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書和故事_風聞
驱逐舰051-人民主体的历史和政治哲学。2018-10-05 19:04
我讀書的一大樂趣,就是能夠找到一些低調的、安靜的好書。
這些書往往是我這樣發現的:
比如,在一個燠熱的下午,夢見自己睡在江邊的樹下,滿江細浪揉碎了夕陽,江風吹得我身邊的一叢叢的鈴蘭花沙沙作響,不知道是來自江上還是天上的幾滴清涼的水珠,順着葉子流到到了臉上…….
呵,從這樣的夢中醒來,是令人有點兒惆悵的。能想到的補救的法子呢,就是去找一幅畫,一本書,或是一部影片,讓自己重新體味那種沁人心脾的光與影,色和香。
於是,有些像大江,像江風和鈴蘭花一樣又安靜,又富於生氣,又單純,又光影斑駁,又平淡,又藴含着無限芬芳的作品,就會悄然進入我的視野……
在網上買歷史故事、世界名著之類的連環畫,原是為了給女兒看的。
但上個月,就在如上所述的一種情境下,我找到了一本給自己看的——著名畫家李晨根據沈從文小説改編的《黑貓》:
它的畫風是這樣的——似乎是以西方的素描為基礎,但是又融入了中國的線描、水墨和工筆花鳥、人物畫的一些技巧。呈現出的效果,比中國畫立體、逼真、細膩,比西洋畫清秀、靈動、純淨:
三年前,我去過這些故事的發生地——沈從文筆下的鳳凰古城。那條又安靜又粗獷的沱江:
還有那些美麗的湘西姑娘:
這些景,這些人,和沈先生、李老師筆下的人情風物既一脈相承,又氤氲交匯,形成了一幅令人陶醉的長卷。
而歷史,也在其間流淌。
大概二十多年前,在一本已經掉了封面的文學刊物(那時有很多這樣的名氣或大或小的文學期刊,一般名為《某某(省市名)文藝》、或是《文苑》、《文海》、《百花》、《春草》、《朝暉》、《霞光》……之類)上,讀到過這樣一個故事(有的情節記不清了,只能腦補):
湘江邊的月牙灣,有位孤身一人的漁家少年,叫小金。
有一天,他從江裏撈起一個從上游衝下來的人。
小金仔細一看:這是個十七八歲的青年,穿着一身灰衣服,頭上戴的帽子上綴着顆紅五星——唉呀,這莫不是個“紅頭勇(湘桂邊農民對紅軍的稱呼)”?前些天保長在村裏傳令,説紅頭勇作亂被中央軍打敗,要過湘江往西逃,凡發現紅頭勇隱瞞不報的,全家連座……
小金沒有家,他不怕,揹着這個受了傷又嗆水昏迷的紅頭勇回到了自己在江邊的破土房,開始照料這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小兵。
紅頭勇終於醒了。相處中,小金知道這個小兵叫梁振,江西人,今年十七,比小金大一歲。他們的隊伍從江西突圍一路往西打,過湘江的時候拼得很慘,他在過江時被一顆炮彈從浮橋上掀到河裏,往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紅軍過江的渡口在上游幾十裏外,但是抓那些掉隊紅軍的風聲也漸漸傳到了月牙灣。
一天晚上,保長打從小金門前過,想進門問問小金打漁有沒有見過紅頭勇(小金性格很怪,白天幾乎不怎麼在村裏露面)。
小金慌了,把燈一滅,把小梁掖在被子裏,自己往小梁身上一躺,蓋上被子。保長在窗外一看小金的小破房小破牀,一個人躺還夠戧,實在不像能藏第二個人,警告了幾句就走了。
可是,小金哭了。
因為躺在小金身下的小梁發現了“他”最大的秘密:
小金是個女孩。
原來,小金不是本村人。去年她家鄉有個地主看上了她,相依為命的爺爺為了保護她,讓她駕起小船往下游去,自己往另一個方向跑,引開地主的狗腿子。地主追上爺爺,發現上了當,惱羞成怒,就讓手下把爺爺活活吊打死了,扔進了湘江。
小金剪了頭髮,吞了熱炭,裝作男孩駕着船在崇山峻嶺間的湘江上飄泊,終於來到這“天不管,地不管,皇帝不管”的棲鳳山下的月牙灣。
哭歸哭,小金還是覺得得把小梁藏好。她在江心一個小島上給小梁搭了一個棚子,在那兒給他養傷,照顧他。
小梁的傷漸漸好了,他想找部隊,託小金幫他打聽。
小金打聽到紅軍沒有按原計劃往湘西,而是向貴州方向去了。她費盡周折,把小梁送上了往貴州去的大道。
養傷的過程中,小梁給小金講了很多革命道理,勸小金和自己一起去找紅軍,參加革命。但小金只願意留在這條湘江上打漁,永遠陪着當了一輩子漁民,最後葬身在這湘江之上的爺爺。
……
十五年後(1949年),回到湘江邊的梁振,已是人民解放軍某團的參謀長,為了剿滅棲鳳山上的土匪,他和警衞員小劉化妝成外地客商來到了月牙灣附近進行偵察。這樣的事情,本來派個偵察連長來就可以了,而他向師裏請戰,一定要親自來這裏,當然還是想弄明白一個他自己的問題:
小金還在這兒嗎?她還好嗎?
小金還在,而且她的漁船比以前大多了。她嫁了一個叫龍三順的年輕剽悍的漁民,小日子過得很和美。
梁振和小劉去棲鳳山的水程上,坐的剛好是小金和龍三順的船。
這意外的重逢,讓梁振和小金都十分驚喜。但梁振看到小金已經成了家,剋制住了自己,沒有和她相認。
小金的心裏更是矛盾重重:她的丈夫龍三順,表面上是個老實的漁民,其實是棲鳳山土匪的眼線。
在龍三順的心目中,小金、他自己、棲鳳山、月牙灣、乃至這條湘江,應該永遠是自由自在的天堂,是他和他的兄弟們“天不管、地不管、皇帝不管”的逍遙之鄉,過去國民黨從來沒有真正管到過這裏(這也是為什麼當年小梁能夠在這裏逃出生天的原因——當年月牙灣的保長他們實際上也是應付差事,並沒有認真地去查紅軍),今天共產黨也不該來管這裏。
然而,讓他和他的弟兄們極度恐懼而厭惡的是:這共產黨看來和歷代的朝廷完全不一樣,他們不單是要名義上一統天下,坐個龍廷,而且要把自己的根扎到這普天之下、萬里江山的每一個角落…….
小金知道小梁要幹什麼,也知道自己的丈夫要幹什麼,她唯一不知道的是:
自己該幹什麼?
梁振對這一切並無覺察:他覺得小金不認自己的原因,和自己一樣,是礙於龍三順這個丈夫的存在,是為了避免尷尬,這並沒有什麼可懷疑的,而龍三順看上去也是一個勤勞本分的漁民,沒有什麼可疑之處,何況他也並不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狡猾的龍三順從警衞員小劉的神態舉止中已經察覺出一些軍人的特點,他斷定這兩位一定不是什麼收購水產的客商,而是另有來頭,很可能是解放軍的探子。
他請二人喝茶,用分成上下層的機關茶壺分別給二人和自己倒水,用蒙汗藥麻翻了梁振和小劉,結結實實捆綁起來,準備送往棲鳳山匪巢。
就在這千鈞一髮的關頭,一把剖魚的尖刀猛地插進了龍三順的後心——小金終於作出了她一生中最艱難的一個抉擇。
在小金的幫助下,梁振和小劉順利完成了對棲鳳山的偵察任務;棲鳳山的土匪不久就被徹底剿滅了。
梁振的心情有些沉重,他能看出來小金和龍三順的感情其實很好,因為他們都屬於這一片山,這一條江,這一方粗獷而美麗的天地。
他又一次來到小金的船上,把一面五星紅旗交給小金,讓她掛到船頭。
小金指着旗上的五角星問:
“這就是你當年帽子上戴的那顆嗎?”
梁振隨部隊離開這裏,參加抗美援朝了。
小金仍然留在湘江上,一邊和孩子一起為丈夫服着孝,一邊望着船頭上飄揚的五星紅旗。 她明白:梁振屬於一個更大的世界,這個更大的世界正在發生急劇的改變,而這個改變,既報了她爺爺的仇,也要了她丈夫的命——這其間的是是非非,她需要用很多時間去咀嚼出其中的滋味兒,或許永遠也咀嚼不清楚。
而小金唯一清楚的是:她不屬於那個更大的世界,她和爺爺、丈夫一樣,屬於這山山嶺嶺間莽蒼蒼的森林,清凌凌的江水。
——雖然在江風習習的夜晚,在月牙灣的月牙下,她也會做一個夢,一個她以前沒有做過的夢……
在我讀到這篇小説的時候,我還沒有讀過沈從文先生的經典名作《邊城》。
實際上,慚愧得很,我正是三年前去鳳凰的時候,才買到了聞名已久的《邊城》,並一睹為快。
我這才感到,自己二十多年前讀的那篇不知名而令我印象深刻的小説,一定是受到了《邊城》的巨大影響。它的主要人物和情節,簡直就像是對《邊城》的模仿:
小金——翠翠;
爺爺——爺爺;
龍三順、梁振——天保、儺送(兩個都深愛着女主人公的青年,一個身故,一個遠行)。
然而不同在於:這位不知名的作者寫到了歷史,寫到了歷史對一方山水,一方天地的衝擊,也寫到了這方山水裏的人對這種衝擊的反應,思索,甚至積極的參與。
不用説,梁振完全不是儺送。
而小金呢?她有些像翠翠,但她更多地又不是翠翠——當然,我們也可以想象:假如翠翠面對小金的處境,很可能她會作出和小金一樣的兩次選擇。
是啊,翠翠會變成小金;
那麼,小金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小金的孩子又會變成什麼樣呢?
也許會變成這樣:
也許會變成這樣:
也許會變成這樣:
也許會變成這樣: (“翠翠”旅遊形象大使)
還有可能變成這樣:
(參軍的苗族女大學生)
沈從文先生筆下的翠翠、蕭蕭、黑貓、採蕨姑娘……當然都是美麗純真的;
然而,難道上面那些女孩就不純真、不美麗嗎?
這份美麗的延續和發揚,是因為他們:
( 湘西剿匪作戰中的解放軍戰士)
也是因為她們:
(在剿匪戰鬥中英勇犧牲的21歲湘西姑娘米月娥)
為什麼一定要回避歷史,迴避革命,才能找到“唯美”的東西呢?
你看,革命,本來就是美麗的。
不是嗎?
——這就是我在這個燠熱的下午忽然醒來,所想起的一些美麗的書、美麗的畫面,和美麗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