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中國最美的天空之路為戰友守墓33年,這裏每3公里就埋着一位戰士的忠魂_風聞
宇智波姜住-风闻社区老编,很老的那种2018-10-05 14:31
來源:微信公眾號“腰線” 作者:桑桑姐
最近常常做夢迴到這裏。
無盡蒼茫的羣山,一層層向遠處舒展,
前方似是萬丈懸崖,無路可去,
卻又一個峯迴路轉,
竟然綠草如茵,白雲如蓋,鮮花盛放。
黑漆漆的隧道,不知前路還有多遠,
前方的小光點卻越來越耀目,
突然間天地豁然開朗,
眼前分明是碧璽般的湖水倒映着雪峯……
我拍的小視頻很短,無法窮盡獨庫公路的美,
每次看都覺得像個夢境↑
我走過許多美不勝收的公路,
卻沒有哪個地方讓我如此魂牽夢縈,難以忘懷。
它就是貫穿新疆天山腹地,
連接北疆南疆的天空之路——
獨庫公路。
©視覺中國
獨庫公路全長563公里,
北起北疆獨山子,南至南疆庫車,
有三分之一是懸崖絕壁,
五分之一的地段處於高山永凍層,
跨越了天山近十條主要河流,
翻越終年積雪的四個冰達坂。
想去獨庫公路,得靠緣分。
這段公路每年封閉8個月,
從10月初到來年6月初,
都是大雪封山的季節,
今年國慶前一天,因為突降大雪,
獨庫公路提前封路了,
很多慕名朝聖的人,只能遙望獨庫,
繞道而行了。
新聞圖片:高海拔的達坂上,積雪終年不化,都有高達數米的雪牆
即便在開放的夏季,
能不能走完全程,還得看運氣。
時不時就會遇到塌方、泥石流、雪崩、車禍,
碰上封路維護就是一個星期,
而且這些塌方往往發生在地勢最險峻、
風景也最壯美的地段。
老虎口名副其實,所有巨石如獠牙懸於頭頂,用鋼絲網托住,當年無數士兵在這裏犧牲。我在這個路段親眼目睹了一起慘烈的車禍
獨庫公路最震撼人心的,並不是絕美的風景,
而是因為它是一條用168個年輕生命築成的天路。
知道了它背後的故事,漂亮的風景有了更深邃的意味。
本張圖片已獲授權,作者:自由攝影師,微博@期個小熊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
由國務院、中央軍委下令,
修建一條貫通南北疆的戰備國防公路。
軍委基建工程兵第十二支隊從湖北宜昌揮師天山,
歷時9年的時間,在極其簡陋的施工環境下,
完成了這項前無古人的築路工程。
來自全國15個省市的168名築路官兵長眠於天山深處,
長者31歲,最年輕者只有16歲。
他們犧牲於暴風雪、泥石流、爆破、滾石、雪崩、塌方、滑坡、水害等自然災害,幾乎覆蓋了從副師到普通戰士的各個職級。
修路十年間,
13000多人在這裏奉獻了青春,
2000名官兵受傷致殘,
168名築路官兵為了它獻出了年輕的生命,
平均每3公里,就埋着一名戰士的忠魂。
來之前我就知道有一個烈士陵園在喬爾瑪,
也是運氣好,剛走進陵園,
就看到一個穿着舊軍裝、頭髮花白的老人,
被幾個人擁簇着往紀念館裏走。
老人站在一幅沙盤地圖前,
緩緩開口講起了從前修路的故事。
他叫陳俊貴,遼寧人。
1979年,剛參軍不到一年,
陳俊貴就隨部隊奉命參加了修築天山獨庫公路大會戰。
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鬥中,
幾乎每個月都有戰友犧牲。
入伍第二年的冬天,雪出奇地大。
他和1500多名戰友,
被暴風雪圍困在零下三十多度的天山深處,
面臨寒冷凍死、斷糧餓死的危險,
唯一與外界聯繫的電話線也被肆虐的大風颳斷。
上級派他和班長鄭林書、副班長羅強和戰友陳衞星,
去向40公里外的施工指揮部求援。
由於任務緊急,他們4人只帶了1支防備野狼侵襲的手槍,
和炊事班剩下的20多個饅頭就匆忙出發了。
一路上寒風呼嘯,風勁雪疾,
在海拔3000多米高寒缺氧的雪山上,
他們手牽着手,連走帶爬,艱難前行。
他們原本預計一天一夜就能到達,
但暴風雪的威力超出了他們的經驗,
棉襖、棉褲裏全是汗水,外面沾滿了冰雪。
只要停下幾分鐘,棉衣就凍成了盔甲,
他們害怕停下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於是連滾帶爬前進了整整三天三夜,
體力透支到了極限。
最可怕的是,他們帶的乾糧不夠了,
最後只剩下了一個饅頭。
大家誰都不肯吃,因為大家都明白:
這不是一個饅頭,而是生存下去的希望。
最後班長鄭林書下達了命令:
“我和羅強是共產黨員,陳衞星是一名老兵,
只有陳俊貴是個新兵,年齡又小,饅頭讓他吃”。
年僅22歲的班長用生命在前方逆風開路,
最終體力不支倒在了雪地裏,
緊接着,21歲的副班長也犧牲了。
陵園舊址,08年搬遷到了喬爾瑪
陳俊貴和陳衞星跌下山崖,
被哈薩克牧民發現,
才將消息傳遞給了指揮部,
1500名戰友得救了。
但是陳衞星的左腳腳趾全部被凍到壞死,
陳俊貴的大腿被嚴重凍傷,
落下殘疾。
陳衞星退伍後,帶着殘疾回到了家鄉。
他把軍功章和軍裝藏到了箱子底,説:
“比起犧牲的戰友,我已經很幸福了,不能給國家添麻煩”。
他開小賣部、打零工,生活清貧,
住着20平米的危房,
30多年來默默無聞。
由於身體殘疾,加上家庭貧困,
復員後的陳衞星一直找不到對象。
他也曾去廣州打工,
終因行走不便而被辭退。
陳俊貴説,去年去廣東看望過陳衞星,
他因為舊傷口多年來不斷潰爛發炎,
如今雙腿已經全部鋸斷了,
至今獨身。
在幾十年前,他已經擁有高中學歷,
毅然參軍去到最艱苦的地方,
又曾是佩戴着軍功章的國家英雄,
而英雄的暮年讓人愈發心酸。
陳俊貴退伍後,也回到了家鄉,當起了一名電影放映員。
有一次,他放映的片子正好是《天山行》,
彷彿冥冥中註定,他在黑暗裏看完了這部描述他們部隊和戰友的電影,
生命裏最後一個饅頭的悔恨再次侵襲了他。
他一夜未眠,第二天,他做了一個決定:
要去新疆給班長守三年墓。
這時他的妻子已經懷孕8個月了。
他兒子出生三個月之後,就和妻子雙雙辭了公職,
千里迢迢來到了班長犧牲的地方,
在墓地旁搭了個漏風的窩棚,住了下來。
大風一刮,整個屋子都被掀掉。
三年過去了,他們夫妻沒有提離開。
又三年,他們還是沒有離開。
後來,東北的父母離世,他們也把天山當成了家,
東北口音裏漸漸多了哈薩克的口音,
為戰友守墓,一守就是三十三年。
(陳俊貴每天都要到班長的墓碑前和他説説話“班長你抽吧,我沒捨得抽,給你留着呢……”)
一年8個月大雪封山,他們守的前24年,
沒有任何收入和身份,
僅僅是兩個異鄉來的守墓人,
靠種菜、撿破爛、撿山谷裏的牛羊骨頭過活,
連孩子的學費都交不起,
全家20年沒買過一件新衣服。
但陳俊貴用數十年苦行僧式的人生,
以忠義報答了戰友們的情義。
直到10年前紀念館建成,他才成了“正式”的護陵員。
陳俊貴説,今天是他在崗位上的最後一天,明天他就要正式退休了。
他的兒子也是軍人,復員後本來去了公路局,
但明天開始,兒子將來到這裏工作,
接過“父親的槍”,繼續為逝去的168名忠魂站崗。
夫妻倆每日都要為烈士的墓碑拂去灰塵
在紀念館裏,我看到了幾張小戰士的照片和畢業證,
他們稚嫩的臉龐上帶着朝氣蓬勃的微笑,
十幾二十歲的少年郎,是父母眼中的珍寶,
別人家的孩子為我們開山闢路,別人家的孩子為我們保家衞國,
他們年輕的生命,永遠獻給了這片大地。
繞過紀念碑,蒼茫青山的懷抱中,是一片整齊的墓碑。
不用數,我也知道那是168座。
從前,168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數字,
而今它們沉默肅穆地排列在一起,
無言卻振聾發聵,
似乎在啓發每一個有機緣至此的人:
人活着究竟是為了什麼?
為了名,為了利,
為了鏡花水月,為了浮生萬緒,
然後感嘆人間不值得?
他們的生命雖短如夏花,
但這一生,不是碌碌無為的一生,
作為一個軍人,
他們可以無愧地説對得起祖國,
對得起人民;
但作為一個兒子,
他們在臨終遺言裏對遠方的父母,
都有着此生難解的歉意。
在國慶這個特殊的節日,
我寫下這篇往事以表紀念,
為了不應被遺忘的忠魂,
為了艱難生存的老兵,
為了世間仍有情義二字。
無論生者亡者,
為祖國流血流汗的英雄,
理應被後世讚頌,
理應被祖國銘記。
以及沒有被刻在紀念碑上的40位犧牲者:
楊曉毛、陳文忠、田友記、周啓長、黃平寬、董必尚、陳善衞、沈世界、孫躍華、張權、廉成光、張明祥、蘇萬年、袁光秋、石光軍、杜國軍、周洪良、莫慶元、王洪軍、馮開明、劉開根、崔大財、嶽太明、陳建錄、王愛民、席進學、孔自成、錢萬太、高建華、王禳定、徐想貴、張羽軍、鄧昌華、羅運書、羅紅 、陳小平、林朝富、胡爾曼、張興文、楊先雲