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國和土耳其,尷尬的命運共同體_風聞
新潮沉思录-新潮沉思录官方账号-2018-10-01 10:18
文 | 過柱子的民工
“當我們贏球的時候,我是德國人;當我們輸球的時候,我是移民”——梅蘇特·厄齊爾
北京時間9月27日,歐足聯官方宣佈,德國擊敗土耳其成為2024年歐洲盃舉辦地。德國繼2006年世界盃之後再一次獲得了一場足球盛宴的主辦權。
2024年歐洲盃主辦權最終花落德意志
在主辦權揭曉前的半個月裏,德、土的媒體不約而同地把世界盃和厄齊爾又拿出來炒作了一遍。首先是厄齊爾的經紀人Sögüt稱德國隊隊長諾伊爾及隊員克羅斯對厄齊爾關於德國隊種族歧視的指控回應是“無的放矢,要麼是無知要麼是隻顧自己的利益”。緊接着德國《圖片報》作為反擊,報道德國隊主教練勒夫和領隊比埃爾霍夫拜訪阿森納訓練中心希望能見到厄齊爾結果吃了厄齊爾的閉門羹。
在厄齊爾領銜的2009年U21歐青賽冠軍隊成員裏,有好幾個後來的世界盃冠軍隊成員
在土耳其得知落敗之後的第一時間,多家土耳其媒體表示了對歐足聯的不滿,指責歐足聯把主辦權交給德國“無視德國的種族歧視”。土耳其體育部發言人表示:“儘管土耳其有主辦歐洲盃的各個方面的優勢,但是歐足聯並沒有將主辦權交給我們,這是令人失望的情形,為歐足聯和2024歐洲盃失望。”
雙方滿嘴的主義,心裏盤算的卻都是生意。
2018年世界盃小組賽裏,德國國家隊以恥辱的戰績,0-2輸給韓國,慘遭小組淘汰。成為近期繼法國、意大利和西班牙之後又一個小組賽被淘汰的衞冕冠軍。對於高傲的德國人來説這是相當難以接受的,必須儘快決定背鍋的人選。但是背鍋的儘量不要是德國人,因為這樣會讓他們本來就已經碎了一地的自尊心再被碾壓。所以在世界盃結束後的那段時間裏,一面是報紙上拼命地給勒夫洗地,“不是國軍不努力,實乃共軍有高達”;一面則是收音機裏(你沒看錯,收音機依舊是目前德國人常用的獲取信息的工具)“厄齊爾”和“埃爾多安”兩個名字捆綁出現。
“合影事件”為德國球迷的怒火提供了一個出口
與厚着臉皮留任的戰術搬運工勒夫不一樣,爽快地宣佈退出國家隊的厄齊爾多少讓德國足協的官僚們鬆了一口氣。
“厄三篇”的第二篇,怒斥媒體記者無中生有,見風就是雨。
但是厄齊爾顯然不是盞省油的燈,在退出國家隊的同時,怒發三篇長文,辯解稱其與埃蘇丹的合影不帶任何政治傾向,只是尊重自己的家族的國家的最高元首;炮轟德國媒體落井下石,讓他一個人來承擔德國隊小組出局之後全德國球迷的怒火;對德國足協做出了最為嚴厲的指控——種族歧視。
厄齊爾和京多安該不該跟埃蘇丹合影,這是禿子頭上的蝨子——明擺着的事,埃蘇丹是個什麼貨色在這個星球上已經是有口皆碑,這也算是中國人和德國人之間為數不多的共識之一。就算你是無心之失,宣傳上報道上出了偏差你也沒法要求記者負責,是吧。所以政治這根弦,時時刻刻都要繃緊,尤其是當你生活在意識形態掛帥的德國的時候。
但是這幾個月的觀察來看,德國足協以及政府糟糕的處理方式,以及厄齊爾的破罐子破摔,共同把事情推往不可收拾的方向。
要理解德國國內的土耳其移民和德國本土居民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厄齊爾事件會有怎樣惡劣的影響,我們需要先把土耳其移民的來龍去脈梳理一遍。
二戰結束後,藉助冷戰和馬歇爾計劃,聯邦德國的經濟強勢復甦。此時的德國面臨一個很嚴重的問題——連年戰亂導致勞動力短缺。柏林牆阻斷了聯邦德國從東歐引進外來勞動力的渠道使這一問題更為深重。此時的土耳其作為北約的最前沿恰逢經濟蕭條,處於政治和經濟的雙重考慮,引進土耳其外勞勢在必行。在這幾十年裏,西德的外來勞工政策一變再變,最終使得成千上萬的土耳其人在德國定居下來,繁衍生息。
現在,在德國任何一個城市或者鄉村,都可以看到土耳其肉夾饃(Döner)店,每一個肉夾饃店都相當於維繫土耳其社會小圈子的紐帶。滿大街的肉夾饃店也體現在德土耳其裔的處境——大部分人從事低端服務業為生,只有少數人成功融入德國社會,躋身中產階級。
在德國隨處可見的土耳其肉夾饃店,儼然土耳其版的XX拉麪。
這裏,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以土耳其裔為主體包括東歐裔、越南裔、非裔在內的外來窮困人口,為德國高端人口提供着優質而價廉的服務,支撐着德國福利社會的運行。
厄齊爾和廣大德國鍵盤俠之間的矛盾,正是圍繞着這種共生關係爆發的。鍵盤俠認為,我們德國人開放自己的國家給你們這些窮困人口謀生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你們享受了德國人的價值觀給你們的好處,你們居然還不曉得認同和感恩,還要去給反德國反人類的埃蘇丹站台,罪大惡極;像厄齊爾這樣的第二、三代土耳其裔則認為,我們的母語同樣是德語,我們接受的是和德國人一樣的基礎教育,憑什麼我們就一直是窮困人口,不就是因為我們的上一代人來自土耳其嗎?所以厄齊爾的“種族歧視”指控並非無來由的。
即使厄齊爾現在已經實打實地成為了高端人口,生長環境給他的記憶是不那麼容易磨滅的。況且,以他的智商未必認識不到,如果不是他恰好會踢球,他現在可能不過是一個肉夾饃店裏的打工仔,嗯,雖然工作同樣是做餅。
埃爾多安政權之所以能穩固地統治土耳其,靠的是忽悠了廣大被過往政府遺忘的鄉村窮困人口。在德國的土耳其裔和他們的土耳其同胞比不見得是低端了,但是由於他們在德國依舊被定義為窮困人口,所以極易和他們同胞裏的欠高端人口產生共情,那麼,大多數在德國的土耳其裔支持埃蘇丹也就不奇怪了,京多安稱埃蘇丹是“我們的總統”的行為亦不難理解。
而德國的鍵盤俠就真的這麼在意所謂的“德國人的價值觀”嗎?恐怕也未必。眾所周知在去年的11月18日,中國U20選拔隊在對陣肖特美因茨(TSV Schott Mainz)的比賽中,由於觀眾席上有人掛出了“X獨”旗幟,中國隊隊員離場拒絕比賽以示抗議。此事基本上可以定性為外交事故。然而德國足協副主席羅尼·齊默曼(Ronny Zimmermann)聲稱:“我們已經一再向中國隊方面重申,比賽將會在德國言論自由的框架內進行。我們認為在體育場懸掛旗幟屬於言論自由。”
德國足協副主席齊默曼聲稱在足球場懸掛“藏獨”旗幟屬於“言論自由”的範疇。(圖源:觀察者網,侵刪。)
埃蘇丹再怎麼壞,好歹沒有去扒人皮,把農奴的骨頭做成法器。厄齊爾跟埃蘇丹合個影,就是冒犯了“德國人的價值觀”,就要被媒體口誅筆伐,就要被打倒在地再踏上一萬隻腳;一個把農奴當牲口,扒人皮做成骨,把人骨做成法器的反動政權首腦卻很符合德國人的價值觀,被德國人奉為上賓,隔三差五在德國各大高校演講,被德國高校授予榮譽博士,其傳記和著作遍佈德國各大書店,其畫像和旗幟出現在球場裏屬於“言論自由”。“德國人的價值觀”究竟是個啥,也許這又是一隻薛定諤的貓。
所以,沒有哪個德國鍵盤俠真正在意啥是“德國人的價值觀”,他們在意的是德國隊輸球了,需要有地方撒氣。但是這事兒又不能説太細,否則會有損德國人自認為在世界上的偉光正的形象。於是合影事件就成為了一個很好的藉口,德國人可以以“價值觀”的名義肆意的向厄齊爾身上傾瀉着輸球后的怨氣,雖然只掩耳盜鈴。
在這一連串事件中,德國足協更是生動地詮釋了什麼叫一羣精緻的利己主義者。世界盃上玻璃心碎一地的德國球迷隨時可能把怒火傾瀉到這羣官僚身上。萬幸的是,德國的媒體很識趣地把大眾的目光聚焦在合影事件上,製造了新的熱點。德國足協也樂得順水推舟,製造出厄齊爾應當為兵敗俄羅斯負責的氣氛。
面對土耳其媒體的炮轟,德國足協想的也不是如何淡化這些事情的負面影響,而是火力全開炒作勒夫吃閉門羹的事件,不顧再一次激化社會矛盾的可能性。很顯然他們也成功了,厄三篇耗費了太多的關注度,現在已經沒有多少人在意德國足協和勒夫應該為這次恥辱的出局負什麼樣的責任;歐洲盃主辦權拿到了,對上下都有交代;位子保住了,這對德國足協的官僚來説是一個偉大的勝利。至於這些骯髒的手段會對德國社會的未來造成什麼影響,那還是讓默大媽去頭疼吧。
現如今,不僅在德國足球的各個梯隊中有大量的移民小球員在效力,在各行各業,甚至在聯邦國防軍,都充斥着移民的身影。換言之,移民在德國的社會結構中已經“大到不能倒”。原本,德國人和移民之間的矛盾還可以繼續掩蓋在“多元社會”的謊言之下,大家心照不宣一團和氣地讓這個謊言繼續下去。然而厄齊爾和德國足協由於互相甩鍋的需要,德國球迷為了維護自己那點可憐的自尊推波助瀾,共同把這個謊言揭開,把這個裂痕赤裸裸地攤開展示在德國人乃至全世界人面前。矛盾一旦公開化,想要再把謊言圓回去比登天還難。
德土雙方之前圍繞厄齊爾的交鋒,在2024歐洲盃主辦權塵埃落定之後,應該可以告一段落了。但是這兩個國家因為德國境內的600萬土耳其背景的移民,卻讓這兩個國家形成了一個尷尬的“命運共同體”——這個羣體既是德國社會,各行各業中舉足輕重的力量,同時還通過家族的關係影響着土耳其。2017年8月埃蘇丹就曾發話呼籲在德國的土耳其裔用選票“教訓那些對土耳其如此敵對和不尊重的政治家”,矛頭直指默大媽。撕裂的社會,會因為一個2024年歐洲盃的主辦權而彌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