕捉得非常準確。
《站台》劇照
三聯生活週刊:《三峽好人》呢?
**戴錦華:**電影結尾,三峽工地的工人送別主人公時,大家在一起喝酒。喝酒談話間,談到了山西煤窯,談到那個地方可以掙到錢,但是很危險。突然間,送別就變成了共同上路。這個時刻真的非常打動我,今天中國土地上流動的上億人羣,他們的盲目,他們的艱辛,全在這一刻裏了。而且,它上映那一年,正是山西礦難被大量報道的一年。電影拍攝的方式,展現了勞動者的美,和他們未來可能遭受到的生活的撞擊,這些我覺得都非常有意思。
《三峽好人》劇照
三聯生活週刊:賈樟柯早期的幾部作品裏,有很明顯的共同元素,比如底層人物,比如這些小人物在流動中展現出來的滄桑感,生活環境也相當類似。將其放到世界級的電影大師參照系裏來看,這是否使他的電影處於某種侷限?
**戴錦華:**在特呂弗的倡導中,一個電影作者就像一個作家,創作方式是掘井式的。**在相近的社會層面,在同一個羣體裏,對人物的類型反覆呈現和開掘。**賈樟柯毫無疑問是特呂弗説的電影作者。**他的電影很自覺、很明確地以作者電影的方式對他熟悉的題材進行開掘,所以不能認為這是一種侷限。**更何況特呂弗的“安託萬系列”即是如此。同時,很多著名的藝術導演也使用固定的創作團隊,比如“伯格曼之家”“法斯賓德之家”。“夫妻檔”也很常見,默契、熟悉,甚至很可能在寫作劇本的時候,就將演員的表演特質考慮在內。
三聯生活週刊:《山河故人》中有一些變奏,是否還是表明了一種創作上的決心?
**戴錦華:**內容上似乎如此,比如空間上離開小鎮到了海外,時間上進入未來。但我覺得總體來説,他的主題和風格並沒有斷裂。《三峽好人》裏,人物已經離開汾陽到三峽工地,那麼流動到海外又有何不可。
《三峽好人》裏趙濤飾演女主角沈紅。在新片《江湖兒女》裏趙濤重複了這個造型
三聯生活週刊:有一些觀點認為,賈樟柯早期電影根植個人經驗,但到後來逐漸變成居高臨下地對現實的想象。
**戴錦華:**對這種觀點我沒有同感,我不覺得賈樟柯的電影在俯瞰現實。實際上,每一個藝術家的創作都會從個人真切的生命體驗開始。**一個創作者,究竟只是一個傳記作者,還是一個藝術家,恰恰就看他後來是否能夠表達自己個人經驗之外的東西。**賈樟柯已經證明了這一點。比如説《三峽好人》,它的確是一個非常賈樟柯式的故事。但作為藝術電影,與它產生關係的,不光是超級大都市的中國,還有廣大的中國,以及一個時代的共同經驗。
導演賈樟柯(視覺中國供圖)
三聯生活週刊:從“第五代”導演開始,受到歐洲電影節認可的中國導演們時常受到這樣一種詬病,認為西方評委喜歡的不是某一部電影,而是電影裏展現的擰巴的中國。這種討論在你看來有意義嗎?
**戴錦華:**這種故事一直在講。不光是對賈樟柯,也不光是對中國導演,其他國家的一些導演,凡是在國際電影節頻繁得獎的,都會面臨這類議論。比如説他們是“某一個電影節的寵兒”,是“某個電影節的嫡系”。所以我覺得這種討論沒有太大意義。賈樟柯受到戛納電影節持續的認可,這與他跟法國藝術電影趣味不期然的吻合有關。
**“第六代”導演最早的創作,呈現出來的是獨立電影的基本特質,比如對社會邊緣羣體的關注。**而賈樟柯,打開了電影敍事或者説電影關注的新面相,就是小城。這些四線以下小城小鎮的生活圖畫,與此前“第六代”共同關注的社會邊緣人又有不同。而且,賈樟柯從《小武》開始,又一直在堅持,不斷地把這種生活畫卷開掘下去,它和法國藝術電影倡導的作者電影就形成了呼應。
電影《小武》劇照, 這大概是中國電影第一次以小偷作為主角
三聯生活週刊:賈樟柯這樣的作者電影創作者,在中國這樣一個資本湧入、規模迅速擴張的電影市場裏,是否受到影響?
**戴錦華:**這種擔憂,其實是藝術電影導演去拍商業電影的擔憂。認為賈樟柯的電影商業化,無外乎是因為它們進入了中國主流電影市場。藝術電影得到的投資在增加,工業化程度也在提高,也相應有一些商業訴求進入,這是不爭的事實。但賈樟柯拍的電影跟《妖貓傳》一樣嗎?跟《長城》一樣嗎?陳凱歌和張藝謀都曾經是電影作者。那麼,賈樟柯會去拍商業電影嗎?有可能。但到目前為止,他拍的仍然是藝術電影。這一點是非常清晰的。
很遺憾,“第七代”仍未形成
三聯生活週刊:陳凱歌和張藝謀等是“第五代”導演的代表,爾後又有“第六代”,中國影壇這種代際是怎麼形成的?
**戴錦華:**代際的命名情形很不一樣。比如説“第五代”,他們有很強的集體認同感,同一代際的電影人也非常希望進入到這個團體。但“第四代”就是一個逆推,當“第五代”出現的時候,他們前面被稱為中青年導演的,就被稱為“第四代”。
客觀上説,當時整個電影教育只在北京電影學院,所以北京電影學院不同級次的畢業班形成了這樣一種認同機制。“第五代”説的是1982年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一批年輕人,相當於電影學院“78班”的別名。他們畢業5年後的1987年,有兩部重要作品,陳凱歌的《孩子王》和張藝謀的《紅高粱》。之後,“85班”和“87班”開始被社會期待成為“第六代”,期待他們能提供不同於“第五代”的電影美學,所以“第六代”更多來自外部命名。
三聯生活週刊:那你認可賈樟柯是“第六代”的代表人物嗎?
**戴錦華:**應該説,“第六代”前期代表人物是張元和王小帥。2000年的《站台》以後,很明顯賈樟柯就成為“第六代”導演成就的代表。當然,我同時也認為,婁燁是另一位代表人物,所以賈樟柯不是唯一一位,只不過是其中受國際認可度最高的一位。
王小帥(北京青年週刊/ 視覺中國)
三聯生活週刊:關於受國際認可這個問題,你曾在《霧中風景:初讀第六代》裏談到,張藝謀和張藝謀式的電影滿足了西方人舊有的東方主義鏡像,“第六代”在西方入選,再一次作為“他者”,滿足他們對東方文化景觀的預期。但那是2006年,現在仍然這樣認為嗎?
戴錦華:“第五代”導演他們的確有“東方主義”,或者也可稱之為“自我東方化”,尤其是張藝謀的早期電影。而“第六代”電影當中,所謂的“他者性”,它表現在西方評委賦予電影影片之外的政治意義。並且忽略了一個現實,即,他們出現在中國電影體制轉軌期,於是打開了另一種電影製作的可能,也就是獨立製片。當時,這些導演堅持説他們是獨立製片,而西方就一再説他們是“地下電影”,而且參照的是所謂的東歐地下電影。那麼,當時它的寓意是非常清晰的。
三聯生活週刊:但是那麼多年過去了,他們的這種預期發生改變了嗎?
**戴錦華:**當然改變了。比如今天,他們已經承認賈樟柯是一位了不起的電影作者。他有若干部作品都入選法國《電影手冊》年度十大佳片,這也代表着法國對賈樟柯電影的高評價。當然,我曾經問過一位法國電影史學家,在他們法國人看來,賈樟柯和侯孝賢的區別是什麼?他毫不猶豫地回答説,賈樟柯是“電影大師”,而侯孝賢是“神”。那一年是第68屆戛納電影節,賈樟柯的《山河故人》提名最佳電影,而侯孝賢是最終獲得最佳導演。法國人把賈樟柯定義為電影大師,不再附加其他身份。而“神”,是更高一個層次。
三聯生活週刊:如同當時的知識界期盼“第六代”,為何同樣的期盼沒有着落在“第七代”上?
戴錦華:“代際”,本來是一個社會學劃分方法,而對電影導演的這種劃分,是中國獨有的,因為我們經歷了20世紀最後這20年的大轉折。不同代際的藝術工作者,有不同的歷史經驗,不同的審美追求,是這些不同造就了中國電影導演代際的區隔。當這種特殊歷史時段過去,代際説法不復存在是一件很自然的事。而且,我覺得不講“代際”反而才是正常的狀態。
但這個問題還有另一個層面。中國電影的第四代、第五代和第六代,它還同時重疊着另外一個概念,就是所謂的“電影新浪潮”。每一個代際,並不是在於,哦,又有一批年輕人出來,而是在於,每一個代際都嘗試提出一種新的電影美學初衷。一批一批的新人新作出現,倘若新作裏並不包含新的電影美學嘗試和意識,它都構不成新浪潮。換言之,也構不成新代際。
三聯生活週刊:那麼“第六代”,還有多大創造力?中國更新一代的年輕導演,是否在追求形成所謂的“第七代”?
**戴錦華:**賈樟柯、婁燁和王小帥他們,仍在繼續展現他們的創造力,而且,正是他們的影片,使得中國電影尚能體現與社會的連接。而其他的所謂商業電影和類型電影的追求,我真的覺得非常不接地氣,它們跟中國的現實、中國人的生活體驗有什麼關係?前面這三位導演,至少他們還繼續在嘗試與中國現實生活發生關聯。
今天,我們誇張一點説,每天都可能有一個新導演出了他的處女作,這當中是有一些不錯的影片,但是很可惜,他們並沒有形成一種共同回應。這種藝術上的共同回應,應該是由很豐富的藝術個性組成,就像當年陳凱歌、張藝謀和田壯壯他們這一代,有共同的東西,可彼此的確各有差異。**我們的時代正在經歷大激變,原本應該在電影作品裏形成一種共同回應,但今天的我們,缺乏時代自覺。**我認為,這是一種遺憾。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8年第3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