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思想與道教(重温民國範爺的傳統思維)_風聞
灵风尚书-自由的风2018-10-03 11:18
(許地山-1927)
儒道兩家的思想可以説是整個中國思想的兩方面。儒家注重實際的生活,而道家則重玄想,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從我國人日常生活的習慣和宗教的信仰看來,道的成分比儒的多。我們簡直可以説支配中國一般人的理想與生活的乃是道教的思想;儒不過是佔倫理的一小部分而已。
道家思想是與漢族文化同時產生的。史稱少笑之衰,九黎亂德,天下相惑以怪,家為巫史,民讀於把,帝額領乃命重為南正,司天以屬神;命黎為北正,司地以屬民;因此,巫史的職守就有了專青。南正所司的事體是關於天志的,是巫祝或道家思想所從出。北正所司的是關於天人感應的事實,為巫史或儒家思想的根據。我們要明白道教,不得不先知道巫祝。哲學思想的起源可以説都是巫祝們玄想或妄解的結果。因為他們的責任就是要將玄渺無端的天則來解釋或規定這陵亂髮展的人事。這原始的哲學在各種文化的初期,都可以找出來。《國語·楚語》載巫的才能説“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攜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知,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日巫,在女回現”。巫祝的聰明聖知都超過常人,所以除去降神以外,還有解夢、預言、醫病、卜覽等等能幹。史的職分本與巫差不多,不過他所注重的多在記錄過去的經驗與事蹟而已。
巫與史有一本共同的典籍,但各有各的用法。那本便是《易》。從巫的眼裏看,它只是一本占卜的書;從史的眼裏看,它是一本記載民族經驗的跡象和字書。其實,《易》乃是華族擁有最古的字典,“開物成務”之書。古巫每以文字可以啓示天志,凡有待決的事,皆向字書索取,日久成例,而占卜之辭與賠》經文就難以分辨了。
《易》是中國宗教與思想的源頭,故研究道家與道教不可不先學《易》的八卦相傳出於《河圖》、《洛書》,這兩種文字大概是居於河洛兩岸的初民所遺留的。英人黎弗卡恩(J.H.ffivettCamac)以為《河圖》、《洛書》是在河洛岸上的穴居人鑿在石上的“杯紋表幟”(cap-co)。他説這種表幟在石器時代最為普遍,歐、亞、非、美各洲都有,歐洲以在意大利及西班牙所發見者為最多。在原始的文化中,刻在石上的“O”形與“@”形,乃是表示初人對於生生能力的信仰,故在瑞士古洞裏找出有這種表識的石名為“嬰石”(BabiesSton)。《河圖》、《治書》也包含兩性的道理,後來因為記載的方法與材料進步了,乃由O@而變為一,可是陰陽、父母、男女等等觀念,仍繼續地留傳下來。
一、原始的道家思想
道教的淵源非常複雜,可以説是混合漢族各種原始的思想所成的宗教。但從玄想這方面看來,道教除了後來參合了些佛教思想與儀式以外,幾乎全是出於道家的理論。道家思想的淵源也與儒家一樣同出於《易》。從傳説方面,我們知道在現存的《周易》以外,還有《連山》與《歸藏》兩種。三《易》不同之點,在乎對於卦的安排次序。學者又以為《歸藏》是殷朝的幅》,為道家思想之所從出幾周易》是周人用的,儒家思想本於它而來。《周易》的《繫辭傳》雖然説是孔於作的,但其中引申《歸藏》的意思比較《周易》似乎多一點。《繫辭傳》當成於先秦時代,與《呂氏春秋》、《道德經》、《禮運》等先後出現於世。如將這幾本書用比較的方法去研究一下,定然很有興味。
由巫進為術數,由術數進為陰陽,後來又進而為五行,由五行而進為黃老道家,推其原始也出於《河圖人《洛書》,故亦可視為解《易》的一派。《河圖》、《洛書》是陰陽與術數學的雛形,《易》就是從這兩樣脱形出來的。放假》為陰陽象數之學,全書所有解釋都不外乎此。鄭康成以為“《易卜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這三面的意義為道家思想或道教玄學之所從出。《繫辭傳》上載:“乾知大始;坤作成物。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有親則可久;有功則可大。可久則賢人之德;可大則賢人之業。易簡而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無論對於什麼事體,總要把這個簡易的道理明白了,然後可以成德立業,然後德業可以久大。
簡易的道理在《道德經》裏更説得明白。“易”本是要人生趨到無思無為的境地,故為政者當存我無為而民自治的心,不必用什麼法律道德,風俗等等,來約束人民,政府越管得簡易,人民越覺得安適。“治大國若烹小鮮”,小鮮不必,也不能用力去煮它,猶如國君不必用權勢去治國一樣。人民所以能治是順乎自然的性情而來,如果用權勢去壓迫或勉強他們順從一件事情,那就是違反了自然。在自然裏頭自然有一種不可摧滅的勢力,它的自身能夠成壞事物,毋須人去激發它。可惜我們日常的生活已經失了道德之自然狀態,而被仁義禮教所約束及壓迫,因此人民越難治。慾望便是從使用不自然的權勢去治理人民才會產生出來的。人民的慾望越多,越不能知足,不知足,則國越難治,災禍就隨着發生了。要滅絕這種不自然的權勢,自然得從寡慾知足做起。而知足寡慾必要與外界接觸的機會少,所處的社會簡單才能辦得到。所以小社會是最理想的國家。
小因寡民,使有什佰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丹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狗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以道德經》下八十)能夠實現返到原始的小社會去過那簡易的生活,自是道家的政治理想。從這點,道家立了柔弱與清靜的教義,因為這兩點是簡易生活的要素。柔靜是坤道,是稟承天道的自然,本來含着剛動的能力,自然調和,人若跟着它進行,也不致於失掉剛柔動靜的調和生活。《莊子》所説“慎守女身,物將自壯”(《在有》),也是表明人如能承順自然,保守天地所賦與的性情,一切事物都要自己調和地發展了。
坤至柔而動也剛;至靜而德方;後得主而有常;含萬物而化光。坤道其順乎?承天而時行。(《易·文言傳》)道家之所謂“道”與儒家之所謂“道”,其不同的地方在前者以為人生應當順從天地之道與萬物同流同化,放立基在陰陽、動靜測柔、強弱等等自然相生、自然相剋的觀念上頭,而忽視人為的仁義;後者偏重於人道的探索與維持,故主張仁義。我們或者可以説道家與儒家皆以順應無道為生活的法則,所不同的在前者以地道為用,後者以人道為用而已。地道是無成無為的,故《易》(《坤》)有“地道無成而代有終”的説法。地的德不在創作,而在承順天道以資生長養萬物,所以常是站在靜的或消極的地位,凡天所賦與的事物,它都不必費力去改作,只能保守便夠了。假如必定要説地道也有“作”,那麼,這個“作”必是“作成”,“作成’不過是就所有現成的事物去培養它們,使它們長成,故仍是屬於保守的。“保守’堤道家對於生活的態度,因為保守比創作簡易,也合乎地道的柔弱靜止的品性。《繫辭傳》(下)説:“夫乾,確然示人易矣。夫坤,附然示人簡矣。”又説:“夫乾,天下之健也,德行恆易以知險。夫坤,天下之至順也,德行恆簡以知阻。”知是守最重要的事情。《道德經》(二十八)説: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幫;為天下期,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谷;為天下谷:
常德乃足,復歸於樸。全部《道德經》都是教人怎樣知,和怎樣去守,而這個“知”就是《繫辭傳》所謂“乾知大始”的“知”,“守”就是《坤卦》的“順”。道家所謂順乎自然,及無為而治,都是本乎地道而來的。道一有造作,便有所私;有所私,則不能長久。《道德經》(七)説: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長生。假使天地有所造作,那就有恩有為,而物失其本真了,故説“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所謂“長生”,就是萬物柔和地順從自然。人從自然而來,本是能與天地同其久長的,為何人生不過百年就要歸於死亡呢?因為人愛護自己的虛形,比愛住在內裏的“真人”更甚,為他創造許多娛樂受用。在創造中,根本地説,就有創造的苦;在進行中,難免奪人所有以自饒益,結果便成此得彼失。既然有得失,便不能免於生死。死亡的存在,只是私心和“創造的衝動”所致;故説天地“不自生,故能長生”。天地本於自然化育萬物,故“萬物持之而生而不辭,功成不名有,愛養萬物而不為主”。自然並非有所創作,因為一説到“作”便是不自然了。天地本着自然的進行長養萬物,表面上似乎有所作為,其實是極無所作,也無所私,無所享受,故説:“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
在人與人相處的時候,如柔弱能讓,便是順乎自然之理。讓的反面是爭,故聖人要使人不爭,必得使他們少有接觸的機會更好。為國也是要本着這自然的道理,使為政者“無為而民自治”。“自治”雲者,是人民自己解決自己的生活問題,無須要什麼政府來替他們立仁義,製法度,作禮樂。
故至德之世,其行填填,其視顛顛。當是時也,山無溪隧,澤無舟梁。萬物羣生,連屬其鄉。禽獸成羣,草木遂長。是故禽獸可系羈而遊;馬鵲之巢可攀援而窺。天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並,惡乎知君子小人哉?
同乎無知,其德不離;同乎無慾,是謂素樸,素樸而民性得矣。及至聖人,蹩童為仁,路躍為義,而天下始疑矣;遭渲為樂,摘僻為禮,而天下始分矣。故純樸不殘,孰為犧模?
白玉不毀,孰為佳漳?道德不廢,安取仁義?性情不離,安用禮樂?五色不亂,孰為文采?五聲不亂,孰應六律?
夫殘樸以為器,工匠之罪也;毀道德以為仁義,聖人之過也。以莊子·馬蹄》)民與民相疑相爭都由於聖人為他們立仁義,作禮樂。人若順着自然,守着天地所賦與固有的性情,一切的需要本已齊備,何必再與外境交通,去要求什麼供給呢?民人相爭相攘至於死亡,都是因為他們的要求過於他們所需要的,後面又有一個強有力的聖人或國家去替他們出力,替他們維持,使他們遂意,於是貪得的心就發達到不可制止的地步。“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剖鬥折衡”是根本解決的方法,因為沒有人代人規定權衡,貪得貪利痛心也就消滅了。
生活要求簡易,慾望要儘量排除,就是道家所謂“熊真”的工夫。人一有了慾望,便想去求滿足,從欲而“得”,從得又想多得一些。欲得之心日盛一日,不安寧的生活困之而生。“不見可欲,使心不亂”,就是清心寧志的工夫。世間一切的作為都是根於“我想做”這個念頭來的,故越有作為,越多欲望。所得愈多,慾望愈大,對於所作愈不知足,而精神上的苦痛常敵不住獲得時的愉快。一不愉快,心便亂了。從需要方面説,所造作的愈多,需要之量也隨着增加起來。人本是可以簡易地過日子的,但因我們的祖先對於物質上的要求不已,以致形成今日煩瑣的生活,使人與外境的關係越來越深切,甚至有缺乏了些少便有不能生活的情形,儲子》説,“少則得,多得惑”(二十二)便是這個意思。譬如水是日用必需的,從前幾家共用一口井,所關係的板小,縱使一旦井枯了,還可以想法子,生活猶不致於受多大的累。今日住幾十萬人的大城市,水的供給集中了,從用水方面看固然利便得多,假使水源一旦斷絕,全城人民所受的痛苦比起從前用井的時代就大多了。故人民與公共事業的關係越大,越是危險,越發痛苦。生活越繁瑣,人物彼此的關係大有拔一發而動全身的光景,“有什佰人之器而不用”的話,正是為此而發。如我們今日用一副機器可當千百人的勞力,可是他已使千萬人變成物質及機械的犧牲了。“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五十七),也就是這個意思。是故聖人當使民無慾。無慾並非有欲以後用強力去壓制的意思,乃是根本地排除它,使人各樂其生而安其居。要這樣,才能保持“三寶”(六十七)。無慾故不爭,不爭故無傷害,而能“慈”。無慾故生活簡易,簡易故省物力,俄能“儉”。無慾故靜,靜故謙讓,“不敢為天下先”而能長久。
明白了返到自然及簡易的道理,我們當再進一步去研究道家對於宇宙的見解。道家以為宇宙的進行即是“造化”的現象。世間一切事物都是由於一造一化循環地遷變,並沒有什麼成就。這就是《易》始於《乾》終於《未濟》的意思。造化本無全功,成就與失敗,禍患與福利都是互相循環的。我們所見宇宙的現象沒有一樣不是由造而化,由化而造,故可以説道只是不斷的造化。老子説,“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五十八),莊子更進一步説,“道通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毀也。凡物無成無毀,復通為一”以齊物論》)。成敗生死是存在天道與地道里頭循環的造化。
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淡,乃合天德。(〈以莊子·刻意》)這與《易》所謂‘仍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同一意義。所謂感應就是在虛無恬淡中理會造化循環之理,既然知道這個現象,事物的成毀自不能有何影響,來擾亂我的心神。
凡一種事情的成就皆有它的來由,並非由於一朝一夕之故。所謂“成功”或者是從許多失敗積下來的,或者是從許多小成功結成的。積涓滴成海,積沙石成山,積愚成智。但海有時也會枯,山有時也會平;今日之智,未必不是將來之愚:故成海成山成智的“成”只是相對的話,絕對的成就究竟不能得着。道之所以大,在乎虛空不積,雖積而不見,不理會其積。老子説:“三十幅,共一教,當其無有車之用。”門一)車行因於救之虛空,而緩的自身並沒有車的功用。莊子更申明這個意義。
天道運而無所積,故萬物成。帝道運而無所積,故天下歸。聖道運而無所積,故海內服。…………夫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聖人休焉。
體則虛,虛則實,實者倫矣。虛則靜,靜則動,動則得矣。
靜則無為,無為也,則任事者素矣。無為則俞俞,俞俞者,憂患不能處,年壽長矣。失虛靜恬淡寂寞無為者,萬物之本也。(《天道》)
原始道家的“長生説”並非戀世主義,只是要隨着造化的玄機運轉,自然能夠年壽永久。人所以會衰老的原故是由於憂患;憂患由於心不虛靜恬淡,一味去求知。這個“知”,與上頭知白守黑的“知”不同,乃我們的心對於事物的解釋,即是平常所謂“知識”與“智慧”。從我們心中或經驗中所生的知與智並非真的,故應當捨棄掉。道在於無,有心則非,吾人求知,均賴心識,故欲去知,先當虛心。人所以求知的原故,必是由於一種成法不適宜,欲知其所以然,進而求其處治之方。在這種情形的下才會產生聖人。聖人之生在於道德淪亡之後,而仁義的建立,權利的分別,都是知所以處置當前的情境的結果。但是,“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十八);智本以防害,而害反因之而彰,仁本以成德,而德反由之而墜,仁義智慧究竟是靠不住。社會越知道防止盜賊的方法,不見得就能把盜賊撲滅,有時反可以養成他們的機巧。知本是靠不住,又是一件無的止的事,縱使用一生的心力去探求也不能有多少把握,甚至產出許多煩惱來。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已而為知者殆而已矣。為善元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以〈莊子·養生主》)自然的道本是大智,不必用人心去思慮知覺就能夠使生活安適,壽命久長。故老子以為“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絕仁棄義,民復孝慈;絕巧棄利,盜賊無有”計九)。大道具有無限知識,可是永遠沒曾表示出來,天地所以能夠長久地存在也是在此。人如能效法天地,就可以長生了。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説。聖入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放至人無為,大聖不作,現於天地之謂也。以莊子·知北遊》)知愈多,性命愈疲,故聖人治國務使人返樸還淳。人生的最大困難是在生活的機械化。用知愈多,則是非、取捨、去就等等愈明,而機械愈繁。所謂“經常”或“法則”,都是社會積了許多經驗知識才能成立的。但社會一有了這些機械的法則,人們便不能自由,必要時常受它的轄制。機械的生活,總一句説,都是知的毛病。所以我們要由自然得着解放。自然是不立何等法則,不有何等知識的。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暇滴,善數不用籌策。善閉無關鍵而不可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老子))H十七)
二、道教思想的形成
原始的道家思想的梗概,既略如上述,現在我們當研究道教與它有什麼關係。“道家”具説當作“道德家”,因為他主張棄絕仁義返到自然的道德生活。老莊的思想只代表道德家的思想,本與後來的道教沒有直接的關係。道教思想遠源於術數和巫靚的宗教,到後來才採用了道德家的玄學。
道教的成分非常複雜,我們從宗教與思想方面可以明白地回溯到它的許多根源。今將道教的源流先列出一個簡表,再依次略説一下。
在先秦時代,最初與道家思想結合,成為道教的宗教教義的便是陰陽家。
陰陽家者流蓋出於殘和之官,敬順吳天,曆象日月星辰,此其所長也。及拘者為之,則牽于禁忌,泥於小數,舍人事而任鬼神。(《前雙·藝文志》)這就是歷來傳説的陰陽家的來歷。陰陽家的首創者據説是鄒衍。他約生於公元前四世紀,稍後於孟子的時代。司馬遷記孟子之前後,齊有三驗,鄒忌在孟子前,其次為駐衍,在孟子後。“駐衍睹有國益浮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於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觀陰陽消息,而作怪迂之變,終始大聖之篇十餘萬言。其語同大不經,必先驗小物,推而大之,至於無垠。先序今,以上至黃帝,學者所共術。大(次)並世盛衰,因載其機樣度制,推而遠之,至於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稱弓l天地剖判以來,五德轉移,治各有宜,而符應若茲。……”(《史記》卷七十四《孟子苟卿列傳》)
陰陽的説法是駱衍時代的流行思想。《易》十翼與《莊子》書中説陰陽的地方很多,駐衍所用來立一個學派,所增的是他的推尊黃帝,篤信機祥和五德轉移等等主張。陰陽家很尊黃帝,後來與道家對於事物消長順逆之理參合,而成為秦漢間最流行的“黃老道”的要素。“牽于禁忌,泥於小數”,信於機樣,是黃老道的特點。陰陽思想是道家成為道教之樞紐。司馬談論六家之要指説:“嘗竊現陰陽之術大樣而眾忌諱,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道家使人精神專,動合無形,瞻足萬物。其為術出.國陰陽之大順,採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羨,細聰明,釋此而任術。夫神大用則竭,形太勞則蔽,形神騷動,欲與天地長久,非所聞也。夫陰陽、四時、八位、十二度、二十四節,各有教令,順之則昌,逆之者不死則亡,未必然也,故日‘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復長、秋收、冬藏,此無道之大經也,弗順則無以為天下綱紀,故日“四時之大順,不可失也’。……
道家‘無為’,又回‘無不為’,其實易行,其辭難知淇術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無成勢,無常形,故能究萬物之情。不為物先,不為物後,故能為萬物主。有法無法,因時為業;有度無度,因物與合;放日‘聖人不得,時變是守’。”從司馬議的評論中,我們可以看出道家與陰陽家同主“大順”之道而以“因循”為用的。陰陽的教義在道教裏頭極其重要,幾乎沒有一樣宗教行為不與它有關係。
佔道教思想與中國的人生觀的大部分,次於陰陽,就是五行説。五行或者也是陰陽家採用舊説或從當時一般的“五德轉移,治各有宜”的見解加以符應的説法而來。“五德轉移”即五行相生相剋的説法。在《莊子才物》、《説劍》,《鵲冠子·夜行》,但於·經下人《貴義》等章都有陰陽五行之説,而《貴義》所記很足以代表驗衍以前民間對於五行與實際生活的關係的見解。
子墨子北至齊,遇日者。日者日:“帝以今日殺黑龍於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聽,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日:“我謂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回:“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殺青龍於東方,以丙丁殺赤龍於南方,以庚辛殺白龍於西方,以壬癸殺黑龍於北方,以戊已殺黃龍於中方,若用子之言,是則禁天下之行者也。是卧心而虛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從這一段看來,五行説已為當時的日者所應用,《苟子啡十二子篇》説子思“案往舊造説,謂之五行”,可以見得這種見解的淵源很長。陰陽五行,有些學者以為中國古代從波斯的星學傳來的,用五色來分星次和方向也是西方諸古國所有,故這種説法我們雖不能準説是外來的,然而為天文家所主張是無可懷疑的。因為東方蒼龍,南方朱鳥,西方白虎,北方玄武,各星宿的顏色不同,以致各方對於顏色的好尚也不同了,所謂縣尚黑,殷尚白,周尚赤,都是從分野而來的。
天文家所主張隔五行,講幅》的人將他與《河圖》、《洛書》的“數論”參合起來,便成為後來中國人一般的見解。“數”的理論,依《老子》説,“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由“三”推到無盡,變化隨其數之增減交互而起。《繫辭傳》上所謂“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極其數,遂定天下之象”,即是此義。從“三”回溯到“一”為一切現象界的原狀,《老幹》所謂“聖人抱一”(二十二)即是此“一”,敢説,“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谷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為天下貞”。(三十九)“道’堤無形的宇宙本體,數是宇宙的現象,但不是物質。物質是從“數”再行綜合而起的。物質的起源,照後來的五行家及鍵緯家的説法是由於天地的數互相配合而成。《易緯·乾鑿度》有天一秒六生水,天七地二生火,天三地八生水,天九地四生金,天五地十生土之説,這五種就是萬物的最根本的原質,就是叫做五行。五行因相生相剋之故便產出宇宙一切的事物。《大禹漠》雖載“水、火、金、木、土、谷”六府,《甘誓》和《洪範》雖有五行的名字,究竟是後人附會的,故不盡與陰陽的“數論”相符合。五行相生相剋的説法,《春秋緯·文耀鈎》和《春秋繁露》都記載着。董子解五行的意義説:“行者,行也,其行不同,故謂之五行。五行者,五官也;比相生,而間相勝也(五行相生)。”他解“比相生”如“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照他所説,五行的次序是木、火、土、金、水。“間胡勝”即五行相勝的情形,就是“水勝火,火勝金,金勝木,木勝土,上勝水”。《白虎通·五行》所載的也差不多。五行相生相剋之理,不但是駐衍一派的人喜歡説,就是先秦諸子也都很喜歡説。《莊子才物》也載:“木與木相摩則然。金與火相守則流。陰陽錯行,則天地大統於是乎有雷有霆。水中有火,乃焚大槐。”這也是不完備的五行相生相剋的見解。《管子·五行篇》説:“作立五行,以正天時;五官,以正人位。人與天調,然後天地之美生。”這也是五行説成立的本誼。
在一般中國人的哲學裏,陰陽五行永遠佔着很大的勢力,凡人生日用等等事物都呈現根消相長相生相剋的現象。一言以蔽之,凡歷史上的進程,無非是從陰陽五行所生的“運氣”的流轉。時令、歷史或“天運”,在中國人的感覺中是很容易領受痛。“運氣”的吉凶可以應用到一切天時、地理、人事上頭。但運氣是什麼呢?“運”是從陽的性產出的,就是金、木。水、火、土五行;“氣”是從陰的質構成的,所謂初、二、三、四、五、終六氣。五運六氣的説法,依《內經索問》(卷十九)《五運行大論》及《六微旨大論》説,甲己為土運,乙庚為金運,丙辛為水運,丁壬為木運,戊癸為火運;六氣應五行之變,天氣始於甲,地氣始於子,號甲相合,命回“歲立”,謹候其時,則初、二、三、四、五、終六氣可以知道。看來,“運氣’域者是歷話家的舊説也不一定。
我們的歷法是用干支的互配而成。干支的由來,依舊説,也是以河圖》、《洛書》來户前者生十干,後者生十二支。時今的運轉是根於干支的相配。一月支含有陰陽動靜、五行生剋的性質在內。“性”屬陽,是五行的本體;“質”屬陰,是陰陽五行綜錯所生的六氣。六氣在時令上自“初氣”至“終氣”循環周流,終而復始。陽性隔五行隨着陰質的六氣運行,因其高下相合,升降相因之度而有變化,而有吉凶。故五運六氣的流轉,就是宇宙裏萬有的現象。運氣的流轉是有法則的,自一時_一日、一月、一年、一紀運(六十年),乃至一元(十二萬九千六百年),都有一定的運氣。時間卜運氣的吉凶,並不是人力所能改移,因為那是宇宙進行中除舊佈新必要的歷程,六氣到後來,由初氣、二氣等,變為胎、生、壯、老、死、化六個宇宙進行的時期。宇宙在一“元’俄時間中都具有這六種運氣。現在的“元”的運氣,照王橋仁才圖會》的算法,今年是第六萬八千九百四十四年。元是天他終始消息的運氣,其計法以三十年為一世,十二世為一運(三百六十年),三十運為一會(一萬零八百年),十二會為一元。這與《春秋緯·無命苞漸記自開闢至春秋獲激凡二百二十六萬七千歲,共分為十紀的説法不同。要了解我們現在的元痛歷史進程,可以看下列的圖表。(見下頁)
圖表中,須形表示時間進行的方向。菱形上表本元六氣,下表十二會。開即於會,閉為醜會,建為寅會,除為卯會,滿為辰會,平為巴會,定為午會,執為末會,破為申會,危為酉會,成為戌會,收為亥會。菱形者,表示宇宙萬物從過去元人於虛無,從虛無進化直到壯為廣延極盛時期,過此則漸次收縮復至於虛無。為是漲縮,周流無盡。
今表中,表示天地的運氣自虛無人於子會,至“甲”而天成;入醜會,至“乙”而地立;至黃會第六千年“丙”,而人始生,那時人得天地之氣未足,形狀性情只與禽獸略異。到了巴會第六千年“丁”,而黃帝出。現在是午會,“戊”是今年,民國十六年,天地的運氣已漸漸入到衰老的時期了。過此以後,人未會第三千年至“己”,就到了地老天荒之運。到了酉會第六千年“庚”,而人與神仙俱滅。到了戌會第三千年“辛”,日月星辰不行,第五千年天大昏,六千年天閻,一萬年“壬”而無壞盡。亥會第六千年“癸”而地壞。過此,則天地人俱滅壞,復歸於無,循環到未來的子會,再紀新元。這樣的見解很合於天文家對於日星生滅的推測,雖然所計的年數不對,但在非科學的時代,我們的古人能夠這樣想,就算了不得。
一元的始終就是三才的“大生死”。生死就是造化,敢説“造化以日新為德,正須迭用生死”以快書·秋濤》)。拉丁諺“死是生之門”(MorsjanuaVitae),正是道教的生死觀。在每年、每月、每日、每時的運氣中也各有各店生死,陰陽家和建除家因此立“月建十二神”配十二辰於十二日,週而復始,觀其所值以定吉凶。他們以為在這十二日的運行中,各口都和宇宙萬有日月星辰等有關,故每日都有值日的星辰。十二神即建。除、滿、平、定、執、破、危、成、收、開、閉。“建除”之説,依《淮南於·大文訓》説,‘官為建,卯為除,辰為滿,已為平,主生產為定,未為執,主陷;申為破,主衡;酉為危,主相;戌為成,主少德;亥為收,主大德;於為開,主太歲;醜為閉,主大陰”。又《六韜》有“主開牙門背建向破”之説,《越絕書》(七,外傳記範伯)有“黃帝之元執辰破已”之文,其起源雖託於黃帝,其實是秦漢間陰陽家的成説。《王莽傳》載“以戊辰直定,御王冠,即真天子位”,師古注“於建除之次,其日當‘定’也”。可見建除的應用,在漢時已經是很普遍了。十二神有吉凶,吉是除、危。定、執、成、開;四是建、破、平、收、滿、閉。故決説:“建、滿、平、收,黑(黑道);除、危、定、執,黃(黃道);成、開,大吉立;破、閉,木相當。”
建除之意:建為一月之始,故從建立起義。建次為除,為除舊佈新之意。“一生二,二生三”,三為數之極,故名滿。過滿則溢,故必使之平。平則定。定則可執,故繼之以執。執所以守其成,故繼之以成。物無成不毀,放繼之以破。既破而後知危,故繼之以危。心能知危,事乃有成,放繼之以成。既成必收效,故繼之以收。自建至收而數全,但數無終極,當以理開,故以第十一的“開’為首。開即開始,一始,自此數到三,復為建。故建實生於開。開即是生氣。氣始萌芽,不閉則發泄淨盡,而物不能生,故受之以閉。惟其能閉,故能建立,於是第十三複為建日。自建到閉的歷程便是一切萬物進行的公式,故每日做事的宜忌都要照着值日的建除而行。這於《易》理,應用得何等精密!最流行的《玉匣記通書》、《故吉便覽》等,都把這星佔的式例列得很詳細。他如屬於太乙、六壬、遁甲、禽演③等書,都是一般星相家的寶典。訪間所刻通書為各家所必備,雖然不識字,也得買一一體擱着,干支對於我們日常的生活是何等的大!
干支影響於歷史人事既如上述,它與人身的關係最顯著的是“十二辰部’痛説法。這是秦漢間方士所倡。其立説宗旨,大概是因各支的性質選立一禽以為標識。這個陰陽家叫做“求象”。求象的事實最初因於時令,説如《購冠子·無權》“四時求象,春用蒼龍,夏用赤烏,秋用白虎,冬用支武”。《月令》季冬出上牛”也是以牛為“醜”的表議。《説文川“巳”為蛇的形象。求象的事實在漢時已大行,故王充於《論衡·物勢篇》辯論五行相用相害之氣的荒謬兼反駁十二辰肖和星辰與人生感應之理。但那時這種信仰已很普遍,甚至有人説人的身體各官也和星辰有關,《內經素問》專闡明這個道理〈漢書·翼奉傳》説奉治歷律陰陽之學,曾上封事與元帝,論歷律與性情的關係,有“觀性以歷,觀情以律”的話。性有五而情有六。五性即五行干支在身體裏的性,其説為:“肝性靜,靜行仁,甲己主之。心性躁,躁行禮,丙辛主之。脾性力,力行信,戊努主之。肺性堅,堅行義,乙庚主之。腎性智,智行敬,丁壬主之。”六請即廉貞、寬大、公正、奸邪、陰賊、貪狼是。
五行干支的運氣不但影響於人身,即如地的形狀也與它有關。講求這種知識便是“風水”,或堪輿學、形學。“堪輿”二字,人多解為“天地”,孟康説是造圖宅書的神名。《漢書·藝文志》載有《堪輿金鷹》十四卷,列入五行家的典籍裏頭,足見風水之學也是從五行家倡出來的。所謂“湛輿”,是説人生於土,歸於土,故卜居、卜葬,當合乎五行的運氣。堪輿家以為地是方的。這方是龕於天中一個六面體的方形,故四維能上應列宿之位。列宿的佈列,古今有異:現在以星、張、翼、軼、角、亢。氏為東方七宿;房、心、尾、箕、鬥、牛、女為北方七宿;虛、危。室、壁、奎、婁、胃為西方七宿;昂、畢、紫、參、井、鬼、柳為南方七宿。因為天運的差移,所以吉凶的遭際也就古今不同了。這樣的差移也影響到“龍脈”上頭,故地理的災祥,今與古亦不同。甚至一年一日的運氣也可以影響到地理上頭。一歲之運為春生、夏榮、秋枯、冬死;一日之運為晨温、晝暖、暮涼、夜冷;故堪輿之興替當因樞鬥旋轉而異,地理不能離開天象。
堪輿與形法也有關係。《漢書·藝文志》載:“形法者,大舉九州之勢以立城郭室舍,形人及六畜骨法之度,數器物之形容,以求其聲氣貴賤吉凶,猶律有長短,而各徵其聲,非有鬼神,數自然也。然形與氣相首尾,亦有有其形而無其氣,有其氣而無其形,此精微之獨異也。”所述相宮毛地形就是現在堪輿家所做的事。他們以山的形狀附會五行,如以直形為木(A),尖形為火(八),橫形為土(一),圓形為金(n),曲形為水(n)是。他們説人所居處的宮室也與五行有關,以為各毛都有其陰陽八卦,干支的方位。乾將三男(震、坎、良)屬於陽位,坤將三女(龔、離、兑)屬於陰位。以東面為辰南,西面為成北之位,從此斜分為陰陽之界;因宅的坐位而有陽宅陰宅之別。凡有所建築,當以該宅的陰陽與本年星宮的運轉對勘,如有衝犯就避免或用法祈攘。掃地時當視察金、木、水、火、土五星和貪狼、巨門、祿存、文曲、廉貞、武曲、破軍、左輔、右提九耀與卦氣相值時吉凶的現象為趨吉避凶之計。王充於《論衡·四諱篇》辯“西益宅不祥”之誤,於《法術篇》駁圖宅術之非,足見相宅之法,在漢時已很盛行了。至於卜葬乃始於古時相土之法,本不求與天運相半,但自漢魏人盛倡風水,這種信仰於是大行。有名青烏先生者,作《葬經》,相傳他是漢朝人,精於地理陰陽之術。在他之前,還有秦朝的櫓裏子、朱仙桃。樟男子有傳,載入《史記》;朱生平不詳,地理正宗》載他作《搜山記》。晉郭噗也著一部《葬經》,闡風水之理,説:“所謂葬者,乘‘生氣’也。天陰陽之氣,隱而為風,升而為雲,降而為雨,行乎地中而為‘生氣’。生氣行乎地中,發而生乎萬物。人受體於父母,本骸得氣,遺體受前。蓋生者,氣一聚,凝結而成骨,死而獨留。故葬者反氣內骨,以前所生之道也。……《經陽:‘氣乘風則散,界水則止,古人聚之使不散,行之使有止,故謂之風水。”陰陽之生氣運於地中而生萬物,子孫的身體與祖宗的遺骸是一氣所貫,所以禍福也能互相影響。這就是風水信仰的根本。
在術數之外,匯流人於道教思想的有方技家的神仙説。《漢書·藝文志》對於神仙家的評論説:“神仙者,所以保性命之真,而遊求於其外者也。聊以蕩意平心,同生死者之域,而無怵惕於胸中。然而或者專以為務,則誕欺怪遷之文,彌以益多,非聖王之所以教也。”方士的長生理想與原始的道教不同,因為前者偏重在尋求肉體不死的方法。傳説自周穆王時,海上神山的存在,已為一般人所樂道,王於是遍行天下,為要找着那“不死的國”,卒在西方得遇西王母。穆王后四百年間,是靈王御宇的時代,求神仙的人日見其多。當時所謂東方三神山即是現在的日本,故出海向東去求仙的人很多。秦始是二十八年乃從事於大規模的尋求,遣徐福領了幾千童男女出海。日本慄田寬作《氏族考》稱述着別姓氏中的山田、御井、志我、長野、廣野、三宅六氏為靈王后裔,章炳誠説是太於晉之胄,因“王子求仙”的史實,雖《列仙傳》未明載其有無出海,但確有可靠之處。
神仙思想的起源本出於燕齊方士。這兩國為當時近海的開明國,海邊的景象,如蜃樓雲氣等,給他們一神仙山的暗示。自方士的神仙思想盛行後,一攤學“道”的人因為它的“不死説”與老氏的“長生論”名字上適合,順着時勢的趨向,遂將它與道家合而為一。故此後所謂“黃老”,無不與神仙有關係。神仙家深信肉體不死之説,主張用藥力來補充後天的缺陷。這與原始的道家的“真人”思想就不同了。《莊子·大宗師》説:“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許士。若然者,過而弗海,當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謀,入水不德,人火不熱。是知之能登假於道也着此。古之真人,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皤,眾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隘言若哇。其音欲深者,其天機淺。古之真人不知説生,不知惡死,其出不訴,其入不距,仍然而往,格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顆顆,悽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時,與物有宜,而莫知其極。”原始的道家以為在這“虛形”裏頭有個與大化同流的真我,能超然於物質之外,忘形於時間之中,加莊子《逍遙遊》所説的姑射神人一樣。放初期的道士只説V解”,“蜕化”,並沒想到“白晝飛昇”這一層。道家的“真人’思想,不但不是肉身永生説,並且主張身體的生死是必需的。《莊子吹宗師》説:“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快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明生死是理所常具,何能逃避得了?所以要注意寄寓在這虛形碼的“真人”要使他(真我)回到自然的道里頭。道是“有情有性,無為無形”的,所以它能超脱一切空間時間的牽制,而自由去來。
道家的長生思想,不是貪生逃死,乃是為知生而生,知死而死。宗教能夠成立都是在乎對付生死。對付人生,有倫理學就夠了。要有“人死觀”加在人生觀上頭,才能説得上宗教。世人無一不死,卻沒有一個善於死的。這都是因為他們不善於養生的原故。道家的修養就是要預備死,故要“究理儘性而至於命’來理會生生死死的真際。求長生不過是我生的時間短,不能儘量享受罷了。但百年的壽命不為長,千萬年的壽命一亦何嘗長得了多少?時間不過是真我因住在虛形中而生的主觀感覺,在道里頭,本無此事。造成時間的主因,是在我們的虛形中可以感得血脈的跳動,事情的繁簡,光陰的更迭等等。凡我感得繁雜迅速的事物,便覺得時間短,而簡慢的便覺得長。監裏的囚犯,下牀盼暗,上牀盼明,在獄中度日如年,沒有什麼事情可做,故他們的時間比別人的長。市場裏的商人,收幌子的時候,總覺得剛掛上不多時,因為他的生活忙,所以覺得光明如箭。“黃粱夢”的經過只在瞬息間,而其經歷已是幾十年的工夫了。因為夢中情事純是主觀的,沒有外界情境與它比較,故能於一瞬間周曆幾十年。這樣看來,真時間便是無時間,因為時間是從虛形中造出來愚弄人的。“山中七日,世上千年”還不是真時間,要能“體道合變,忘心於寒暑”才可以。故莊子説“天時,非賢也”,明要把時間忘掉乃可以為真人,為賢者。一個人能夠事無所事,心就虛靜,而無憂慮;無憂慮,故沒有年壽不永的恐慌,那麼,日月就可以延長了。不能長生的原因就是犯了“時病”。進一步説,肉身的生死,本不礙於長生;就使肉身不死,也不過是“與天地同你”,天地還有休滅的時候,何況肉體?“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況於人乎廣(《老子》)故《太玄經》説:“志於目,則光溢無極;混於耳,則心識常淵。兩機俱忘,是謂太玄。”又説:“養其真火,身乃長存;固其真水,體乃長在。真真相濟,放日‘長生’。天得其真放長;地得其真故久;人得其真故壽。世人所以不得長久者,養其外,壞其內也。
自神仙辟穀服丹之説加人道教,於是所謂“真人”一變而為肉體飛昇説。這樣的思想無疑是受了佛教輪迴論的影響,並且變本加厲。《鍾呂傳道集》裏,鍾離權對呂岩説:“人生欲免輪迴,不入於異類軀殼,當使其身無病者死苦。頂天立地,負陰抱陽而為人,勿使為鬼。人中修取仙,仙中升取天。”帳道集》以陰陽定人鬼仙三途,説鬼是純陰無陽,人是陰陽相雜,仙是純陽無阻。故人可以為仙,也可以為鬼。他有五等,所謂鬼仙、人仙、地仙、神仙、天仙是。③修到鬼仙還不為功,到八仙乃為小成,地仙為中成,神仙為大成。鬼仙不免輪迴,人仙與地仙只可免死,要到神仙方能身外有身,脱質超凡。天仙是得“道”後,傳道人間,仙行圓滿返到洞天的神仙。這個明明是採取怫教對於菩薩的見解。
人所以不能長生的原故,因為他犯了三種毛病,就是時病,年病,身病。對病是勞逸過度,冒寒涉暑,其結果為“患”。年病是恣清縱意,散失元陽,其結果是“老”。身病是精神消散,其結果是“死”。人要解脱愚、老、死,就當修養。最先當要絕了時病的根源;要免身病,先要使年病不生。所以修養的工夫要貫注在年病上,使身體不老,然後不死可求。這個就產生了“煉丹”的方法。
六國和秦時的方士早已講求“不死之藥”的製法。《鹽鐵論·散不足》載秦始皇好神仙,信機樣,於是“燕齊之士釋鋤本,爭言神仙。方士於是趣咸陽者以千數;言仙人食金餘珠,然後壽與天地相保”。“金餘珠”即是從金中所得的“丹”。初時的丹不過是從石類中的殊砂取汞(後來名為砂子、陽龍),從金類中的黑鉛取銀(所謂銀母、陰虎),使銀汞相合,取其精為“金餘珠”。後來更附會以陰陽五行之説,以龍虎居坎離之位,離上坎下為水火未濟,坎上離下為水火既濟,水火交和則丹成。方士以為人身的構造本應天機,一身之中乃是一個小天地,故當依着陰陽升降之理煉就純陽,使之脱質昇仙。他們有外丹、內丹,或煉形、煉氣兩樣丹法。
外丹所以煉形。照道士們的講究,採藥後,精選入爐,用八日取得的真火,從月取得的真水鍛鍊。丹爐三層,外方內圓,一切都依卦氣而造,共高二十七寸。藥放在爐裏煉過三年為小成,服之可絕百病;六年為中成,服之可以延年;九年為大成,服之可升舉。煉到第九年的丹名“白雪”,又名“玉液”;第十二年名為“神將”。(銅符鐵券快》:“一粒一眼三期後,周身九竅目光明。白雪人口身生羽,神符吞下足生雲。”言服了第十二年的丹便能得駕起雲頭上九天的本領。又有所謂“紫金丹”,乃得自扶桑,服之能使聾者聰,管者明,枯骨生肉,頑石成金,河化乳,華不落,等等功能。自古以來,煉丹服丹的那麼多,現在應當有無數神仙駕着雲頭游來游去才對,但實際上,我們只見雲而不見仙!這是什麼原故?道士又給我們一個解釋,從鍛鍊上説,丹本沒煉成,修者倉卒服了。丹所以不成的原故,第一是藥材不好,第二是火候不足或不對,第三是時機不合。從修煉的人身上説,他還短了煉氣的工夫,因為單煉形是不夠的。《靈飛經久《銅符鐵券》、《靈寶畢法》、《火蓮經》諸書不過是教人煉形,並沒注重到煉氣那層。修者過於注重煉形,雖專用許多‘傍門小法”如齋戒、體糧、採氣、漱咽、離妻、斷味、禪定、不語、存想、採陰、服氣。持淨、息心、絕累、開項、縮龜、絕跡、看讀、燒煉、定息、導引、吐納、採補、佈施、供養、救濟、入山、識性、不動、授持等,終不能飛昇;必須形氣並煉,用內視法,先使身心達於清靜虛無之境,然後鍛鍊內丹,使外內調和才可以。內觀者,先於“無中立象,以定神識”,繼則“一念不起”,以保其“清”,使“靈台無物”,以保其“淨”。能夠這樣,才可以講內丹的修煉。《性命圭旨》專講煉形煉氣之法,但已融通三教,不盡是道教玄理。
人身是個小天地,所以萬物皆備於其中,無需再向外求。身體裏有三個區域,所謂三丹田,是神、氣、精寄寓的地方。上丹田為神舍,中丹田為氣府,下丹田為精區。三丹田中自有妙藥,能夠自煉自還。所以內丹的講究在“還丹”,即將丹田煉成的藥(龍虎)還到丹田。這丹藥是要降伏心腎的龍虎,即制色慾忿怒使心火下降,腎水上潤。制色止怒即是降伏龍虎。身中的水火,乃從腎生真水,心生真火。水為乾父,生奼女;火為坤母,生嬰兒;二者交情而生黃芽,即具龍真虎是。由此存想內觀,以應陽升陰降之象,乃至絕念無想。目凝神息慮,歷過小還丹、大還丹、七返、九轉、金液、玉液,清還丹後乃得真念與真空,然後可以入到超脱的境界。還丹是還告身中的日月去和天地造化同途的意思。內丹之法,歸根是要“煉精合氣,煉氣會神,煉神合虛”。一到虛無,生死自了,而仙境可得。這比配金精石液為夫婦,得“河車”而飛行天外的丹法就強多了。看來,內丹也和禪定或定息的方法沒甚分別,大概是採用佛法的結果。
煉內丹不成是因為道上身心中有九難十魔的阻礙。九難者:一是衣食迫逼,二是尊長攔阻,三是恩愛牽掛,四是名利索絆,五是災禍橫生,六是師長約束,七是議論差別,人是志意懈怠,九是歲月磋蹌。十魔是:賊、富、貴、情、恩愛、患難、聖賢。刀兵、文樂、女色。能避掉這九難十魔,方能修仙煉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