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九死一生不退,這裏是我的祖國疆土_風聞
已注销用户-中国政经第一刊2018-10-01 12:38
他們日復一日守着國土,在鮮有人至的地方生活,他們那份敬業、奉獻與務實,“在北上廣深等大城市的高樓大廈裏喝咖啡、品酒的人,很難體會得到。”
**在海上與他國人對峙,對他們來説,是祖國利益高於一切。**今天是國慶,讓我們對這個國家裏這些平凡的人們致敬。
“潭門鎮”這個詞,讓對話氛圍發生了微妙轉折。
如果説在此之前,李國強的談話風格以及內容是學術的,規整的,那麼在此之後,不由自主的情感色彩就填充了進來。他頻繁説到“我們”,我們漁民,我們漁場。
自1988年進入中國社科院工作以來,李國強的研究領域集中於中國的邊疆問題,對南海問題的關注和研究是他學術生涯的起初。海南省瓊海市的潭門鎮是他自90年代開始,一直保有聯絡跟蹤研究的地方,“久久不見久久見,常見常新。”
潭門鎮曾是一個漁村,現在成了一個小鎮,有一個繁忙的漁港碼頭——潭門港。因博鰲論壇而聲名鵲起的小鎮博鰲與其相鄰,同位於海南東部。這樣的對比,讓潭門鎮顯得有些落寞。但也不妨礙它在很多人心裏的神聖地位。
潭門鎮不大,有3萬多人口,這裏的人祖祖輩輩駕船遠行南沙捕魚,守望南海疆域。最早給南沙島礁取名的是潭門漁民,最早在南海長期從事經營開發活動的,也是潭門漁民。潭門漁民把南海視為“祖宗海”,他們是南海歷史最直接的見證者。

海南省瓊海市潭門中心漁港,船隻在碼頭避風。
潭門鎮的漁民是理解南海諸島(南海諸島原指西沙、中沙、南沙、東沙四沙羣島,由於東沙所涉較少,故多指另外的三沙)問題的樞紐。因為他們是極特殊的漁民,特殊在於作業方式獨特:作業的地點是珊瑚礁,哪裏有珊瑚礁,就奔向哪裏;不撒網捕魚,在珊瑚礁中的湖或邊緣地帶潛水作業;捕撈的海產品不以量,而是靠質取勝。潭門漁民捕撈的海蔘、鮑魚、鯊魚、海龜、玳瑁等海珍品(這些海洋生物有些現在已成為被保護的瀕危物種,但過去並不是)大都生活在珊瑚礁中。
要理解潭門鎮漁民為什麼選擇這種生存方式,需要了解南海的特殊性。一是南海比渤海、黃海、東海的海水透明度高,三沙一帶的最大海水透明度可達40 多米,在水面上就能看到水下40 多米深處有什麼。這是他們能在珊瑚礁中潛水捕撈海珍品的前提。再就是每年調轉方向的季風:冬天,東北風把他們的帆船送去三沙;夏天,西南風又把他們滿載而歸的帆船吹回潭門鎮。
潭門鎮漁民去三沙的珊瑚礁中潛水捕撈海珍品的商業行為,無意中把三沙拴到了中國的版圖上。他們用勞作,把南海中的曾母暗沙一帶牢牢守護在中國的版圖裏。
這兩者之間,是南北1600 多公里、東西幾百公里的海域。有學者認為,他們的功勳之大,不亞於張騫通西域。
根據《更路簿》的記載,在沒有導航儀之前,潭門鎮漁民已經在今天的三沙開闢了完整的交通體系:既有繁多的路線,又有集中的交通樞紐和核心活動區域,已經形成點、線、面結合的海上交通體系。正是潭門鎮漁民自古以來在南海地區的捕撈活動,在曾母暗沙一帶牢牢守住中國的版圖。
他們是守護中國版圖的功臣。
《更路簿》是我國古代沿海漁民航海時用來記錄時間和里程的書。現存《更路簿》最早手抄本產生於明代,詳細地記錄了西沙羣島、南沙羣島、中沙羣島各島礁的名稱、詳細位置、航向和更數距離。
由於遠洋捕撈危險重重,海難頻發,潭門漁民有“父子不同船”的規矩,為的是漁家香火得以延續。鎮上大多數人家都有親屬死於三沙的海難,一些人家的後院裏還有“衣冠冢”(僅埋有死者的遺物)。
有人説,有潭門鎮是中國的幸運。這裏有“能看羅盤、望星象、辨海流”的真正的船長。這裏的漁民擁有海洋文明的核心精神:敢冒險、敢向陌生領域前進、敢衝破束縛,追求自由。這裏尚存一息海洋文明精神。
李國強説他從上世紀90年代以來,不下幾十次地去海南,進“潭門鎮”,與當地漁民成為朋友。從他們身上,瞭解歷史,瞭解海洋文化,比如:兄弟公崇拜、祭海文化等。最重要的是,通過對比,他發現他們身上體現出來的精神氣質,相比內地人要充分得多。比如勤勞勇敢,吃苦耐勞。
每個漁民都是一部歷史,你看他們一個個曬得黑黝黝。他們心地善良,熱愛“祖宗海”,甚至有很強烈的主權意識。“他們認為只要我們在這個地方生產作業,就顯示我們在這個地方存在,這是我們的。”

1983年,潭門鎮漁民伍書光帶着幾個漁民,駕着一艘載重量只有9噸的小帆船前往南沙羣島。潭門鎮漁民以前在南沙羣島捕撈海珍品後,有到東南亞去出售的習慣。但自上世紀50年代中期起,印度尼西亞等東南亞國家開始“排華”運動,與中國產生外交糾紛,大陸政府因此禁止漁民前往南沙羣島。
那一年,中國還沒有在南沙羣島建設一個島礁,還沒有一名戰士——直到1988年,大陸才在渚碧礁建立起第一代高腳屋,在永暑礁建立了觀察站。即使是中科院南海海洋研究所對南沙羣島的考察,也是在1984年才開始的。1983年的南沙羣島是什麼狀態?無人知曉。
所以,伍書光此舉重新拉開了中國大陸重返南沙羣島的序幕。
漁民身上有很多書本上學不來甚至沒有見到過的東西。而這些給李國強的研究提供了養分,同時糾正了以往研究當中的偏差。比如説李國強過去看《更路簿》時,上面記載説“大潭出航”。那麼大潭在什麼地方?
他到了潭門鎮,進了村子,當地漁民指給他看,説,“這就是大潭。”大潭是潭門港,海面寬闊。當李國強站在海邊時,聯想到當年出海的壯觀場景,有多少漁船從這個地方起航到西沙、南沙捕魚作業。當看到兄弟公崇拜時,又想到有多少先人葬身大海。
“這不是文學創作,這都是活生生的事實。是他們曾經的生活。”
無論學術研究,還是現實維權,《更路簿》都是重要的歷史證據,它是海南漁民南海航海作業的航行指南。一般來講只有船長有,船長手拿一個羅盤,再拿一個《更路簿》就可以闖南海了。李國強認為應該創建“更路簿學”,並在做具體工作。
當下,人們會説,潭門鎮漁民的使命已經完成了。他們和祖先用獨特的捕撈方式,用在海上九死一生的冒險,把遠在千里之外的西沙、中沙、南沙與中國連接起來。他們也用一條條記在心裏、記在《更路簿》上的航線,把西沙、中沙、南沙的一座座珊瑚礁與中國連接起來,這一條條航線是潭門鎮漁民用命連接起來的。
他們,讓人心生敬意。但另一方面,從祖先那裏繼承下來的傳統謀生方式,與現代社會的環保生態理念發生了尖鋭的衝突。
《中國國家地理》執行總編單之薔曾於2013年撰文説,“潭門鎮的漁民和他們的祖先,對中國貢獻之大,應當載入史冊,但如今他們默默無聞,生存窘迫。這使我想為他們做點什麼。”
李國強説這麼多年來,看着他們困惑、掙扎、糾結、轉型,“他們有大海一樣的胸懷。”
不僅是漁民,還有海上工作人員。
曾有海上執法的漁政工作人員跟李國強講自己的故事:十幾個兄弟隨時面臨着如果對方開槍開炮就葬身大海的危險。他問自己能不能擔得了這個責任?但是如果不往前衝意味着什麼?守土失職。這是我們祖國的領土,我退縮,跟甲午戰爭逃離戰場有什麼區別?只能痛下決心,帶領着兄弟們往前衝。
在海上與他國人對峙,對他們來説,是祖國利益高於一切。
據瞭解,海上執法的漁政工作人員的補貼在當時非常低,長年於海上生活,婚戀生活也會受到影響。李國強説自己不是決策者,是研究者,就是研究這些問題,希望能夠不斷完善制度,提高治理能力和治理現代化的水平。“為他們呼籲,呼籲怎樣才更合理地進行制度性安排,給予他們更好的保障。”
李國強有太多在中國邊疆、邊境工作人員的故事。他們日復一日守着國土,在鮮有人至的地方生活,他們那份敬業、奉獻與務實,“在北上廣深等大城市的高樓大廈裏喝咖啡、品酒的人,很難體會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